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醉漁唱晚
學宮中的生活單調而平凡,但總有人能在最平凡的事裏,找出各種不走尋常路的樂子。好比小孩子吃飯不肯好好吃,非要在甜醪糟湯裏加上一頭味兒重的大蒜,然後攪和勻淨,含淚吃下還莫名悲壯地覺着自己是為了拯救世界的正義。
這種人,說得好聽些,是善于發現生活中的樂趣,平心而論那就是吃飽了撐的。
毫無疑問,李斯顯然是此道中的一把好手。
自從搬入學宮中第二天,韓非就充分見識到了他師兄活出生命色彩的天賦——簡直就是花樣蹦跶!
晨讀時趁師父轉身,仗着自己手長就伸出窗外,捉只渾身長綠毛還軟趴趴的蟲子來玩,玩膩了偷偷扔到最怕蟲子的同門師弟桌上,随後便是一聲尖叫響徹雲霄。
吃飯時就大講特講江湖上流傳的各種笑話野史,同一桌的師兄弟們笑得眼淚都飚了出來,捂着肚子紛紛放下碗筷,只好任憑李斯這厮手快如電,用更甚嘴皮子翻動的速度夾走了他們碗裏的肉菜,放在韓非的碗裏。
韓非有些尴尬,其他人也不滿地叫嚷起來:“喂喂!太偏心了吧!”
李斯咧着嘴:“小非新來不适應,你們做師兄的拿出點樣子,不能欺負他啊!”
“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啊!”不知誰這麽打趣哀嚎了一嗓子。
韓非的臉色就更尴尬了。
但随即就有人反駁:“舊人個鬼嘞!我當初剛來做小師弟的時候,也不見李斯師兄這麽照顧我啊!”
可李斯揮舞着筷子:“哪來那麽多廢話,看你們一個二個胖的,三月不減肥五月沒人追懂不懂?再看看我們家小非,長得這麽俊俏,再不把他養出些肉來,你們就更沒希望了找到老婆了!我這是為你們好!”
随即低頭繼續殷勤給韓非夾菜,“別理他們胡說八道,多吃點,多吃點。”
衆人對他無恥的言論又是一番大笑,再看看韓非這新來的小師弟模樣清瘦,也就這麽算了。唯獨一個反應慢半拍的愣了一會兒,無辜道:“可是,現在還沒到三月啊……”
“凡事要早作打算!”李斯忍住笑意,裝作生氣的樣子訓斥那個師弟,偷眼卻用餘光向着韓非瞟去。
啧,怎麽還是那一副冷冷清清不理人的樣子。難道還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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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自己把他的琴撞壞後,韓非就一直對自己沒有好臉色,當然不是那種故意冷着臉,而是……仿佛不經意地拒人千裏。好像他在周身畫了一個無形的圈,畫地為牢,便沒有人能走得進去。
李斯覺得自己真該和韓非好好談談了。雖然昨天道了歉,小非也說……不對,是寫了沒關系,可還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他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韓非這種冷暴力的性格,大不了讓小師弟揍一頓咯,總好過這樣兩人同吃同住,卻連好像沒有任何交集!
更別提對他笑一笑了。
李斯忽然忍不住地想,小師弟長那麽好看,要是笑起來,怕是更不得了吧?
這念頭讓李斯陡然一個激靈,要是……要是小師弟真肯對他笑笑,別說讓自己不還手被揍一頓,就是天天揍他也沒問題啊!
可見這李斯是個沒出息的。
晚飯後是休息的時間,李斯瞅着韓非往卧房的方向走,便也跟着回去。
韓非正抱着那壞掉的古琴,似乎很難過。
“我說小非,”李斯看得心裏一疼,關上房門挨着他坐下,坐姿是難得一見的端正,“我今天上午偷溜出學宮,去了一趟集市。”
韓非望向他,眉間微微蹙起,等着下文。乖巧得像是個玩偶娃娃。
李斯不知怎麽竟覺得有些緊張,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我在圻琴的琴匠師傅那裏定了一張,要三個月才能做好,你耐心等一段時間,到時候我把那琴拿回來給你。”
韓非聽了就站起來,李斯知道他是要找筆墨,連忙起身,從桌子下面把這些東西翻了出來。李斯自己是不常用文房之物的,畢竟字太醜,師父偶爾留下要寫的功課,也是叫別的師弟多抄一份給他。
不過還好,他早就想到恐怕小非以後會經常需要紙筆,在今天清晨早課之前,李斯特意起了個大早,花了半天功夫找出墨來,清洗了久時不用的兔毫和硯臺,粗劣草紙也一刀一刀整齊地擺好,桌子上還盛放着一碗清水,随時拿出來用就行了。
李斯将紙鋪開,将筆塞到他手中,硯臺裏放入墨和清水細細地磨了起來。一時之間筆、墨、紙、硯,都在韓非觸手可及的地方,對于李斯這樣細致的照顧,他着實有些不适應。
“師兄盛情,小弟心領了,只是實在不必如此。”韓非寫道。
“不行不行。”李斯直擺手,“我把你琴撞壞了,理應該給你賠罪的。”
“我不要別的琴。”韓非似乎煩了,直接這樣寫道。
李斯越發沒了脾氣,也不知為何,對着這個小師弟他就是威嚴不起來,他抓抓腦袋:“那我把這個琴拿去修好?”
韓非搖搖頭:“我自己會修。”
“那我就幫你修!你要用什麽材料,都跟我說就是,我會全部弄來的。”
韓非皺起了眉頭,他是真的煩了,李斯當他是小孩子麽?正要再寫下去,晚間涼風從窗外吹來,他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冷?看我這糊塗的,師父跟我說過你畏寒,我竟然都忘了。”李斯說着,當即關上了窗戶,又回身從櫃子裏取出件薄外套為他披上,順手就摸了摸韓非的臉蛋,然後自言自語,“果然是冷着了。”說完,居然還自作主張地給韓非搓了一下冰涼的耳朵!
韓非滿臉通紅,也不知是給氣得還是臊得。
好在李斯沒注意,又拉過韓非沒握筆的左手,專心致志地捂熱着。
韓非的臉色已經可以滴血了,之前要寫的話卻是忘了個幹淨,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春寒料峭,或許有這麽個人暖手也……還不錯?
“師兄真想給我賠罪?”
“對啊,小非你要我怎麽樣都可以!”李斯大力點頭,猛然想起還不知韓非夜間睡覺冷不冷,如果小非需要暖床,那也是義不容辭的啊!
“要不,師兄吹簫給我聽吧。”
李斯看了當即手一抖,險些将桌上墨汁灑出來,自己還只停留在抱着睡覺的階段呢,小非竟然就……随即他意識到自己想多了。
因為韓非指向牆上挂着的一根紫竹洞簫,眼神明亮無比。
果然他家小師弟最純潔了。
李斯咽下心頭一口老血:“師弟有令,豈敢不從?”
只可惜師弟不能言語,否則在這夜間若有歌聲和着簫音而唱,想來別有一番滋味。
韓非笑了笑,月光透過窗上薄紙灑在他身上,溫潤如玉。
竟然真的笑了。李斯一瞬間幾乎是醉醺醺地想,完蛋了。
還以為來個師弟生活能變得很有趣,可以每天打打鬧鬧捉弄一下,欺負哭了再給哄高興,帶他一起背着師父翻出學宮大門,到山下集市上喝茶吃點心鬥蛐蛐兒看姑娘,閑着沒事還能指點一下修煉之法,顯擺顯擺自己身為師兄的高深修為,最好能換來小師弟因見識不多崇敬的目光,滿足一下虛榮心。
然而……誰能料到,遇上韓非不到幾天時間,他就屢屢在這個人面前丢盔棄甲,因這人随便哪個舉動就竊喜不已,又惶惶難安。
大概是師弟太優秀,所以他總想與之比一比的緣故。
只可惜,啰裏啰嗦了這麽多,李斯心裏卻明白,自己不過是找了個看起來比較靠譜的借口罷了。
為他清晰聽見了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從來騙人容易,騙己難。
他以為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玩笑都不過只是玩笑而已,然而卻都是情不自禁。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寫到“與之比一比”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瞧瞧公婆騎着摩的,高速公路始終和我保持零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