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陽春白雪
初見韓非,是在一個清冷的傍晚。
時北君未去,東君未至,金烏将沉,婵娟将出,一年一天中最嚴寒的時候。李斯覺得自己指尖已經不是快要凍僵,而是都快凍掉了。
那時候師父還是稷下學宮的祭酒,儒家的掌門人,武林正道的至尊。而他自己,還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半桶水,學藝不精,劍法只會得粗略一招半式,但也足夠出門遛彎時拉一票崇拜者對他大抛媚眼了。
在那之前李斯從來沒有想到過,在那樣呵氣成冰的季節,竟然會有人看起來比那天氣還要冷。
仿若豔陽三伏天的正午忽降暴雪。
這人大概是屬冰的吧,李斯甚至想,如果把他放在火上烤一下,沒準一會兒就能化成水——又或許能烤得外酥裏內香軟适口。
李斯下意識咽了咽口水,随即反應過來在心底暗自扇了自己一耳光。
嗯,都怪師父總跟我搶肉吃……否則才不會如此失态。
這并不是說韓非穿得少,讓人一看就覺寒意。相反,他一身淡藍錦緞鑲邊的雪白狐裘衣,修長脖子掩埋在領口絨毛間只露出尖尖的下巴,懷裏抱着一張琴,滿臉都是淡漠的憤世嫉俗。身後跟着個書童捧硯,踮着腳正為他打傘擋雪。
不是沒有聽過韓非的大名,江湖七大世家中秦齊趙楚魏韓燕,韓非身為韓家公子,況且早有聰慧卓絕之盛名。武道方面的天資,自是根骨奇絕不必多言,悟性也是數一數二,在文壇上亦是頗有建樹。傳聞他自幼便過目不忘,三歲能成詩,五歲能成章,才思敏捷得總是叫人自慚形穢,還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此等人才,自然是不能泯然衆人的。所以,據說韓非生了三只眼睛四只手,一個腦袋大如兩個鬥,這也是很合理的。
只有如此,他往人堆裏一站,才會顯得分外的鶴立雞群。
然而這位韓家公子和傳言裏相去甚遠,至少外表構造上和普通人是一樣的,可是內裏麽……李斯此刻看着韓非,就忍不住笑起來。他想,這個人心裏,到底是藏了有多少事呢?
荀況領着韓非走到李斯面前:“這就是你新來的師弟,韓非。你做師兄的,要多照顧他,你們好好相處。”
李斯低頭暗笑,拖着嗓子唱諾。難得見到師父這麽一本正經的樣子,他當然不能拆穿,反正這人既然拜入儒家門下,以後在稷下學宮待的時日長了,自然會看清——看清他們師父的二貨屬性。
于是他應下,熱情親切地攬過韓非肩膀,果不其然就看到了那人微微蹙起的眉頭,但卻忍着沒有躲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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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真是悶葫蘆一個。李斯這樣想着,笑嘻嘻道:“我叫李斯,來學宮有幾年時間了。師弟初來乍到,有什麽需要的不适應的,盡管告訴我就是。”
韓非恭謹地向他點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荀況看兩人似乎挺融洽,便對韓非身後的小書童捧硯道,“雖然你家公子身份尊貴,但我們學宮的規矩還是得遵守的,你把韓非的書箱帶到卧房,就該離開了。”
“是。”捧硯乖巧道。
荀況又揮揮袖子道:“那行,小斯你今天先帶小非熟悉熟悉環境,安排他住下吧,明日我再來授課。”
“行嘞。”李斯應道,轉頭對韓非道,“今日天色已晚,師父也沒提前跟我說你要來,新的房間還沒打掃,全是灰,根本沒法住。不如你就先跟我擠一晚上,明日我把房間整理出來了,再幫你搬過去?”
韓非愣了愣,随即有些不大情願似的,但也無可奈何,只能點頭,仍是沒有說話。
還真是嬌生慣養。李斯看着好笑,也沒怎麽在意,帶着韓非往學宮中屬于儒家的仁善院走去,路上踩着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十分不好走路。李斯見韓非抱着琴似乎挺沉的,想了想師弟家裏權勢頗重,生在那樣的環境裏恐怕從小到大沒吃過什麽苦,于是道:“重不重?我來幫你拿琴吧。”
韓非果然搖頭。
李斯早就料到這人固執,回過頭一邊走一邊又勸道:“前面還要上山過吊橋,這雪天更不好走,我是向來熟悉了的,你卻沒走過,還帶着這琴,一不小心摔跤怎麽辦。”
韓非仍是不言語,只是擡眼看了看李斯,略一低頭表示感謝,随即仍是搖頭。
身後捧硯代為解釋道:“李斯公子,我家公子的琴向來是不讓別人碰的。”
什麽琴這麽寶貝?李斯不由得多瞟了幾眼,那是一把鳳勢式的琴,從琴頭彎起,看起來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不過……琴麽,不都長那個樣子嘛,眼熟自然是正常的。
李斯無奈,只能聽之任之:“好吧好吧,不過等會兒在吊橋上我們可得慢些走。”
學宮建在臨淄城外一座小山坡上,規模頗為宏大,站在山腳處往上隐約可見丹楹刻桷和青灰色的臺榭,掩映在蔥郁樹林間,瓦頂的螭吻俯瞰人世。學宮中軸線上是百家争鳴堂,各家門派定期在此論道,後院東側,就是儒家弟子居住的仁善院。
路上間或遇見幾個同窗道友,李斯一一同他們抱拳打聲招呼,東家長西家短地寒暄兩句,顯得十足的長袖善舞。走到難行路段時還不忘回過頭來,不管韓非明顯抗拒的神色也定要扶上一把,告訴他哪處積雪深些,叫他當心腳下。
言語動作這般客套體貼,找不出任何虛僞的痕跡。
韓非仍舊一言不發,只是偶爾望向李斯背影,眸子裏顯出一絲隐晦的情緒。
“喏,吊橋到了,過了這橋,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李斯停下腳步道,回頭見韓非額上汗水,順手就擡起胳膊要用袖子幫他擦去。韓非一驚,連忙閃躲,可是他快,李斯動手速度更快,擡手蹭過韓非肌膚,溫涼水珠微微濡濕他的袖口。
打量着韓非面上明顯不悅的神情,李斯不厚道地笑了笑,接着想起自己身為師兄,這麽故意作弄師弟實在不好,于是換上一副溫良恭厚的模樣,關心地問道:“累了沒?用不用歇一會兒?”
韓非冷着臉,甩下李斯快步向前走去。
這死小孩,怎麽就別扭成這樣?李斯啞然而笑,越發對這師弟感到有趣。
嗯,看來今年冬天不會無聊了。
“小非,你慢些,等等師兄啊。”李斯笑着說,跟了上去。
韓非走得更快了。
可能李斯天生就有烏鴉嘴的潛能,說好的不靈壞的靈,此刻,僅用幾股繩索和些許不結實木板拼起來的吊橋搖搖蕩蕩,韓非只氣沖沖埋頭往前,肩頭落滿雪花,身後的捧硯跟不上他步伐,“哎喲”一聲,跌了一跤,那吊橋頓時蕩得更厲害了。韓非一個站立不穩,身子一晃,手中琴脫出懷抱,眼看就要掉下橋去!
那橋下雖說不是萬丈深淵那麽誇張,可山澗中也盡是嶙峋石子,這琴若是摔了下去,勢必摔碎。
韓非頓時急得眼眶都紅了,想也不想低身彎腰鑽過旁邊防護的繩索,伸手撈住,可那琴下沉之勢不減,竟帶着韓非也脫離了吊橋,一齊往山澗中墜去!
“公子!”捧硯驚叫着,李斯也吓得頭皮一麻,連忙撲上來卻沒能拉住韓非,只抓住他一角衣袖,連忙往回扯,可哪知這力道僅僅帶着韓非在橋上磕了一下,只聽見一聲悶響,随即那衣袖便斷裂開來,竟沒能救得韓非。李斯下意識攥緊雙手,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那淡藍的身影,朝着山澗中落下。
手中徒留半片布帛。
而即使是面臨着生命危險快要死去,韓非仍然沒有流露出什麽激烈的表情,只是微微皺起眉頭,仿佛有些不甘。他抱着琴的藍色衣袂翻飛,衣領處狐絨像是早春時,來不及化開的晚雪。
作者有話要說: 別問我為什麽韓公子的衣服質量這麽差【嚴肅臉,因為我想讓他斷袖啊~
ps:好啦~主角受袖子也斷了,掉山崖也掉了,下去就摔死了,本文到此結束。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