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何以忘憂
開店幾日後, 洛潇夜宵攤的客人依舊不多。現在來吃飯的,大多數洛潇朝食的熟客和少數幾個附庸風雅的人,真正的食客群體——學生和公務員還沒發現這個寶藏店鋪。
白洛也不急, 每日剩下的食材便拿來給鋪子中夥計加餐。夜宵鋪招了許多夥計,每四個攤位便有一個專門看火的小厮。更有數個專門打掃的仆婦和專門做吃食的廚子,聚在一起都比每日來吃飯的客人多。
當客人散去,白洛便領着鋪中夥計, 一起燒烤唱歌跳舞, 當真是把暢懷忘憂做到極致。
鋪子中夥計大多是新招攬, 不認得端王。有時候, 端王過來幫忙做燒烤,還被幾人打趣過, 這人是掌櫃養的小白臉。
李隐也不惱,只是看着白洛無奈地笑,笑得白洛更想欺負他。
他們兩個的相處模式, 不知何時變成了女強男弱, 倒真是和初遇時反着來了。白洛是真沒想到,原則性那麽強一個人, 對待愛人會如此沒有脾氣,會放下身份,洗手作羹湯。
這日更是整日陰沉沉的, 到了夜間, 下起了大雨來, 使得店中經營更是慘淡。開店後一個時辰, 店中都沒來一位客人, 白洛剛想吩咐閉店,便有一個穿着蓑衣的人進店來了。
那人粗布褲腿沾了泥, 身上也在不停淌水,模樣分外凄慘,但比模樣凄慘的是他的眼睛,暮氣沉沉,仿佛一潭死去的湖水。
店中夥計被培訓過,面對任何客人都要服務熱情周到。見鋪中夥計非但沒嫌棄自己,還幫自己挂衣服,遞給自己熱毛巾,客人受寵若驚,不停道:“我來便好,我來便好。”
這人估摸着才二十多歲,但眉眼裏卻寫滿風霜,手上溝壑縱橫,想來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觀察完,白洛笑意盈盈地遞上一杯熱茶,“客人想吃些什麽?”
那位客人死水一般的眼神裏終于出現了波瀾,“我想來一份忘憂,麻煩店家了。”
“要是真能忘憂便好了。”白洛下單時,似乎聽到了身後的客人這樣說了一句。
她又偏頭看了一眼客人,看見了他縫滿了布丁的衣衫和破爛的草鞋。菜單中忘憂套餐價錢被寫的清清楚楚,一兩銀子,能将這位客人全身的行頭換十套了。
她想了想,吩咐廚房做了忘憂,又讓精通面食的肆廚做了一碗清湯面。又吩咐小厮告訴客人,說他是店中第八十一位客人,決心給予他免單優惠。
八十一位客人純屬白洛瞎掰,至于免單,反正店中食材每日都會剩下,白送給客人也沒什麽。衆生皆苦,她有時也想力所能及時給予陌生人一些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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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白的面條下入沸水中,再燙傷兩顆綠油油的青菜。面條快出鍋的時候,用一勺醬油、一勺香油,半勺鹽、半勺糖和些微胡椒粉調個醬汁,倒入沸水、面條和青菜,撒上鮮嫩的蔥花,便成了清口卻不寡淡的清湯面。
帶着些微冷意的雨夜,最适宜的并不是漢堡薯條等忘憂套餐,而是這樣一碗味淡卻情濃的熱湯面。
熱湯面最快被端上桌,客人怔愣看了面碗半晌,眼淚突然沾濕衣襟。
薯條也炸好了,小厮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端過去,白洛揮手示意讓小厮先等等,她則坐在了客人旁邊,輕聲細語問道:“客人是有什麽憂愁嗎?”
客人不說話,只掉眼淚。
白洛靠着椅背,聲音更低了,仿佛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我認識一位姑娘,她的父母被土匪害死了,親戚霸占了她的家産後仍不知足,甚至對她起了歹念,要把她賣入青樓。”
“然後呢?”客人問。
白洛笑笑,“然後那位姑娘逃出了親戚魔爪,并憑借自己的智慧和勤勞,奪回了家産,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真好。”客人擦了擦眼淚,“真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實。”白洛指了指自己,“現在這個姑娘就站在你面前,想告訴你,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今夜越電閃雷鳴,明日便越會風和日麗。”
客人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白洛,眸中的防備漸漸消失。
良久,他低頭,喝了一碗面湯,說:“真好喝,上次喝到這樣好喝的面湯,還是阿娘離開前那一晚。”
白洛只是靜靜看着他,什麽也沒說。
客人夾了一大筷子面條,發洩一般送入嘴裏,邊嚼邊說:“阿娘在我十三歲時去世了,離開前一碗,她便給我做了這樣一碗熱湯面。那時家中已經揭不開鍋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借來的白面,又是如何忍者病痛和面切面。”
突然傳來了抽泣聲,卻是聽故事的夥計正在拿手絹抹眼淚。
白洛輕聲問:“後來呢?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子,是怎麽活下來的?”
客人表情麻木:“靠偷靠搶,靠翻酒樓的泔水桶,靠求着各位大爺行行好。總之,餓不死便好賴活着。”
有仆婦抽了口氣,看向這位客人的目光中充滿了同情。
“不必可憐我,饑荒年間,路有凍死骨,和我一起的同伴,大多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來,所以說,我運氣不錯。”
客人又吸了幾口面條,才道:“後來,我長大了,去一家熟食坊做學徒。掌櫃的女兒和我兩情相悅,但掌櫃卻不喜歡我,于是我便和她私奔了,去了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和她結為了夫婦。不久後,她告訴我她有孕了,我歡喜極了,每日都在期待着孩子的降臨。”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将客人的臉照的慘白無比,轟隆隆的雷聲随即落下,雨聲又激烈起來。
客人便伴随着狂風驟雨開口,字字泣血,句句驚心,“可是好景不長,也是這樣一個雨夜,她難産了。
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盡管大家早已猜到了結果,卻還是祈禱着,希望出現奇跡。
客人喝下最後一口面湯,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衆人的希望,“一屍兩命,孩子甚至都沒能睜眼看一看我。”
“後來,她的爹過來給她收了屍,将她的東西全部帶走了,一件都沒給我留下。我心如死灰,埋葬我家孩子後,便獨身一人,來了京城。這便是全部的故事了,雨夜中,只有你們一家亮着燈,多謝你們收留。”客人扯了個笑出來,只是那笑容比哭還讓人難受。
不少人哭過,現在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可卻感覺現在比哭還讓人難受。
白洛揮手讓小厮上了忘憂套餐,散發着香氣的炸雞、炸的金黃酥軟薯條和口味豐富的漢堡被端上餐桌,客人猛地咬了一口漢堡,“真好吃,謝謝你們。”
只是這忘憂并沒有真的讓這位客人忘記憂愁,客人一邊吃,一邊用衣袖擦去眼淚,“這麽好吃的東西,若是讓她也嘗嘗便好了。跟着我,她沒有享過一天福。”
客人吃完了全部的東西後,并沒有離開,而是執意要給飯錢。他拿出一個女子用的線頭脫落的荷包,倒出了裏面全部的錢,給了白洛,“我知道這些錢不夠,不過我有力氣,可以幫店家幹活償還剩下的,還望店家不要嫌棄。”
白洛沒收,反而向客人抛去了橄榄枝,“以後你留在鋪子做跑堂吧,晚上你可以睡在店裏,順便看店,也省去了我專門派人看店的麻煩。每月三兩銀子,飯菜管飽,每旬休假一日,逢年過節另算。”
客人愣了半晌,忽然跪在地上,給白洛重重磕了一個響頭,“掌櫃大恩大德,武勝必會報答。”
白洛扶起他,“報答不必,你把活兒幹好就行,明日跟着別人多學習學習。”
武勝重重點頭。
雨勢逐漸停了,天也不總是陰沉沉的了,幾縷月光穿透雲層,灑在了夜宵鋪前方的空地上。白洛宣布了閉店,鋪子夥計歡呼一聲,紛紛做鳥獸散,臨走前,都不忘給白洛和武勝打招呼。
武勝凄苦久了,很不适應這麽多人關注,一時表情僵硬,連走路都同手同腳起來。
白洛笑了笑,待送走最後一位客人,她對武勝道:“明日定然會是個大晴天,武勝,起了之後若有心思,便去京城中轉轉吧。你的一輩子還很長,別因為沉湎過去而全都荒廢了。”
武勝渾身一震,良久,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