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打仗, 錢糧是首要的。兵壯不壯,敢不敢拼命,那都得看錢、糧到不到位。
賴瑾最擔心的就是占下的這些地界的糧食生産能不能盡快恢複。他把兩萬戰俘放回去後, 便帶着衛隊回淮郡郡城找蕭灼華, 但并沒有着急趕路,而是到沿途的鄉、縣轉悠,查看各地情況。
蕭灼華滿打滿算才十六歲, 讓她一下子接管好幾個郡, 且都是剛經過戰争踐踏的地方,賴瑾不自親去看看,是真不放心。
魏郡的縣、鄉,縣令、鄉長全都跑光了,豪族也都沒了蹤影,佃戶們沒有讓糧食爛在地裏, 都收割晾曬好, 囤在家裏。他們沒有地方去,出了所在的縣, 那就是舉目無親, 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因此哪怕知道戰亂了, 也不敢跑。
可各種各樣的傳聞,卻是沸沸揚揚的:隔壁裏的誰誰見到鄉長家的兒子成了俘虜在官道上修路,想跑, 叫兵卒子打得都吐血了。官道上又有鎮邊大軍過兵了。前陣子瞧見好多馬匹在官道上過去,還有騎兵, 聽說在草原也打了大勝仗。
以前鎮邊大軍在魏郡招過苦力, 後來又把人招進了軍伍中, 帶去打仗,戰死了不少,有功曹親自到各鄉裏來發撫恤。
他們從領到撫恤的人家,得到不少消息。以後魏郡都不交人頭稅,種地只交三成田地稅。軍功田不交稅,租種軍功田的,将三成收入交給地主,若是地主自己種,種出來的都歸自己。
因為收稅的人沒來,又聽說可以留七成,還省了交人頭稅這一大項支出,收來的糧食夠吃上飽飯,家家戶戶也都舍得吃糧了。那些生了女娃原本想扔掉的,一看家裏如今不缺吃食,再想到以前那些跟着寶月公主走的每個月能領五百月錢,都舍不得扔了。
也有覺得女兒賤,兒子多不想養的,扔到河邊、路口,叫人瞧見,直接抱回家養起來。許多人都知道寶月公主府招女工的事,以前她是路過,如今她夫婿打了勝仗,魏郡都是她家的,說不定以後在還會來招女工呢。現在有了糧食,不差多養一個孩子。
魏郡的人瞧着囤在家裏沒有人來收的糧食,聽着種種傳聞,都希望賴大将軍能一直打勝仗,可別千萬再讓豪族們占了地方。
鄉裏間的小路窄,馬車過不去,賴瑾只能帶着人騎馬前行。他在魏郡轉着圈,瞧着雖然暫時沒有人治理,但百姓似乎沒受什麽影響,依然過着他們的日子,不像是把地荒着不打理的樣子,心頭也安穩了許多。
他帶着衛隊,進入淮郡,只見大冷的天,田地裏到處都是人。有些是已經量完地,正在那壘田梗、漚肥、挖渠。有些是新上任的村長正帶着人量地。
土地是農人的根本,村長量地,整個村的人都出來圍觀。
以前量地,是拿步子量。步子邁大邁小,操作空間非常大。野溝子縣分地都是拿尺子量。用尺子先把麻繩量好長度,在上面做好标記,再拿麻繩去量地。一畝地,允許有三尺的誤差,超過三尺,輕則罰俸,重則免職,若是故意從中作梗坑人或勒索錢財,押去修路開荒,沒個三五年,別想被放回家。
蕭灼華治理淮郡,延用了野溝子縣的制度。她受賴瑾的影響,量麻繩的尺子都是統一制好發下去的,以免鬧出事往尺子上推脫。
有很多人不堪人頭稅的重賦,甘願依附豪族成為隐戶。所謂隐戶就是黑戶,沒有戶籍記載,自然也就不交人頭稅,豪族的佃戶、家兵大多都是出自隐戶。一些大豪族下面的隐戶多達數千乃至上萬戶,這些人是游離在朝廷管治之外的,也是豪族跟朝廷抗衡的主要人力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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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瑾免人頭稅,一來是為減輕民生負擔,為将來的經濟發展打基礎,二來就是朝着打擊隐戶去的。不用交人頭稅了,田地稅也在承受範內圍,就不用再當隐戶,趁着重新丈量土地,登記了戶籍,以後就是正經百姓,經商、投軍、考官都是出路。
如今淮郡各縣鄉都在忙着重新丈量劃分土地,賴瑾的心頭亦是穩了。哪怕将來那些豪族有遺漏的回到鄉裏,想要再聚兵起事,也招不來人。
淮郡的三成田地稅糧食已經上交,今年又是豐年,百姓手裏的糧食有了餘足,又見鄉裏有官府設的收糧點,價錢很是實惠,聽說是按照豪族賣糧的價格給的收購價,紛紛挑到鄉裏去賣成銅錢。
他們擔心豪族再打回來把糧食收走,要是換成銅錢,找個縫隙一塞就藏起來了。
大一些的鄉開起平價米糧鋪,裏面賣的糧價跟他們賣的一模一樣,有用麥子做成的挂面,有醬油、陳醋、食鹽、針、線、油罐子、泡菜缸、碗筷家私等東西賣。
賣了糧,手裏有了餘錢,瞧着新開的鋪子新鮮,聽說是朝廷開的,便進去逛逛,多多少少買些回去嘗鮮。
鎮邊大軍跟草原作戰,打了大勝仗,剿了三個大部落,繳獲了不少牛羊馬匹,市集上正在售賣。
那些家裏人口多,種地多,今年餘下的錢糧多的,咬咬牙,也湊去看看。
草原的牛是黃牛,不是水牛,個頭比起水牛小得多,不知道能不能養來耕地。即使不耕地,牛是吃草的,放在田間也能養活,牛皮、牛肉都是精貴物什,總是不會虧本的。羊比牛便宜得多,要是養來下崽,也是個進項。
可牛羊太貴了,許多人圍着看,都不買。
牛羊販子是軍中出來的,正在那繪聲繪色地說起他們伏擊草原人的情形。
“要說我們賴琬将軍,別看他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郎,那一身本事,可是她爹成國公手把手教出來的。”
“成國公知道吧,我們大盛朝八大開國國公之一,當初跟着先太子一路從清郡打到東陵呂國,滅了東陵呂國的人。他有七位公子公女,朝廷裏的人稱為一門七将。這七位公子公女,個個都是領兵作戰的猛将,在我們這鎮邊大軍中,有仨!一門七将,有三位在我們鎮邊大軍中,賴琬将軍行六,被稱為琬公女。”
“別看她是個小女郎,那叫一個勇武啊,她把草原人引入伏擊圈後,立即調頭,提着長刀直奔那雄鷹部落的首領。那雄鷹部落,是最靠近我們陳郡的部落,經常到陳郡搶劫,以前有豪族去草原做生意,就是叫他們給搶了……我們賴琬将軍看到他們,新仇舊恨一起上,手裏長刀當場将其斬于馬下……”
“再說我們瑗公女,那是有猛有謀,決勝千裏,我就跟你們講講,打赤狐部落的那一戰……”
賴瑾衛隊中趕到前面探路的探哨在人群中聽了半天,回去後上報給千總,之後便報到了賴瑾那。
賴瑾路過的時候,站在馬車上遠遠看去,只見一大片栅欄圍了數十頭牛羊,幾個兵卒模樣的人在那售賣。有一個黑臉兵卒像是站在凳子上,高出人群一大截,正在那邊比帶劃地對着人群滔滔不絕地講些什麽人,人們聽得聚精會神,圍了很大一圈。
他估計這些都是蕭灼華安排的。
到目前為止,這确實是值得驕傲的大勝仗。
野溝子縣全民皆兵,外人很難進入,邊山防線更是防得密不透風,消息封鎖嚴實,只要軍中不洩密,再讓有心人花大力氣宣揚,外界很難知道內裏詳情。
用接連大勝來穩定人心,便能沖散戰争給人們帶來的不安,迅速穩定民心。老百姓安下心來,自然就會把日子過起來,民生、經濟便得到了恢複發展,他的後方也就穩了。
賴瑾一路走一路逛,抵達淮郡郡城時,已是深冬時節。
西邊不像北邊那麽冷,冬天在零下十度左右,每年都下雪,也不暖和。賴瑾長得壯,又穿着狐裘,暖融融的。
城裏下着雪,大街上的行人卻是不少,許多攤販在街邊支起棚子賣東西。
吆喝聲順着風雪飄出去老遠:“賣羊皮襖勒,大勝羊皮襖,邊郡新到的大勝羊皮襖,保暖又舒服,沾沾大勝喜氣哎……”
“挂面哎,熱騰騰的挂面哎,天寒地凍的,吃碗挂面飽肚子又暖身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哎……”
“褲子,賣褲子哎,邊郡新款褲子,穿着再也不漏風不凍腚……”
“羊肉串,烤羊肉串……”
賴瑾坐在馬車上,看着城市裏的煙火氣息,瞧着有了精氣神的百姓,覺得還是這樣看得順眼。
馬車穿過街道,來到淮郡郡守府外。
郡門外兵甲森嚴,站崗的全是女兵。她們穿着從頭到腳捂得嚴嚴實實的盔甲,手握長刀,立在風雪中,散發着肅然冽淨的氣息。
府門外站着一個千總模樣的人,見到一支身穿甲衣的兵卒簇擁着好幾輛馬車駛來,隊伍最前面騎馬的扛旗兵手執鷹揚大旗,趕緊轉身調頭去府裏禀報。
郡守府裏正在進行縣令大試,蕭灼華親自擔任主考官,現場監考。
她知道賴瑾要回來,但賴瑾走走停停的,不知道哪天能到,縣令考試經過層層選拔,大試是定名次之前最重要的一場考試,除非發生天大的事,否則輕易不會改。
蕭灼華聞言,整整衣袍,便快步去到府門前,望向駛來的長長隊伍。
不一會兒,馬車在府門前停下,賴瑾從馬車裏出來,沖她咧嘴一笑。
別人打仗是曬黑變粗糙,賴大将軍打仗養得皮膚白了三分,更添幾分貴氣。有一陣子不見,她對賴瑾生出幾分陌生感,可瞧着又覺得莫名有些歡喜,嘴裏客氣地問道:“路上可還順利?”想問賴大将軍一路巡視可還滿意,又問不出口。
賴瑾笑眯眯地朝蕭灼華豎起雙手大拇指贊道 ,說:“你牛……厲害!”
蕭灼華側眸,問:“何意?”厲害?
賴瑾說:“我沿途過來,路上早已沒有戰後的瘡痍之色,到處欣欣向榮,都是你的功勞。”
蕭灼華的嘴角漾起笑意,道:“你大獲全盛,運來那麽多的錢糧財物,民生得到休養,自是瞧着好的。”從百姓身上收刮錢財,和減稅賦養民,那自是不一樣的。
兩人說話間,繞過大門口的影壁,便見院子裏的擺了近百張桌子,哪怕天空還飄着雪,也絲毫不影響這些人參加考試。
賴瑾擡眼望去。參考的近百人中,有十幾個是軍伍中人模樣,曬得黝黑,再加上那身殺伐凜冽之氣,一眼就很顯眼。再有三十多個氣質中透着風雅矜貴的,一看就是豪族出身,還有些穿着舊棉服,看起來出身貧寒者。這種人雖窮,但氣質出衆,想也是祖上曾富貴過,後來沒落了的。
他擡手捂住嘴巴,悄悄湊近蕭灼華,問:“那些豪族模樣的人是哪來的?陳郡嗎?”淮郡、魏郡境內的都讓他逮成了俘虜,如今打着仗,路不通,除了陳郡,別的地兒的豪族都過不來。
蕭灼華颔首,道:“是,都是來謀前程的。”她說話間,瞥了眼賴瑾擡手捂嘴的動作,心說:“這樣說悄悄話,能做到悄悄嗎?”賴大将軍的諸多小動作,也挺有趣。
賴瑾點頭,說:“英雄不問出處,是英雄就成。”他說完,又往蕭灼華的臉上看了看,許久沒見,還是這麽好看,神采飛揚的,又添幾分明媚,比起以前更好看了。瞧這氣色就知道日子過得很不錯。他想了想,悄悄問:“你有沒有想我?”雖然他忙得沒空想蕭灼華,但也想問一下嘛,以示親近。
蕭灼華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扔下句:“不曾。”快步進入堂中,忽然想到如今自己在賴瑾的地頭,借着他的勢耀武揚威,把他撂下不太好,又做了個請他入堂中說話的動作,說:“請。”
賴瑾進入堂中,視線從蕭灼華的身上掃過,怎麽看都覺得他倆都不像成親一年的夫妻。這好像比陌生人熟了一點,比起事業夥伴多了層疏離,但又是身家性命都拴在一起的。他忍不住悄悄反省,自己是不是要待蕭灼華好點,別成天用人的時候就想起來,用完就扔……要不,試着處處?
可他才十四歲,蕭灼華才十六,這麽早戀不好吧?這沒早戀,就已經早婚,也是夠讓人頭疼的。
此刻正在考試,不是說話的時候,蕭灼華對賴瑾說:“你且去安置,待我忙完,去見你。”
賴瑾趕緊點頭,說:“好。”麻利地溜了,省得不知道怎麽相處,尴尬。
蕭灼華看着賴大将軍一溜煙跑遠的身影,心下覺得又趣又費解。明明她的生死榮辱都捏在賴瑾的手中,他對她卻是一會兒躲閃一會兒又湊過來,偶爾還有點怕怕的,怕她找他麻煩。她敢麽?
一個敢燒她父皇诏書,斬殺傳诏中郎将的人,竟然怕她?蕭灼華挺樂的。
旁邊的玉嬷嬷悄見自家公主偷着樂的模樣,輕輕地咳了聲,提醒她,人多,穩重些。
考試時間的是一個時辰,已經過了大半時間。
蕭灼華等到時辰到,便吩咐侍從收卷、封卷,去後院找賴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