第16章 落日
從醫院回來以後,方識秋變得比過去更沉默,不再與任何人交談。
那天在醫院顫抖哭泣的樣子似乎只是父親和醫生臆想出的幻象,短暫出現片刻後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靜默的冬季漸入尾聲,漂亮的雀鳥和鴿群從遠方飛回,重新投入花園的懷抱。
南方的冬季比雪山的夏天更加溫暖,玻璃櫥窗外展現的不是千篇一律白雪覆蓋的景象,在不算漫長的寒冷季節裏,花園永遠是綠意一片。
縱使花園生機盎然,晴朗的天空缭繞着雀鳥清脆明亮的啼叫,卻失去了唯一欣賞它的主人。
方識秋不再坐在窗前凝望花園,終日坐在床邊望着那一面空蕩蕩的白牆發呆,對父親和醫生的到來視若無睹。
有時他會毫無征兆地陷入沮喪,一個人坐在角落或是躺在枕頭上安靜無聲地掉着眼淚,不發出一點聲音。
幾乎無人察覺方識秋崩然潰敗的情緒,直到喂藥時看見他通紅的眼眶和臉上殘留的淚痕才慌慌張張地擁抱他,遲緩地撫摸他瘦骨嶙峋的脊背。
初春的氣息攀上垂絲海棠的枝頭時,方識秋試圖尋求安樂死的消息在家人之間不胫而走,古怪沉悶的氣氛如冬日的烏雲般籠罩在莊園的每一個角落裏。
友善的同齡者不再闖入他的花園,徹夜燈火通明的露天泳池死寂沉沉,長輩和傭人經過門前時都自覺放輕腳步和動作,生怕驚擾他的休息。
管家将房間裏所有的東西換成柔軟的矽膠材質,沒有銳利的棱角,也不會破碎,無法傷害任何人。
所有人都小心地照顧着方識秋的情緒,竭力不去觸碰他心裏那根敏感易斷的弦。
然而方識秋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痛苦。
他将思緒從大腦中抽離,在白茫茫的牆壁之上游移,如同一只好奇的貓追逐着白牆上深深淺淺的光影。
大腦放空的時候,虛攏的掌心裏常常會出現一些奇異的東西。
有時候是溫熱柔軟的手掌,貼着指縫緊緊地握着他的手,有時候又是濕漉漉的像是眼球一樣的東西,在掌心裏來回翻滾。
“秋秋……”
梁暝的聲音猝然響起,方識秋茫然地擡起頭,視線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卻搜尋不到梁暝的身影。
喘着粗氣的動物從他身後走過,拖着漂亮長尾的雀鳥鳴叫着落在露臺上,屋檐下的風鈴叮叮當當地響起,房間的角落又傳來木炭燃燒的爆裂聲。
無數不同的聒噪聲音在空寂的卧室裏回蕩,方識秋視線所及之處卻永遠只有一片被潑上赤紅色的雪海。
那片雪海只在方識秋的眼中停留了瞬息。
等到漫長的春季開始,漫無邊際的雪海在逐漸攀升的氣溫中消解融化,頻繁出現在夢境裏的魔鬼也随着血氣凝重的赤紅泥沼一同灰飛煙滅。
方識秋不再夢見梁暝,不再被他脅迫恐吓。
他像是從一場真實又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所有被淩辱折磨的記憶都緩慢地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層灰白色的薄殼。
夏季再次到來時,緘默不語近四個月的方識秋突然開口說話。
“我想去海邊。”
“想去看海。”
他出生在南方沿海的大都市,卻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見過大海。
他厭倦了綿延不絕的雪山,看膩了繁花不敗的花園,開始想念那片不見邊際的大海。
方識秋的願望像一顆墜入水潭的石子,在沉寂如死水的莊園裏掀起了淺淺的漣漪。
沒有人知道他為何突然想去看海,也無人詢問緣由,但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盡心盡力為他安排去往海邊的旅程。
兩天後,父親開車帶方識秋前往鄰市一座濱海的漁港小鎮。
夏日的海岸是人群狂歡的舞臺,環繞都市外圍的沙灘擠滿了游客,攢動的人海一眼望不見盡頭。
而相隔數十公裏的鄰市小鎮又是另一幅景象。
僻靜的小鎮人煙稀少,出海勞作的漁船還未歸來,雪白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和海灘,細軟的沙灘上灑滿乳白色的貝殼碎片。
沒有喧鬧的游客,這一整片海灘都屬于方識秋。
他站在沙灘與海浪的交界,踩着通透的淡藍海浪,遙遙望着茫茫無際的大海。
父親站在幾步之外的幹燥沙灘上,等膽怯的細碎海浪退去,才走上前将手裏的外套披在方識秋的肩上。
“不要走太遠。”
方識秋在白色的海浪中徘徊片刻,很快回到了父親的身旁。
父親為他擦去腳踝和指縫間的細沙,又帶他驅車沿着環島公路兜風。
轎車繞過幾個緩和的彎道,經過一片貧瘠荒蕪的礁石灘,最終來到海岸另一側的碼頭。
他們登上一艘停靠在港口的私人游艇,迎着午後灼熱的陽光和溫熱的海風,在潮水翻湧的聲浪中駛出港口。
經驗老到的船長駕駛游艇在近海航行,方識秋坐在游艇中央半開放的休息區,倚在圍欄上看海上的風景。
一望無際的海面浮着淺淺的白浪,在日光下泛起耀眼的粼光,微涼的風卷着鹹腥的味道從鼻尖拂過,在皮膚上留下潮濕黏膩的痕跡。
遠處海岸邊的建築籠着一層淺淺的群青色薄霧,朦胧虛幻得仿佛憑空降臨的海市蜃樓。
私人游艇在小鎮周圍的島嶼環游了一圈,在日暮降臨前沿着來時的航線原路返航。
在海上漂泊了近一個下午,即便沒有過多的行走和運動,方識秋依舊感到疲憊。
他困倦地躺在甲板內側的沙發上,坐在身旁的父親忽然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小秋快看。”
方識秋擡起頭順着父親指向的方位看去,大睜着的漆黑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遠處的天空。
半個小時前還湛藍晴朗的天空此時已經被絢爛秾麗的暖色淹沒,橘色的雲向遠處流淌而去,銳利的金色光芒劃開綿密的雲幕,露出那輪灼目的落日。
方識秋不知道怎樣去描繪眼前的落日,是該鋪陳以大量的灰紫和淡藍,還是用濃橘和薄紅細細勾勒。
濃烈的紅燒傷他的神經,讓他的大腦沉醉在無盡燃燒的世界裏。
他快忘記畫畫是什麽樣的感覺了。
游艇向着落日駛去,凜冽的海風擦着臉頰吹過,卻追不上夕陽西沉的速度。
彌漫的赤橘從天空向下沉降,幽深的藍沉澱出濃郁的粉紫,微波蕩漾的海面上暈出閃着微光的淺紫色紋路。
不斷燃燒的落日墜在半空,持續散發着最後一絲餘溫的同時一點一點貼近海面,從方識秋的角度看過去,似乎只差幾裏就會被汪洋大海徹底吞沒。
它比雪山的日出更加溫暖,僅僅只是遠遠地望着,方識秋都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灼燒感。
他想要觸碰那片溫暖的落日。
那些滾燙的金色光芒會驅逐籠罩在身上的陰霾,燒毀根植于心裏的夢魇,會剝掉腐敗惡臭的皮肉,重塑扭曲變形的筋骨。
他會在那片落日裏獲得新生。
方識秋向那片落日伸出手,攏在身上的外套被吹得獵獵作響,單薄的身影在海風中搖搖欲墜。
翻湧的海浪輕輕拍打着船身,在一陣輕微的颠簸中,向前傾倒的身體失去平衡,從高高的船舷墜下,跌入一片冰涼之中。
潮水像漫無邊界的絲繭,輕柔妥帖地包裹着方識秋,不留一絲空隙。
海水在耳蝸上蒙了一層薄膜,他聽見潮水流動的聲音,也聽到了來自海面上的斷續模糊的呼喊。
“——小秋!”
方識秋睜開眼,看見潮水之上那片正在緩緩向下墜落的破碎落日。
半透明的光帶從他手上滑過,墜入大海的落日像投入熔爐的碎玻璃,滾燙的赤金在冰涼的潮水中融化,湧進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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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