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嫌隙生绛珠再入夢
“簡直是欺人太甚!他賈家真是不将我王氏一族看在眼中了!”
一位眉目剛硬的中年男子憤憤地拍着桌子,聲響之大,讓旁邊坐着的美貌婦人心裏一跳。
嘆了口氣,心中抱怨了幾句,那婦人站起身來,一邊撫着男子的後背順氣,一邊端起桌子上的汝窯天青蓮花茶盞奉了上去,瞧見男子喝了一口茶後,勸解道:“老爺何必這樣大動肝火的?妾身瞧着老太太的脾氣不是那等喜歡難為人的;何況咱們妹妹已經為賈家誕下了三個孩子,便是為了孩子的情分,也不會對妹妹苛刻,想來妹妹受罰其中總得有些緣由吧!”
這中年男子便是王夫人的兄長王子騰,現為京營節度使,而婦人乃是他的嫡妻,王史氏,雖說并不是同脈,然而按着輩分算,乃是賈老夫人的內侄女兒。
王史氏說着,見王子騰的臉色微微緩和了一些,笑道:“咱們呀,還是先去打探打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瞧老爺剛剛氣的,都要沖上賈家門上去了!”她和王子騰年少夫妻,又很有手段,兩人平日裏舉案齊眉,說說笑笑出個主意也是常有的。
“夫人說得對!”被王史氏一陣安撫,王子騰火氣降了下來,回過神,點點頭,自己妹妹究竟是什麽脾氣自己也明白,看着是個木頭人,其實精明得很,心眼又小,不然當初也不會讓妻子在婆婆面前受了不少刁難。
拉着妻子的手,王子騰想起當年的種種,輕輕嘆了口氣:“難為你了!”反手握住王子騰的手掌,王史氏抿着唇淺淺地笑着:“老爺何必這樣說呢,雖說妹妹她對我多有不喜——可我是王家的媳婦兒,老爺的妻子!”以進為退這種事兒,王史氏可拿手得很。
“哎,真是造孽!”想起榮國府去年發生的種種事情,王子騰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榮國府大房與二房突然之間分家,原本應當搬入榮禧堂的大房反倒搬了出去,怎麽瞧都像是大房受了欺負被占了爵位和府邸,早就引得議論紛紛。這件事兒裏面若說沒妹妹的手段,自己可不信。兩日後,榮國府便迎來一位訪客。
“給老太太請安!”王史氏一身拾掇得端莊得體,刻絲如意雲紋緞裳,細紋彩繡綿裙,盤着如意高寰髻,并沒有十分輝煌的首飾,舉手投足之間盡是大家主母的風範。她餘光觑着上頭的賈母,一身算得上素淨的藍色團花衣裳,便是抹額,都只綴了綠寶石和小塊的碎玉,想起之前派人探聽的消息,她抿了抿嘴。
賈母眯着眼瞧着底下站着的侄女兒,端詳了片刻,笑着招呼道:“幽娘可是許久沒來了!快坐吧!”
王史氏閨名中有個幽字,因此,乳名便叫幽娘,許多年不曾聽人這般喚她,一時間有些恍惚。她坐了下來,對着賈老夫人笑語盈盈:“老太太恕罪,您也知道,我家老爺每日裏公事兒繁忙,我那三個孩子也正是叫人操心的時候。打年節至今,這麽多日子沒得空來瞧瞧您,确實是我的不是了!”
擺擺手,賈母多多少少猜到了點她的來意,心中對着已經被關在小佛堂中還不老實的王氏很是氣惱,面上帶出一點情緒轉瞬即逝,恰落在王史氏的眼中。
“老太太進來身子可好?怎不見二太太?”王史氏故作不知地好奇問道:“還有寶玉呢?”
賈母沒想到王史氏連迂回都省了,直接開門見山地便提起王氏,她僵了片刻,旋即回轉過來:“我那媳婦佛心虔誠,見前一段時日家中事情多,恰逢珠兒的冥壽,思子心切,因此她便說要去向賈家列祖列宗叩首,求佛祖保佑賈家興盛,寶玉出息。我和政兒見她實在是誠心誠意,便許了!現下裏,寶玉也在小佛堂那邊與他娘說話呢!”
這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任是誰聽了都得稱贊一聲,王史氏心中計量着底下該說什麽。畢竟臨行前王子騰已經吩咐了,最好要見着王夫人一面,她總得弄清楚王氏現在究竟是什麽情狀,回去才好與老爺說道說道。
“那真是阿彌陀佛!”王史氏念了聲佛號,嘆了口氣道:“只怕等我家老爺再見着,又要有幾年功夫了!今兒出門的時候,咱們老爺還說,叫我代他瞧瞧咱們姑奶奶呢——”王子騰已經得了準信,估計三個月內就要升為九省統制,按着慣例,是要奉旨出都查邊的。
賈母耳朵一動,端起手旁的茶盅,吃了口茶,仿佛沒有聽出王史氏話中的意思一般:“鴛鴦,去瞧瞧寶玉那邊好了沒有?”瞧着鴛鴦應下後出了門,她轉向王史氏笑道:“寶玉這陣子被他老子轄制着讀書,直把我心疼的!咱們這樣人家哪裏用得着這樣逼迫孩子?幽娘,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聞言,王史氏手指無意識地拂過自己的衣袖,嘴角含笑,點頭贊同道:“老太太說的是哩,玉哥兒打小兒就聰慧機敏,想來讀書也是極好的!”瞧着上面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直打着馬虎眼,她不由得有些着急。
察覺到王史氏面色一瞬間的波動,賈母微微地笑了:“咱們這樣簪纓人家,看重的不過是名聲品行,讀書倒是次要,只要識字明禮便罷了!”潤了潤嗓子,咳了一聲,意有所指悠悠地繼續道:“尤其是女子,更應當知書達理,賢淑孝順,如此日後嫁入夫家,方才能相夫教子,對丈夫有所裨益。”
王史氏心裏一個咯噔,陪着笑道:“老太太說的對!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咱們家的女兒雖說不教識字,可是管家理事那也都是把好手呢!”聽賈母提起此事,王史氏暗惱。
賈史王薛四家之中,只有王家教女素來是崇尚“女子無才便是德”;王史氏當年大大小小也算是閨中才女,這便是為什麽當初王夫人尚未出閣時看她不順眼的緣由。她與王子騰的夫妻情分雖深,可也不敢去觸犯王家的傳統,膝下唯有一女,只敢暗中教導着她,生怕日後自己女兒出嫁後因為不識字吃了虧去。
兩人繞了幾個圈,賈母死扛着不讓王史氏見王夫人,王史氏也無法,只能壓着滿腹火氣離去。
“哼!”晚間,王子騰聽了妻子的話,眸中劃過一絲陰狠,将默默啜泣的妻子攬進懷中:“這老太太是手裏攥住了把柄,所以才這般硬氣呢!”
王史氏聲音裏帶着些微哽咽:“我倒不是氣別的,只是我這位好姑姑,她在京城算是輩分長的,榮國府又不是個能藏住事兒的地方,若是今日的話傳出去——”她頓了頓,捏着帕子拭淚:“咱們的女兒還怎麽嫁人呀!”
王子騰對着侄女兒王熙鳳都十分疼愛,何況是親生女兒?他也是個狠人,聞言,拳頭攥緊,聲音冷得能掉出冰碴來:“她做初一,就別怪咱們做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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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妹妹!绛珠妹妹!”林黛玉混混沌沌地睡着,隐約聽見一聲急促而溫柔地呼喚,她懵然地睜開眼睛,便瞧見一位豐盈窈窕的女子坐在自己的床邊。她瞧着那女子很是眼熟,想着想着,一時間竟忘我了。
“碎月仙子!”一聲驚呼脫口而出,林黛玉想起之前曾經夢見的場景,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不由得大驚失色:“此乃何處?”
方才,她還裹着錦被躺在床榻上,現在四下裏卻全是一片亂石原野,滿地荊榛,不遠處還傳來沉悶駭人的嘶吼聲;再低頭一瞧自己身上的衣裳,之前明明還是素白中衣,現在卻已經是上下一色的薄水煙玉蘭散花衣裙。
那女子正是之前跟随着雲深仙子的碎月,聞言,她含着笑意輕輕地對着林黛玉福身行禮:“绛珠妹妹有禮!碎月此番前來,乃是雲深姐姐有事兒相邀!”
林黛玉迷迷糊糊地被碎月仙子牽着手,一路上瞧見幾只虎狼在旁窺伺,她的心顫了幾顫,憂懼地朝着碎月仙子靠近了一些。
“绛珠妹妹,此處乃是迷津!”不知覺間,兩人已經停了腳步,碎月仙子指着面前一條黑溪橫亘,深有萬丈,遙亘千裏,中無舟楫可渡,亦無橋梁以通。她将發髻上一只玉簪拔了下來,朝着溪面輕輕一丢,便只聽得,一瞬間迷津之內水潮湧動如雷響一般,遠遠地瞧見兩道人影在水面上緩緩漂移過來,看得林黛玉呆愣了半晌。
碎月仙子瞧着林黛玉這幅模樣,不由得笑道:“原本該領着妹妹從那牌坊門口走,只是警幻這些天來偏叫着可卿在那兒守着,咱們不願為難她,便只能領着妹妹從這迷津而渡”,正說着,便見那兩道人影看似極慢實則快速地到了眼前,碎月忙松了黛玉的手,對着兩人合十行禮致意:“木居士,灰侍者,有勞二位了!”
兩人皆是一襲灰褐色衣裳,其中蓄須的那位乃是木居士,聞言,合掌回禮,神情很是恭肅:“碎月仙子多禮了,我二人恭候已久,兩位仙子,請吧!”一旁長發披散、看不清面容的灰侍者撐着篙,始終沒有開口說話。
雖說不明白究竟為了何事,林黛玉卻也明白這木居士所指的仙子其一乃是自己,她咬了咬唇,随着碎月的腳步踏上了那只看起來搖搖欲散的木筏子。
迷津之內瞬間平靜下來,再一看,水面上已經空蕩蕩無一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