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漁樵問答
早春,北冥海邊一處礁石上,附近僅有的一顆椿樹又矮又小,枝葉也并不繁茂,瘦弱得一人便能合抱住,卻不知已長了多少個春秋。
傳聞中,這種樹木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三萬兩千年才長一圈年輪。沒人有知曉這顆椿樹到底是從何時長在此地,又是如何從幾乎沒有土壤的岩石縫隙間掙紮出了幼苗,再一點點自海風和鹽堿中寸寸拔高。
這幾乎是個不可能的神話。
然而,可能這種樹木本身,便是一個神話。
更遑論它生在了這蠻荒的北冥邊緣,礁石峭壁,陸地盡頭。它顫顫巍巍地鼎立在大海與大陸一線。
新生的太陽還懶洋洋從海天界限處跳上雲邊,極遠處一片朦胧的金藍色相交,仿佛水墨暈染過一般。
樹下,身高剛滿三尺三的小李斯頭上頂倆總角,背後沒有尾巴,躲在樹後偷看坐在礁石邊兒上一個背影。
在這種剛懂了點事兒,卻又還不如啥都不懂的,連狗都嫌的年紀裏,能吸引住一個随時都得挨師父揍的調皮搗蛋精,使之安分消停個一兩盞茶時間的,恐怕也就只有同年齡段的漂亮小姑娘了。
而前提最好是,那盞茶從一開始就是涼的。
像北冥海邊的這個背影。
只望上一眼,就覺得那人帶了海底最深處的寒冷。
李斯流着口水想,姑娘背影真好看,可千萬別轉過來喲。
這一刻,尚還年幼的李斯就已顯示出了超脫一般男人的智慧——深知世間關于美好的悲哀大多源于貪求和執着到底。
已經看到個窈窕的背影就不錯了,何必還要正面呢?
萬一背影是殺手,正面更能殺人于無形,豈不叫人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
所以,基于以上原因,他并不打算走近那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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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在李斯看得如癡如醉忘了移開眼睛時,小姑娘猝不及防地轉身了。
她直直地看着李斯,顯然早就知道這個人盯着自己有一會兒了。她問:“你是誰?”
她的聲音不像一般小女孩那麽嬌嫩,和她的背影一樣冷淡。
這很好。李斯突然這樣想。然後便是一陣錯愕。
他也想象過這女孩的模樣,雖然理智告訴他不可思更不該思,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然而他畢竟還只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小屁孩。他依然沒能忍住,把自己那顆小腦瓜裏能想象出所有美麗面龐的特征,都強加在了這個女孩臉上——誰讓這是他跟着師父修學以來,過着苦行僧日子裏見到的第一個異性。
愚蠢的少年覺得,自己的思維頭一次不受控制了。
于是趕緊又換掉腦海裏構思出的圖像。
這次出來的是一個其醜無比的面容。
嗯,這下總算是好了。李斯放心大膽地暗想,不管這姑娘真實面貌長得有多獵奇,都不會比他設想得更挑戰極限了。然而當她轉身後,李斯幾乎是熱淚盈眶地發現,這姑娘比自己想得還要……難看。
那幾乎可以說是猙獰了。
像幹枯麥穗一樣泛黃的面容,雙眼如同深幽的洞穴,看起來既可怕又孤獨。
李斯恨不得一頭撞在樹上:“……為什麽你要轉過來。”
“回答我的問題。”小女孩說着,站起身來靜靜看着李斯。言語中有長居上位者的驕傲與鎮定,然而這很難發覺。
海風把她沒有紮起的黑色長發輕輕吹起,像一個不真實的剪影。更像某種古老部落儀式中的祭祀。
李斯這才看清楚,原來她戴着一個面具。
還好還好。李斯長舒了一口氣。按照一般的尿性來講,戴面具的都是美女,哪怕不是美女,戴着面具也可以想成美女。
“我叫……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姓李,名四。”李斯厚顏無恥地随口扯道。
反正對一個戴着面具的人來說,一切都隔着面具。
哪知戴面具的孩子冷笑一聲:“連假名也起得這麽敷衍麽?”
李斯被噎了一下,想了想,又硬着頭皮道:“嘿嘿,其實吧,我叫‘李是’,是非黑白的是,但我是南方人嘛,平翹舌經常不分的。”
“夠了。”那孩子似乎很不耐煩,根本不相信他的胡說八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是他們……”是他們給我的新玩具嗎?小女孩頓了頓,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來探險啊!”小李斯揚起暖暖的笑容,還沒意識到這裏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他只是跟着師父過來,然後就趁人不注意偷跑出房間到這海邊。
李斯說着,向女孩走過去。
其實早在他看到這個女孩的第一眼就想好了,他只要遠遠地瞧着就好了,絕對,絕對不要靠近。
因為那一瞥太驚豔,所以再後面就只會覆滅開始時的美好。只是,年僅五歲的李斯終究不明白,有個他暫時無法懂得的詞,叫做情不自禁。
“那你快點離開這裏。”
李斯歪着頭:“這是為什麽?”
“一時解釋不清楚,你知道這是哪裏嗎?總之再不走,恐怕你就永遠不需要離開了。”女孩聲音裏多了一絲不耐煩。
只有死人才足以說永遠。這道理在修道界簡單得連兩個孩子都懂。
李斯卻噗嗤笑了起來:“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麽學着威脅人呢……”
話沒說完,被一腳踹翻在地。
“勁兒還……不小……呼!”李斯給疼得龇牙咧嘴,沒聽見那小孩輕輕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姑,娘,嗯?”
後來的事情李斯便記不清了,關于如何和那個女孩說再見,如何溜回去然後被師父找又揍了一頓回去,如何被師父帶回稷下學宮,通通不曉得了。他有印象的,只剩下忘記了緣由,不知為何借着自己還算不錯的身手,揭下了那女孩的面具。
不過是一張清秀的臉罷了。和背影比起來,算不上有多吸人眼球。只是淡淡的清冷神色像雪山巅上那一朵白雲,熨帖地糅合在眉眼軟糯還沒張開的五官間。
李斯說不上失望還是什麽,喃喃道:“原來,你長這樣啊。”
“怎麽?你該不會以為,戴面具的都是美人吧?”猛然被揭下面具,那孩子并沒有生氣,倒先是故作高傲地挑起了眼角,然而終究是小孩子心性,話沒說完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再後來,似乎是有一朵白色的小花從椿樹上落下,飄過那個女孩的長發,李斯腦袋裏突然蹦出一個親她的念頭。
北冥的海浪仿佛在呼嘯,一次又一次撲打在礁石上,有白沫飛濺而起。李斯腦袋裏那個聲音也随着潮汐起伏,一遍遍加強了力量。
最後理智一敗塗地,李斯飛快地啃在了她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