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碗孤獨
綠意盈沃野, 槐花香滿枝,四月萬物生長,枝繁葉茂, 是個讓人一出門便心生歡喜的時候。
瓦舍梨園中排了一出新的雜劇,由最近大熱的藝人無名氏出演,吸引了一大批“粉絲”去捧場。後來因着戲劇的水平确實不錯,無名氏演技又高超, 這出雜劇竟然成了京城最流行的戲劇, 連白洛這種從未去過勾欄之人都從客人口中了解到了一些。
但這出雜劇票着實難買, 鋪子中一個夥計, 為了請心愛的姑娘看戲,一連在放票的那處蹲了十日, 但次次都空手而歸。據這夥計說,那隊伍長的,不下于洛潇朝食鋪最火爆的時候。
白洛本有意去看看, 但聽了夥計的話, 也偃旗息鼓了。誰料,她剛将這事放下, 午後李隐便約了她幾日後去看這雜劇。
原來是每年新劇目搬上瓦舍後,都要給皇宮送票。往常這些票李隐都會随意打發了下人,但今年因着新劇目名氣大, 他特地留了下來。
夥計們義正言辭地譴責了白洛這種行為, 并表示如果白洛肯偷偷帶他們進去的話, 這事兒便另說。
在諸位夥計豔羨的目光中, 白洛一臉淡定地端出了一個銅壺, “冰鎮桂花酸梅湯好了,你們是繼續嫉妒, 還是來喝湯?”
美食面前,什麽尊嚴都是過眼雲煙,諸位夥計們又一次選擇了從心,快快樂樂捧着碗喝湯,完全忘記了方才他們指責白洛時的嘴臉。
今日的盲盒是由宮中的前禦廚吳師傅制作的,他一共制作了三樣吃食:豌豆黃、山楂糕和桂花酸梅湯,都是消暑小吃,能讓人因着暑氣逐漸焦躁的內心平靜下來。
酸梅湯表面浮動着一層細碎冰粒和幹桂花,入口冰涼酸甜,那股涼爽之意能順着嘴巴,流入食道,再進入胃裏,讓人通體舒泰,直呼過瘾。
初初品來,甜湯中似乎只有烏梅的酸味和桂花的香甜,外行人可能便以為這桂花酸梅湯只用烏梅加冰糖同煮便可。但只有內行人知曉,這甘爽可口,讓人滿口生津的酸梅湯用料複雜着呢。
首先烏梅必不可少,這是酸澀感覺的來源之一,另一樣來源便是山楂幹。黑棗、陳皮也是調味佳品,另可加甘草、豆蔻和洛神花,用這些藥材清熱消毒,開胃緩倦。
将這些下水同煮,此時先不放冰糖和幹桂花,以免桂花香氣因煮的久了,散去大半。待兩刻鐘後,往沸騰的水中放入冰糖和桂花,煮熟後放涼,便可以端去給客人飲用了。
胃不好的客人,便推薦喝些常溫的,不刺激脾胃,解渴生津。追求刺激的客人,便多掏些錢加冰塊,既然追求刺激,那邊貫徹到底。
夥計們嘗過後,白洛便讓他們去廳堂中給客人上酸梅湯。夥計們提着兩個銅壺走了一圈下來,冰鎮的那個早已見底,常溫的卻還剩下大半壺,可見現在的客人們,都喜歡刺激。
酸梅湯分完,山楂糕和豌豆黃也端上了餐桌,山楂糕嫣紅剔透,豌豆黃細膩香甜,紅的黃的放在一起,像是春色誤入了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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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糕的步驟很簡單,無非是山楂泥和白糖翻炒,放涼成型後就成了山楂糕。
但步驟簡單不見得容易做,首先便是山楂去核的時候要仔細,莫要留下碎渣和爛皮,搗碎成泥的時候要肯下功夫,山楂泥越細膩越好。最後山楂和白糖的比例一定要把握好,多了,糕甜得發膩,齁人一嗓子。少了,便一嘴的澀味,吃了還不如不吃。
豌豆黃選擇的是去皮的黃豌豆,加涼水稍稍清洗,但不得清洗過了,否則會洗淨豆中的澱粉,讓豌豆黃口感下降。澄黃的豆子在鍋中翻滾,不一會兒便軟得不成樣子,這時候便取出來,加水和砂糖搗碎成泥。
這時候的豌豆泥還不能算好,還得用篩子過濾一遍,得讓豌豆泥細膩得感覺不到顆粒。這時候便可以上火去掉多餘水分了,翻炒一會兒後,同樣是取出放涼。
成型後的豌豆黃很容易便能脫模,切成小塊食用,口感細膩,清甜爽口。
點了盲盒的客人可是高興壞了,他們叫住上菜的小二,問道:“你們店鋪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小二狡猾一笑,“您要想知道這個,那可千萬不要錯過每日的盲盒套餐,保證每晚的盲盒都是驚喜!”
和白洛混多了,小二也愈發巧舌如簧,哄的客人們一高興,又點了好幾分盲盒吃。
夜宵攤開了數日,孤獨套餐的銷量一直不太好。白洛分析過,這大概是因為孤獨這名字實在不好,讓人聽了便心生寂寥,便是套餐中食物再好吃,那平複不了那股凄楚之意。
她正糾結于要不要改個名字時,一位客人的到來改變了她的想法。
那是一個臉上濃墨重彩的客人,不是說他五官生的多麽深刻,姿容多麽昳麗,而是真的臉上塗了油彩,面容五彩斑斓。
這位客人穿着厚重的戲服,步伐很快,衣袂掀起陣陣涼風。他沒路過一處,那處的客人便擡眼向他看來,只是他似乎并未察覺,只是自顧自要了一份孤獨,端到了靠牆的吧臺,
白洛第一感覺是這是一個倨傲自我的人,但觀察了一會兒,又覺得這是個簡單開朗的人。
在麻辣燙端上桌前,客人一直垂着眸子安靜地坐着,臉上看不清喜怒,但卻給人一種生人勿近的感覺。麻辣燙端上桌後,香氣飄滿吧臺,這個人立刻上演了川劇變臉,即使塗着濃重油彩,白洛也能看出他的欣喜。
吃了兩口後,這位客人便放飛了自我,顯示了話痨的本性,拉着旁邊一位同樣獨身的客人問:“你為什麽不點一份麻辣燙?這個實在太好吃了,湯汁濃郁,麻辣中又帶着乳香。況且裏面什麽食物都能吃到,價錢卻比另兩個套餐便宜一倍,真是這鋪子中最劃算的套餐。”
旁邊的客人看了他一眼,便扭過頭去,明顯是不想理他。
但他也不惱,又換了方向,繼續推銷麻辣燙。
白洛心中疑惑,自己沒找托兒啊,這位兄臺怎麽如此真心實意?
擔憂別的客人煩了,白洛本着死貧道不死道友的心态,沖了上去,打斷了這位兄臺的再次安利。
“我是這鋪子主人,客人若是有何意見,可以對我說。”白洛微微笑着,盡量讓自己顯得和善溫柔。
那位客人一愣,随即道:“好得很,我喜歡這樣吃食,味道好,名字也好。”
白洛疑惑:“麻辣燙這名字,很好聽?”
“不不不。”客人低頭笑了下,目光望向蒼涼的月光,“是孤獨,這名字甚好。”
“客人也感覺孤獨嗎?”
倒是聽人說過,越開朗的人往往越孤獨,話痨也許便是因為平時沒人聽自己說話吧。
“算是吧。其實以前,我根本不懂孤獨是何意。我十三離家,跟着戲臺班子到京城讨生活。我同伴們總說孤單,但我什麽都不懂,只會對他們傻笑。”
“那後來如何便懂了呢?”
“許是長大了吧,偶爾看月亮的時候,便會想到家裏,然後就覺得心裏堵得慌,想着若是此時能有人陪着說說話就好了。同伴們告訴我,那便是孤獨。”
白洛笑了,“孤單的時候确實會更思念故鄉。”
“後來更大一些,心裏的事情更多了。我想上戲臺演戲,想成為無名氏那樣好的人,想摘下面具讓人們記住我的臉。”客人指了指自己塗滿油彩的臉。
這時白洛才發現,她還沒見過這人究竟長什麽樣子,“客人為何不洗掉油彩再來吃飯?”
客人搖搖頭,“不行,一會兒還得去另一個勾欄。表演的是同一出戲,我這樣去,還能省些事。”
白洛點點頭,基層的藝人确實過得不容易。盡管心中有着大演員的夢想,卻只能在一個又一個勾欄裏跑龍套,做着一日爆紅的夢。
“但真正明白孤獨的滋味還是近些日子。”客人嘴角勾起一抹笑,但眸中卻含着淚,“我有個相好,在瓦舍做倡家,她想去舞樂坊。我們一直相互支持,直到有位貴人看上了她,娶了她回家做妾。”
“那日我才明白,原來孤獨的滋味是這麽難熬。”客人緩緩喝了一口湯,“還是這麻辣燙好啊,雖然叫孤獨,卻火辣辣熱騰騰,吃了讓人心裏都不那麽難受了。”
白洛嘆了口氣,鼓勵道:“郎君不要氣餒,堅持下去,相信終有一日,定會柳暗花明,得償所願。”
客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道:“多謝店主贈言,這通天之路,即使再難,我也要走過去。也希望終有一日,攀得山頂,見浮雲聽飛泉。”
客人來時,清冷寡言,走時,一身寂寥。中間活潑過,話痨過,但終究歸于孤獨。
有無數這樣離家千裏的追夢之人,為了一腔孤勇留在了偌大的京城。孤獨,已成了他們的常态。
但孤獨帶給他們的并非全是痛楚,孤獨還會讓人自省,讓人奮進,讓人堅定。
堅持下去,相信總有一日,痛楚會成為铠甲,孤獨會變為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