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同道中人
自那日後, 這位小娘子又一連來了七日,每日來都會點上一份美容養顏的盲盒糕點,然後尋個僻靜的角落, 讓丫鬟仆婦圍成一圈,伺候自己食用。
有知情的客人偷偷告訴白洛,禮部侍郎那位紅顏知己到底是沒能進門。
丈夫不再他顧,小娘子的精神果然越來越好了, 顧盼生輝, 明媚動人, 成了夜宵鋪中最是美麗的一道風景。
鋪中的夥計都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但唯有白洛覺得,這樣的歡欣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維持不了多久,便會被高高的浪頭掀翻,留下一片狼藉。
第八日, 看到小娘子又坐到了熟悉的位置上, 白洛到底沒忍住,過去扶住她肩膀, 道:“看你的氣色越來越好了,可見這湯糕起了作用,可是如此?”
“自然, 還要多謝掌櫃, 烹制出這樣好的吃食, 讓我的周郎可以回心轉意。”小娘子微微笑着, 目光中是一片眷戀柔情。
白洛笑了笑, “還不知道小娘子的姓名。周郎是你的相公?”
“喚我柔兒便好,自嫁人後, 姓名倒是很少被提起了,他們只是喚我周夫人。”柔兒目光有輕微的遺憾,但随之又被她的欣喜所掩蓋,“掌櫃這裏不乏達官貴人,告訴你也無妨,我的周郎是當朝禮部侍郎,我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侍郎府的正房夫人。”
柔兒說這話時,語氣有顯而易見的驕傲,仿佛侍郎夫人這個稱謂能帶給她無限的榮耀和底氣。
白洛點點頭,又問:“柔兒的娘家是做什麽的?未出閣前可有喜歡的事情?”
柔兒愣了愣,不解白洛的意思,但還是順着回答道:“家父乃青州州牧,未出閣前我喜歡蹴鞠和經營商鋪。掌櫃問這些做什麽?”
“只是好奇罷了。”白洛看着柔兒的眼睛,目光溫柔,“好奇這樣一位漂亮的姑娘在侍郎夫人之前的人生,好奇她少女時的驕傲與歡欣,還好奇她究竟是喜歡現在的生活還是之前的。”
柔兒本來在認真聽着,聽到最後一句時,目光自然流露出幾分掙紮與苦悶,但又被她很快隐去。
“出嫁随夫,我自然是喜歡現在和周郎在一起的生活。”
“是麽?”白洛遞給柔兒一杯熱茶,“柔兒,你知不知道你說之前的生活時,眼睛很亮?”
柔兒接茶的手一顫,那茶杯就直直落到地上,發出清脆聲響,碎片灑了滿地。
白洛輕輕皺眉,“可惜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茶杯。”
柔兒帶着歉意道:“掌櫃的是從何處買的?我再去買套一模一樣的,賠給掌櫃。”
“可是,即使買來同樣花紋的,也不是當初我喜歡的茶杯了。”白洛看着一地碎片,惋惜地嘆了口氣。
“有些事物,一旦破碎,就再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你說呢,柔兒。”
柔兒的手無意識攥緊,一直隐藏得很好的恐慌終于掙脫了牢籠,将她的心緊緊地揪了起來。
她下意識望向白洛尋求援助,可卻只是得到一個殘忍的近乎審判的眼神。
這讓她突然生出了惱怒之意,眼前這人知道什麽?旁人怎會清楚她與周郎的感情?他們情比金堅,那個妓子、那個妓子不過是他們面臨的一道小小考驗罷了。
她用力推開白洛,賭氣似的轉身向外走去。她要回去,她要向這些人證明,周郎只愛她一個!
那位女掌櫃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日還有茯苓霜和雞油卷,也是養顏佳品,小娘子可千萬要來嘗一嘗。”
柔兒從這聲音中聽出了無盡的嘲諷之意,一邊假惺惺地勸說自己感情覆水難收,一邊又虛情假意地給自己推薦吃食,真是諷刺!
想必這鋪子的人都在嘲笑自己無論打扮多美,都再也得不到周郎的歡心了吧?
臨出門時,柔兒咬緊嘴唇,忿忿地道:“明日,我會帶周郎一同來。”未說出口的話是,帶着周郎一同來,讓所有人都看看,他們堅不可摧的愛情。
第九日,柔兒沒來鋪中。
第十日,十一日......連着五日過去了,柔兒都沒有再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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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書院有專門的住宿之處,離家遠的學子往往會宿在書院,晚上溫書學習為科考而努力。
住宿的條件算不上多好,五人一間屋子,睡大通鋪。通鋪前是五張拼在一起的桌案,供學子們晚上溫書使用。
可在王渭源的寝室中,這桌案上的所有書卷全部被撥弄到地上,桌子上全部清空,仿佛要放置什麽東西一般。
王渭源的四位舍友兩個攤在通鋪上,一個坐在桌子前,一個正在不停地走來走去。
這位唯一走動的學子道:“王兄怎麽還沒回來?他莫不是在夜宵鋪吃的高興,忘了我們罷?”
坐在桌子前的學子勸道:“帶了這麽多次飯了,渭源兄從未忘記過我們,可見他不是那樣的人。我猜,可能路上有什麽事情,耽誤了吧。”
走動的那位學子腳步一頓,焦躁道:“你說會不會他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同窗?會不會咱們偷偷吃夜宵的事情已經被別人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呗,反正書院也沒有不許我們吃夜宵。”癱在鋪上的一位學子道。
另一位同樣癱着的學子無所謂道:“反正我已經躺平了,他們又奈我何?”
“哎呀,你們!”看見兩位舍友已經躺平,唯一站立的舍友嫌棄地移開了眼,繼續在屋中走來走去。
坐着的學子勸他:“陳兄,過來坐着等吧。”
陳姓學子思考了一下,腳步不自覺地向着軟墊走去,可是卻突然嗅到了一股好聞的食物香氣。
他猛地沖到門前,便打開門邊道:“一定是王兄回來了,我的炸——”
見到陳溫茂像是被人突然掐住喉嚨一般,潘臨終于坐不下去了,來到了門前。
看到門外的情形後,他終于明白陳溫茂為何突然住口了。
門外,隔壁寝室的同窗正提着一個食盒愣在原地,源源不斷的香氣從食盒中飄出,使得那位同窗的臉色紅白相加,好不熱鬧。
潘臨剛想拉着陳溫茂進屋,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下一刻,王渭源的腳就踏進了這個小院。
同樣的香氣,從王渭源手中的食盒裏飄了出來。
原來,是碰到了同道中人。
小院中一共就兩間寝室,住着十個人。此時這十個人全都聚在王渭源的屋子裏,面面相觑,彼此臉上都有做賊般的心虛。
王渭源清了清嗓子,“這夜宵是我沒吃完,帶回來準備明日吃的。”
另一個寝室帶飯的學子立刻道:“對對對,這也是我沒吃完的夜宵。”
潘臨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良久,嘆了口氣,“我不裝了,我攤牌,這夜宵是我要吃的。”
見他這麽誠懇,一個寝室的另外三人也紛紛帶上了痛苦面具,“對不住,是我們讓王兄給我們帶夜宵回來吃的。夜宵實在是太香了!”
他們本來是誠心忏悔的,可是食盒中的香氣卻不停地往他們鼻子裏鑽,導致他們的反省顯得那麽的不真誠。
同時,另一個寝室的所有人也看向了冒着香氣的食盒,幾個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從彼此的眼神中,他們逐漸達成了統一。
“沒錯,夜宵太香了!”另一寝室的學子一拍桌子,掀開了食盒的蓋子,拿出一個炸的酥脆的雞腿來,“這誰受得了啊?!”
“是吧是吧,洛潇朝食的夜宵那可真是太絕了!”陳溫茂加入讨論,“他們家烤的噴香流油的羊肉串,我一連吃了好幾日呢!”
說罷,他将可樂給幾人滿上。
霎時間,整個屋子裏都彌漫開了燒烤和炸雞的香味,杯子交碰聲和笑聲交織在了一起。
十個人都放飛了自我,不顧往日學習的那些虛禮,吃相逐漸猙獰。
王渭源本來已經吃飽了,但見幾人歡樂吃炸雞的樣子,嘴裏又開始分泌唾液,胃裏也蠢蠢欲動。
趁舍友不注意,他偷偷拿了一個雞翅膀,還沒來得及送入口裏,就被潘臨扣住了手。
“王兄,你不是吃飽了麽?”
王渭源幹笑兩聲,讪讪道:“看你們吃這麽香,我又有點餓了。”
潘臨無奈地搖了搖頭,“罷了,你吃吧,反正明晚你還要給我們帶。”
王渭源笑呵呵吃到了炸雞,吃完後,他舔了舔手指,意猶未盡道:“你們明日可以試試她家盲盒,近日都是精致的點心,好吃還補身。就說那個雞油卷,是用烏骨雞的雞油做成,黃燦燦香噴噴,還能夠使頭發油潤光亮。”
見另外幾人都有些動心,王渭源又講起了前些日子盲盒的吃食。
什麽冰奶茶、豌豆黃、山楂糕,各個都讓諸位學子心神蕩漾,忍不住腦補道,若是親自坐到鋪子中吃,該是如何美妙的感受。
潘臨咬了咬牙,“王兄,明日我和你一同去洛潇朝食鋪!”
他下這個決定前思考了很久,什麽仁義廉恥,同窗嘲諷,家人失望都被他考慮了一個遍,但最終美食還是說服了他。
陳溫茂也破罐子破摔道:“就去吃夜宵又如何了?誰規定的學子不能吃夜宵?美食憑什麽被他們視為低賤之物?誰不是一日三餐吃五谷雜糧?”
他似是怒氣到了頂峰,一連道出了許多問號。但這恰恰也是在場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從何時開始,美食竟然成為了罪惡之物了呢?
他們在內心思考着這個問題,一直以來紮根于心中的觀念,因為美食開始動搖,懷疑,破碎,重塑。
月光将幾位學子的影子拉的悠長,在這彌漫着炸雞香氣的夜晚中,學子們都開始思考起了欲望和自我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