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40
◎守着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夜幕降臨, 巴黎就變了副樣子,舞場開了起來,咖啡館門口站滿了形形色色的女子, 她們如饑似渴地望着裏面的男人,渴望達成一筆交易,好回家休息。
埃裏克沒有走大道, 一勒缰繩,拐進了一條泥濘的小路。
莉齊原以為那天她看到的景象, 就是這個城市最肮髒的一面,沒想到它還有更肮髒和更堕落的模樣。
僅僅隔了一條街,道路就變得分外泥濘,路燈也消失了,街道兩側黑魆魆的,偶爾傳來一聲響動, 是睡在地上的酒鬼翻了個身。
兩個大孩子在黑暗中發出尖細的笑聲, 仔細一聽,居然在讨論今天偷了多少錢。
其中一個孩子已經變了聲,用沙啞的嗓門高聲嘲笑着:“有個黑鬼居然問我去哪兒找女人, 真可笑!我告訴他,我們這兒可沒有藍屁股的狒狒, 叫他去動物園裏找——他那模樣真的好笑死了, 想打我,又怕被巡警抓走,真遺憾你沒有看到。”
兩個孩子嘻嘻哈哈地走遠了。
莉齊對他們老成的口吻和惡毒的思想感到詫異。
她開始想, 上等人的孩子這年紀在幹什麽——看書, 騎馬, 射箭, 彈鋼琴。總之,絕不是半夜三更站在大街上,嘲笑跟他們一樣可憐的人。
不對。
她忽然打了個冷戰,發現上等人和這兩個孩子并無區別。
上等人仍會取笑那些黑人,輕蔑地喊他們“黑鬼”,他們從不拿正眼看街上的黑人,也不願跟黑人走一條馬道,他們唯一願意與黑人正面相遇的地方,就是人類動物園。在那裏,他們願意以溫和的态度,對黑人和印第安人投一些食物,以彰顯上流社會的風度。
他們取笑黑人的方式,也比這兩個孩子更加直白,更加惡毒,更加令人作嘔。
這兩個孩子不過是學了上等人的一層皮,甚至可能都沒有看到狒狒,只是聽衣着講究的先生們說狒狒有藍屁股,便記在了心裏。
剎那間,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掠過她的頭腦——或許上等人和底層人并無區別,只是上等人會給自己戴上道德的面具,底層人不過是被揭了面具的上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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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面具是無法久戴的,一旦燈光熄滅,大幕降下,彰顯道德的戲份結束,真面目便會在黑暗中暴露無遺。
莉齊向來不願意做這種乏味的思考。可今天,她的腦子卻自然而然地順着這個方向思考了下去——如果人人都有面具的話,她的面具是什麽呢?
她把眼睛轉到了埃裏克的身上。
他對周圍人的舉止視若無睹,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景象。
馬車每往前辚辚行駛一截,地上的污泥就會變得更軟更爛,有些地方甚至被車輪和鐵掌輾軋成了泥河。他卻泰然自若,就像在聖日耳曼區的林蔭道上駕車一般。
他說,她不了解他,她只看到了他想讓她看到的一面。
那他不想讓她看到的一面……是什麽呢?
馬車在歌劇院大街後面停了下來,兩個在嬉笑打鬧的報童立刻跑了過來。他們瘦巴巴的,看上去只有七八歲,臉上卻嵌着一雙困獸般的大眼睛。
莉齊相信,要是埃裏克說,只要一個人看車,他倆絕對會為此大打出手。
埃裏克并沒有這麽做。他在兩個報童的手上分別放了一枚四十蘇的硬幣,然後把她從馬車上抱了下來:“我抱着你吧,附近都是爛泥。”
莉齊點點頭,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親愛的,你真體貼!”
一般撞見這種情形,孩子們都是要又笑又鬧的。那兩個報童卻沒有起哄,而是愣愣地望着她,眼中充滿了敬畏,好像她在對着一頭極其可怕的野獸撒嬌似的。
莉齊瞪了他們一眼。他們噔噔噔地跑到了馬車後面。
埃裏克抱着她,走進了一條昏暗潮濕的胡同。
胡同裏居然站着不少儀表堂堂的紳士,他們有的認識莉齊,有的不認識,但都看出了她上等女人的身份,表情不由變得十分尴尬。
莉齊有些好奇他們為什麽會站在這裏,直到看見一個交際花的身影在胡同盡頭閃了一下,這群紳士立馬像兀鹫似的沖了過去,跟咖啡館門口那些鹄望男人的女人一模一樣。
“我的想法是對的。”莉齊思忖道,“這些人自诩為上等人,跟底層人不是同一物種,可底層的毛病在他們的身上,只是換了一種形式存在。”
她并不覺得這個想法多麽精辟,多麽一針見血,因為她從來沒有聽誰說過,上等人和底層人并無區別。
要是在中世紀,她把這番見解說出來,必然會被深感屈辱的貴族送上火刑架;即便是現在,她這麽說,也會被斥為異端。
但她莫名覺得,埃裏克會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她攀着他的脖子,稍稍直起了身子,貼近他的耳邊,窸窸窣窣地把所思所想講了出來。
他低頭望了她一眼。
周圍太黑了,她看不清他的眼神,不由有些緊張。要是他認為這是異端邪說,她會對他非常非常失望的。
“‘亞當耕地,夏娃織布之時,誰是紳士,誰又是淑女呢?’⑴”他頓了一下,低聲說道,“莉齊,你遠比我要聰明,遇到你真是我的幸運。”
誇她漂亮的恭維聽過很多,誇她聰明的卻是破題兒第一遭。莉齊心裏美滋滋的,賞了他一個吻。
他抱着她走進了一個院子裏。前面點了不少燈,他就拿出一副白色面具,覆在了臉上。
院子裏住着劇院的領座員、置景工和群衆演員。兩個女工正在用搗衣杵敲打衣服,把地面弄得又濕又滑,空氣中彌漫着肥皂、青礬和漂白水刺鼻的氣味。
她們似乎有些害怕埃裏克,見他進來,就不再擡頭,也不再閑聊,連打衣服的力道都輕了一些,生怕引起他的注意似的。
有個女工膽子大一些,偷瞟了埃裏克一眼,發現他抱着一個美麗的少女,頓時震驚地倒抽一口氣,用手肘捅了捅同伴。
埃裏克看也沒看她們一眼,對着一扇房門敲了三下。
一個戴着煙灰色羽毛帽的太太打開了房門,驚呼一聲:“哎喲,幽靈先生……”她眼光落在了莉齊的身上,表現得比院子裏的女工還要震驚,“哎喲,這位難道是幽靈太太……哎喲,哎喲!”
“吉裏太太。”埃裏克對她點頭致意。
“您好久沒來了,他們都說您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吉裏太太說道,“那些嘴碎的家夥!我跟他們說,幽靈先生是劇院真正的主人,他是絕對不會離開劇院的,準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噢,我這糊塗的腦袋,居然忘了感謝您,要不是您跟經理提了一句,我的小梅格是絕無可能那麽快就當上二級演員的……”
吉裏太太聒噪極了,埃裏克卻絲毫沒有不耐煩,有時還會回答一句,以便她繼續聒噪下去。
莉齊想,大概是這位吉裏太太望向他時,眼中只有尊敬,沒有恐懼。
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兒。她又犯困了,倒在他的懷裏睡了起來。
半醒半睡之間,他們似乎穿過了化裝室。霎時間,香粉、汗味和酒味密不透風地圍了過來,悶得她心裏發慌。
但很快這些氣味就消失了,緊接着,人聲、打鬧聲、樂器調試聲也消失了,只剩下滴滴答答的水聲。
他們似乎在順着螺旋樓梯往下走,不停地往下走,一直走到地下深淵的中心。⑵
期間,莉齊想要醒來,卻怎麽也撐不開眼皮,又或許她醒來過,只是完全不記得自己曾醒過。
她好像到了地底下,很深很深的地底下,有一座城市那麽大,但城市絕不會這樣空曠而安靜,除非是被戰争、瘟疫和災難席卷的死城。
是她在做夢嗎?
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在劇院的走廊上穿行,現在卻來到了地下空城。
過了一會兒,她甚至感覺自己登上了一艘輕微搖晃的小船。
莉齊難受地哼了一聲。
一只手臂把她攬進懷裏,用手指梳了梳她的頭發。
她聞到了埃裏克的氣息,本該放松下來,卻莫名變得更加緊張——他的呼吸粗重而火熱,使人感到強烈的不安。
但下一刻,想要安撫他的沖動占據了上風。莉齊迷迷糊糊地抱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肩上,也在他的頭發上輕梳了兩下:“我沒事……就是……有點兒悶。”
他說:“再忍一下,馬上就靠岸了。”
靠岸?
難道他們真的在船上?
當小船停靠在碼頭邊上時,她全身上下的力氣奇跡般恢複了。
莉齊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錯綜繁雜的玫瑰,到處都是玫瑰,新鮮、豔麗的玫瑰,花瓣又大又紅,幾乎有些發黑,把綠色的花萼、花葉和花莖遮得嚴嚴實實。有的玫瑰散落在地上,有的則緊緊捆紮成一捧,擺放在沙發、茶幾和桌子上。
直到這時,莉齊才發現這是一間被玫瑰覆沒的客廳。
她吃驚地打量四周,發現螺旋樓梯、地下空城和湖泊都不是夢境。
她正身處于一個城市般空曠的地下宮殿裏——是的,宮殿。鉛灰色的湖泊上飄蕩着濕潤的白霧,周圍既像夢境一般迷幻,又像地獄一般陰冷。頂部因為離得太遠,如同黑暗的巨獸巍然聳立。
最讓莉齊驚訝的,還是這些玫瑰。這麽多玫瑰,他是怎麽運到地下的,又是怎麽保存的?
“這是哪兒?”她忍不住問道,“……你住的地方嗎?”
他卻久久沒有答話。
莉齊不禁轉頭望向他,卻吓了一大跳。
他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神色冷靜得可怕,讓人背脊發涼,那是一種不顧一切的冷靜,也是一種瀕臨失控的冷靜,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再沒有事物能牽動他的情緒,所以只要盯着她,守着她,不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就能保持冷靜。
這一刻,他幾乎就是一個怪物,體內像有火爐在轟然燃燒般,使呼吸咝咝作響。
盡管他極力壓抑,金色的眼睛還是發出了駭人的光芒,似乎這是他夢寐以求的場景。
他無法不亢奮,無法不激動,無法不像野獸一般露出這樣吓人的目光。
莉齊感到一陣戰栗傳遍了全身,下意識後退一步。但沒過兩秒鐘,她就醒過神,挺直脊梁,語氣正常地問道:“你怎麽啦,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嗎?”
許久,他的呼吸終于平定了下去:“沒有,我是太高興了。”
“是嗎?”她滿腹狐疑,“你還沒說,這是哪兒呢。”
他卻答非所問:“莉齊,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什麽?”
“如果你不想待在這裏,我會帶你離開。”
“然後你就會認為我不愛你,”她說道,“我已經摸透你的脾氣了,你騙不到我的。”
“我沒有開玩笑,莉齊。我不是一個好人,甚至不是一個正常人。我偷竊,詐騙,殺人,參與過好幾起政治謀殺,幫國王秘密處置犯人,手段殘忍到絕非你能想象。”他側過頭,吸了一口氣,“而你,生活中碰到的最殘忍的人,手上可能只有幾頭鹿的性命。你沒見過靠死人起家的人,不知道他們的危險。”
“可是——”莉齊蹙起眉毛,她忽然想起那天在林蔭道上,她在千鈞一發之際拔槍、開槍,打死了一個強盜。
她有個特點,那就是能輕松淡忘不愉快的事情,所以這事從未在她的心中掀起過什麽波瀾,要不是埃裏克提起“殺人”,她可能這輩子都想不起來,有一個強盜曾倒在她的槍口下。
“可是——”她接着說,“這些事,難道不是國王讓你做的嗎?你為什麽要攬在自己頭上呢?”
他單手抱着手肘,撐着額頭,陷入了沉默。
“你把自己的罪孽想象的太重了。”她十分感謝羅伯特那句似是而非的話,這時居然派上了用場,“趕車的時候,你好像沒看到周圍發生了什麽,但我看到了。這座城市全是撒謊、酗酒、通-奸、幹龌龊勾當的人……誰人無罪?”
作者有話說:
這章還是掉落50個紅包麽麽噠!
注釋⑴:意譯自When Adam delved and Eve span,Who was then the gentleman?——John Ball
注釋⑵:出自原著《劇院魅影》上譯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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