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41
◎“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埃裏克放下手, 把目光轉到了她的身上,突然說道:“我愛你。”
他毫不掩飾眼中深沉的迷戀,莉齊被他看得臉熱, 情不自禁地想要扭過頭,但她骨子裏的那股勁兒迫使她揚起頭,迎上他露骨的目光:“你确實該愛我。”
他沒想到她會這麽說, 怔了怔,輕笑了一下, 朝她伸出一只手:“跟我來。”
有那麽一刻,她感到了強烈的危險,腦中警鈴大作。當人遇到危險時,這警鈴便會響起來。這是人類進化出來的本能,幫先祖逃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難,但也有一些人聽到警鈴, 會更為振奮地迎接挑戰。
莉齊就是後者。
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 強作鎮靜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從石壁上取下一盞提燈,牽着她,朝黑暗深處走去。
“我沒有姓氏, 也沒有國籍,出生在魯昂附近的一個小鎮, 父親是磚瓦匠, 拒絕與我相認,母親為了不看我的臉,送了我第一副面具。
“很小的時候, 我就跟着馬戲班四處巡演, 班主讓我扮演‘惡魔之子’, 讓我突然出現在觀衆席上驚吓觀衆。”他嘲諷地說, “有趣的是,十多年過去,我又碰到了一個馬戲團,他們仍然讓我扮演‘惡魔之子’。”
莉齊安慰地親了一下他的手。
他也低下頭,吻了吻她的手背。他的氣息比她要炙熱太多,燙得她的手指一陣鈍麻。
“我在三教九流中長大,”他繼續說道,“身邊全是賭棍、詐騙犯、投機商和奴隸販子。他們什麽錢都賺,‘淘金熱’那會兒,他們甚至會專門蹲伏在河邊,等淘金客淘到金子,興奮得大吼大叫時,沖上去一槍崩了對方。”
“啊,我爸爸好像也是投機商……”
“投機商也分三六九等,”他說,“囤積貨物,擇期倒賣,在我看來不算投機商,只是比普通人更精明,更舍得面子罷了。真正的投機商做生意都不擇手段,冷血無情,專門把水貨賣給無力申訴的孤兒寡母,然後把一部分錢拿去放貸,收十分利,一個月後若是還不上,就拍賣債務人的抵押品,或是收走他們的房屋。”
“十分利!”莉齊驚呼一聲,“誰會去借這種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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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平民、貴族、妓-女、破産商人、沿街乞讨的內戰老兵。他們有的是為了解決凍餒之虞,有的是為了保住浮華鋪張的場面。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投機商只需要在他們面前晃一晃錢袋,他們便會迫不及待地咬鈎。”
“你……借過這種錢?”
“我替別人收過債。”他頓了頓,“這是一門罪孽深重的職業。”
“噢,別去想了,都過去了……”
“不,沒有過去。”他粗魯地打斷她,像是掏出了一顆血淋淋的心,強制她看清上面搏動的花紋似的,“那曾是我謀生的職業,也是我的罪業。我是投機商們最喜歡的收債人,因為我收債的時候,不用動手,也不用恐吓,只需要摘下面具,債務人就會把所有錢都交出來。”
莉齊心想,所以他只是一個收債的,這算什麽罪業呢?她想來想去,都不覺得這是罪業。
在她看來,給孤兒寡母放債的人,固然非常可惡,等于攔路打劫;但借錢的人也是糊塗,明知是火坑還要往裏跳,全然沒想過還不上的後果。
這的确是一門罪業,裏裏外外都流淌着膿血——但是,跟他這個收債的有什麽關系?
她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只能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表情:“當你意識到這是罪的時候,其實就已經被赦免了。”又補充說道,“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以後我們可以去看看那些人,想辦法幫幫他們。”
他的情緒平定了下來:“好。我愛你。”
這樣冷靜的一個人,如此頻繁地表達愛意,即使她的臉皮比一般女孩子要厚上許多,也有些招架不住。
“那你還不快親親我,”她假裝自己沒有臉紅,“你今天還沒有親我呢!不過,只能親親臉頰,算是對你的懲罰。”
他無奈地笑了笑,俯身過來,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她眨巴着眼睛,順勢勾住他的脖頸,吻上他的嘴唇,黏糊糊地輾轉了一下,不等他扣住她的後腦勺,發起進攻,她就推開了他,嚴肅地說道:“快往前走,我還等着問好呢。”
昏黃的提燈光線裏,他冷峻的面色有些泛紅,眼中隐隐有暗湧的欲情,給他異于常人的臉孔增添了不少人色,不再像一個冰冷恐怖的骷髅頭。
他們走進了一間石室——不知道怎麽進去的,他似乎只是随意轉動幾塊石頭,一扇隐匿在石壁中的門就開了。
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說道:“我在波斯待過一段時間,他們都叫我‘喜歡擺弄活板暗門的人’。”
“噢,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憤憤地說,“我就說,那個波斯人為什麽一直纏着我!”
“是麽,”他若無其事地說道,“他對你說什麽了。”
“他說我被鬼纏上了,具體說了什麽沒記住,只記得我把他罵了一頓。他要是還敢出現在我面前,我還是會罵他的。”說到這裏,她有些納悶,“他為什麽說你是鬼呀?”
“你不也叫過我幽靈麽。”
“那是因為你老是像幽靈一樣神出鬼沒,”她抱怨說,“還不準我看你的臉。”
“在此之前,沒人願意看我的臉。”他拿出一根火柴,擡起腳,在靴底劃燃,點燃了石壁上的銀制燭臺,“我不想吓到你。”
石室內一下子有了光,陰影卻變得更深,更重了,在燭光的光輪之外搖曳着,晃動着,仿佛陰森森的樹影。
這似乎是一間藏寶室,又似乎是一間普通的房間,只是随意地擺上了奇珍異寶。黃金、寶石、珍禽異鳥的羽毛和鳥蛋,甚至還有已經滅絕的大海雀的鳥蛋⑴……華麗與簡陋,豔美與質樸,高貴與野蠻互為映襯,組成了一幅奢華而吊詭的畫面。
莉齊沒有在意那些閃閃發光的珍寶,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具打開的棺材上,棺材上方垂挂着紅色織錦緞帳幔的天篷⑵。
她皺起眉頭,心裏突然無名火起:“不要告訴我,這是你睡覺的地方。”
“是的,我一直在适應死亡。”他平靜地說道,“遇到你之前,人人都認為我是幽靈,是僵屍,是活死人。死人應該躺在棺材裏,不是嗎?”
莉齊憋了一個下午沒有發火,努力溫柔地跟他說話,開解他,看到這具棺材後,終于忍不住暴怒起來:
“噢,你這個蠢貨!”她大聲咒罵了一句,他臉上露出愕然的表情,“我要被你氣死了——去他的幽靈,去他的僵屍,去他的活死人!讓那些人統統下地獄見鬼去吧,你再把他們的想法當回事,你也去見鬼吧!”
她越說越憤怒,用力踢了一腳地上的珍寶,不知踢到了什麽,發出清脆一聲響。
“啊,我太生氣了,對不起,我會給你買個更好的——你有沒有想過,有人比你更需要适應死亡呢?”
他沒有說話,仍然滿眼愕然地望着她。
莉齊稍稍冷靜了一些,只是胸口還在一起一伏:“讓你扮演‘惡魔之子’的馬戲班班主,利用你的國王,放貸的投機商,還有你口中的賭棍、詐騙犯和奴隸販子,他們比你更适合這具棺材。”她冷然地說,“你的罪行遠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深,那麽重,憑什麽提前适應死亡?”
“莉齊……”
她做了個打斷的手勢:“你比我更了解印第安人,那你一定知道,為什麽有段時間,漫山遍野都是野牛的屍體。第一次看到那些屍體時,我簡直吓壞了,還以為附近出現了可怕的野獸,哭着去找爸爸。爸說,那些野牛并不是被野獸咬死的,而是被人用故意打死的,就那麽扔在荒野裏,任其腐爛,而原因竟是政府想要消滅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習慣和野牛一起生活,野牛去哪兒,他們就去哪兒,野牛提供了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熏肉、帳篷、繩索、長袍。殺死一頭野牛,就等于殺死一個印第安人。但我沒見過有誰為這事兒忏悔過,這難道不是罪業嗎?”⑶
一口氣說了那麽大段話,她的喉嚨刺癢極了,卻還是氣得直嚷嚷:“活見鬼——我現在開始懷疑你到底是不是聰明人了!聰明人遇到這種事,是決不會躺在棺材裏,适應見鬼的死亡的,他要麽會去做好事贖罪,要麽會把傷害過他的人統統送進監牢裏!”
把他罵了一頓後,她郁結的心情總算暢快了不少,擡眼一看,又冒起火來,他居然在出神。
“你在想什麽?”她兇巴巴地問。
“我在想,”他看着她,目不轉睛,眼中充滿了濃烈的占有欲,“我一定不能失去你。要是失去你,我會做出什麽事,我自己都無法想象。”
“總之不會是比睡在棺材裏更蠢的事情了。”
她氣呼呼地說,話音未落,下巴冷不防被兩根手指扣住,擡了起來,緊接着,兩片唇壓了下來。
猛然間,她的怒火消失得一幹二淨,徹底平靜了下來。
她從這個吻裏感受到了他的想法。
他是真的愛她。
如果不愛她,他不會帶她到這個空曠、黑暗、陰冷的地下巢穴裏,給她展示他的過去,他的罪惡,他的靈魂。
即使站在白晝烈日之下,他的靈魂仍被禁锢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巢穴裏。
他看上去像傳說中才會出現的人物,經歷波瀾壯闊,既跌落過低谷,也攀登過頂峰。
他收過債,殺過人,扮演過活屍,也修築過王宮,用強勁的鐵腕替國王鞏固過統治。
只要能活着,他不擇手段,如同一臺為統治者而生的殺戮機器。
然而同時,他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
只是,沒人在乎他的藝術天賦,統治者只想要他聰明得可怕的頭腦,以清除權力道路上的障礙。
他的人生充斥着血和殺戮,但大多數罪業,都是別人強加于他的,如同一把插在心口上的鋒利刀刃,怎麽能說是這把刀制造了殺戮呢?
當然,她也沒有被愛情迷昏了頭,把他的罪過全部推到了別人身上。
她很清楚他是一個瘋子,可是,誰讓她愛上了這個瘋子呢?
他的前半生與死毗鄰,被命運的洪流強行卷到了腐朽的權力中心裏,從此不得不與陰謀、詭計和死人打交道,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但是,她可以給他一個風和日麗的後半生。
想到這裏,莉齊離開了他的雙唇,親了親他的臉頰,甜甜地問道:“現在,你還要我離開嗎?”
“不,”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古怪而嘶啞,“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
莉齊覺得這句話有些奇怪,但沒有多想,她轉過頭,興致勃勃地想要繼續探索他的住所。
作者有話說:
這章掉落50個紅包麽麽噠!!
注釋:
⑴收藏家展示珍禽異鳥的蛋,風靡一時,時人以攀比自己收藏的鳥蛋為樂。大海雀是一種不會飛的海鳥,不怕人,很像南極企鵝。在采集鳥蛋者的追逐下,加上收藏家熱衷把成年大海雀制成标本供人觀賞,大海雀最終滅絕。
⑵原著內容
⑶取材于《美國文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