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蘭斯洛特先生這幾天過得并不好。
不對,确切來說,應該說是相當的,不好。
說起來也很奇怪,在蘭斯洛特辭職後,他曾經負責的家具設計客戶曾輾轉打聽過他的消息,而在蘭斯洛特決定自立門戶的時候,這些老主顧也都表示很有興趣光顧他的店。
這是過往的名聲帶來的好處,是客戶對蘭斯洛特能力的肯定。新店開張就有單子可接,本來也應該是一個好的預兆才對。
可事情發展得并不順利。
先是進貨問題,新店開張,什麽都是重新開始,因為客人預付的定金無法支撐原料的基本購入,而蘭斯洛特這個死腦筋的家夥又對原料諸多挑剔,幾經周折,最後在相熟朋友的幫助下,蘭斯洛特用了一大筆錢購入了一大批令他滿意的原料。
放在別的家具商來看,顯然在資金不足的時候儲備這麽多優質木材是完全沒必要的事情。
客人也相當不解,他們看不出木料的區別。
穿着工作服接待客人的蘭斯洛特只能笑了笑,他不太會說話,太多誇贊的詞說出來,他覺得像欺騙。
他只能低下頭拿起手裏的木條,不自覺放到鼻間聞了聞。他把木條拿給客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真的是好木材。”
客人倒是信任他,他們也很喜歡和蘭斯洛特說話,盡管對方不怎麽會說。
“讓設計師出來應付客戶,很難吧。”一位老太太慢聲慢氣地對蘭斯洛特說。
蘭斯洛特一邊笑着回答她“還好”一邊頭疼地在一堆設計圖裏翻箱倒櫃找自己當初給老太太記下的測量數據單。
在圓桌的時候,這些東西都是有人專門替他整理的。
沒辦法,蘭斯洛特只好發愁地一邊安撫着等待已久的客人,一邊繼續到處翻找。
——每次都會弄丢東西的話,為什麽不找個幫手呢?
來過的客人都會這樣問他。倒是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看當初坐在玻璃屋裏發布會上的設計師,如今什麽雜活都幹,難免奇怪。
我也想找……蘭斯洛特苦悶地想。
可是沒錢。
沒有錢。
愛幻想的設計師曾經以為,會有熱愛家具設計的年輕人來自己門上應聘——要知道在圓桌那會兒,不計其數的學生給公司網站上的設計師信箱寫信,他們渴望實習,渴望加入圓桌,渴望參與到家具設計的心曾讓那時的蘭斯洛特感動無比。
如果能加入圓桌成為學徒,我可以不要一分錢!——很多學生在信裏這樣寫。<
br> 可現實卻是,蘭斯洛特的招聘啓示在招聘網站挂了整整一周,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聯系過他。
原因只能是,他付不起第一個月的工資。
“新店剛剛開始,有什麽困難都是難免的嘛。”老太太坐在沙發上,這樣對蘭斯洛特說。
蘭斯洛特打磨着手裏的木料,不斷和圖紙上的尺寸比對,“您說的是。”他說着,放下手裏的木料,用手臂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他看向面前的老人,“茶涼了,我去倒杯新的給您。”
蘭斯洛特堅信,什麽事情只要想學,都是可以學會的。
可在這樣辛苦加班了一個星期後,他不得不承認,這對他來說真的有點難。
雁夜站在沙發上,看着蘭斯洛特坐在一團狼藉的客廳地板上,将圖紙筒裏的圖紙鋪在地面。茶幾因為礙事已經被推到了一邊,地上到處是喝過的飲料罐、舊雜志和蘭斯洛特脫下的外套。
從外面買回來的面包被咬了一口,也掉在地上。櫻聞到味道,慢慢湊過去,小小的頭一直伸到了面包紙裏面。
忘了說,他們已經好幾天沒見過蘭斯洛特吃晚飯了。雁夜從沙發上跳下來,他低下腦袋認真看着圖紙,那邊正好坐在圖紙旁喝飲料休息的蘭斯看他走過來,那煞有介事地,像是“審查工作”一樣的眼神讓蘭斯洛特猛地笑了一下。
雁夜被這笑聲吓了一跳,他擡起頭,正好對上蘭斯洛特低下來的目光。男人看上去邋遢極了——和雁夜第一天見到的他截然不同,穿着發皺的襯衫,袖口胡亂挽着,長發也亂紮一氣。
“小貓長官,我做的怎麽樣?”蘭斯洛特喝着飲料,對雁夜笑着說——一天裏,大概只有回家和這兩只小貓在一起的時候才能讓他感到放松。
雁夜看了他半天,像是不明白他在說什麽。過了會兒,他慢吞吞地踩過蘭斯洛特的圖紙,走了。
看着小白貓離去的身影,蘭斯洛特內心居然還有點失落。
怎麽回事蘭斯洛特,還指望一只小貓理解你嗎。
蘭斯洛特苦笑着撓撓頭發:還沒有可憐到這個地步吧。
他在地板上睡了過去,深更半夜,背靠着自己的沙發,身邊的電腦還開着。雁夜從樓梯上走下來,他的爪子踩過地上散落的尺子和畫筆,一直走到蘭斯洛特身邊,他疑惑地擡頭看着男人熟睡中的臉,然後扭頭看向那打開着的電腦屏幕。
他在看什麽……
湖上家具設計所……?
雁夜走到電腦屏幕跟前,擡起頭努力認着屏幕上的字。
“招聘學徒一
名,因為資金不足,希望能有不介意薪酬、熱愛家具設計的你的加入。為設計出更好更舒适的家具而努力。”
雁夜來來回回将這句令人辛酸(至少在雁夜來看)的意外坦誠的廣告看了很多遍,夜裏的客廳很昏暗,只有電腦熒光屏的高亮度照亮了屋子。雁夜站在刺眼的光線中間,他看到在廣告最後的聯系人那欄上,寫着蘭斯洛特·杜·萊克的名字。
……這家夥的店?
雁夜意外地回過頭。
蘭斯洛特打了個噴嚏,然後醒了。頭頂的天花板晃晃悠悠仿佛就懸在眼前,蘭斯洛特眨了眨眼睛,熬夜作業造成的視線模糊讓他愣了好一會兒。
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揉着眼睛看向身後牆上的表。
“居然睡着了……”男人喃喃自語道。
拿過身邊忘記蓋上筆蓋的畫筆,随手在地板上廢棄的報紙上嘩嘩畫了兩筆——果然不能用了。咳嗽了兩聲,蘭斯洛特随手把筆一丢,他用力揉着頭發,看到身旁的電腦還在亮着,蘭斯洛特扶着額頭關了電腦,他從一地狼藉中站起來,看到遠處的茶幾上放着自己的玻璃杯,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拿起杯子就灌了一口。
水很涼,猛地刺激到既沒吃早飯,昨天也沒吃晚飯的胃,讓胃主人握着杯子的手停了停。
蘭斯洛特猶豫着把杯子放下了。
雖然現在很渴,但為了避免讓胃痛耽誤工作,還是不能喝。蘭斯洛特粗魯地整了整身上發皺的襯衫,然後小心地将圖紙從地上卷起來,小心地放進圖紙筒裏,再小心地扣上筒蓋。
腳踩着地上的垃圾,蘭斯洛特盡量輕聲地上了樓梯。
視線穿過玻璃牆朝裏面看去,兩只圓滾滾的小貓正在整潔的床鋪上睡着覺。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射進屋裏,照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蘭斯洛特站在樓梯最上一階,他睜着熬夜之後酸脹的眼睛看着這些睡在自己床上的小東西,發幹的嘴唇忽然咧開笑了。
本來沒打算進來的,只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還在而已。蘭斯洛特脫了皮鞋,靜靜走進卧室裏,他一直走到床前,把頭低到和床單持平那麽低。
小白貓閉着眼睛,絲毫都沒覺察到有人輕輕用鼻子輕輕蹭了蹭他的鼻尖。
雁夜起床的時候,偌大的屋子裏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稱之為“人”的生物了。
“櫻不要起床嘛。”櫻一直鑽進蘭斯洛特的枕頭下面,跟雁夜撒嬌着。
雁夜雖然嚴肅地說了“再不起床的話,就沒有牛奶喝了
”這樣的話,但看他慢吞吞地在床上翻滾的樣子,顯然還是對櫻的撒嬌很受用。
櫻跑到樓下去喝牛奶,雁夜也跟着她跑下去,那麽髒亂的客廳裏,他一眼就看到了貓糧碗和牛奶碟。原因無它,蘭斯洛特顯然還是煞費苦心,才把地上的垃圾都推到一邊,空出這麽一個圓圈來放貓糧和水。
像跋山涉水一樣踩過地上掉落的衣服和舊報紙,還要躲開時不時滾出來的瓶瓶罐罐,雁夜一直跳到沙發上去。陽光透過窗縫照在沙發靠背上,讓那塊皮革異常溫暖。雁夜舒服地趴在那塊皮革上,黑眼睛睜開着想着昨天夜裏看到的事。
這個人類是怎麽回事……雁夜想着昨天夜裏看到的那個廣告,努力回憶着。
陽光照在他的毛上,暖和極了。尾巴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雁夜想着想着,不小心眨了一下眼睛,接着眼皮就耷拉下來。
蘭斯洛特在上午十點回了家,這把櫻吓了一跳。因為之前有被野貓抓走的經歷,她下意識地躲進沙發底下,那邊剛被門聲吵醒的雁夜也從沙發背上一頭栽下來,小白貓驚訝地看向門口,他看到蘭斯洛特急匆匆地進來,門都沒關。
男人皺着眉頭,他似乎不太舒服。雁夜跟着他的腳步一路走到樓上,他看到蘭斯洛特蹲在床邊的櫃子前,在抽屜裏飛快翻箱倒櫃地找着什麽。雁夜走到抽屜旁邊,他看到蘭斯洛特伸手從一堆雜物中翻出一個藥瓶,接着攥在手裏。
他擡起頭,而男人顯然也注意到了他。蘭斯洛特額頭上似乎有汗,他也不收拾那被他散了一地的雜物,直接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他從藥瓶裏飛快倒了四五粒藥片,仰頭就吞進喉嚨裏。
雁夜高擡着腦袋看着他,他看到蘭斯洛特的喉結動了動,看上去是把藥片這麽咽了進去。或許是他的眼神有些詫異,當蘭斯洛特和他目光相接,男人顯然笑了。
低下頭,将藥瓶輕輕丢在地板上,圓圓的藥瓶骨碌骨碌,一直滾到雁夜跟前。
雁夜的頭跟着藥瓶的滾動越來越低,他下意識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将藥瓶按住。不明白地擡起頭,他盯着蘭斯洛特的臉。
吃了藥,這家夥似乎終于來了精神。
“真可惜——球沒進。”蘭斯洛特惋惜地握着拳頭。
雁夜還來不及對他的話做出反應,蘭斯洛特就從他爪子下搶回了藥瓶,順手一捏他的爪子,接着遛了。
他顯然還要工作。
櫻跳進貓爬架的搖籃裏玩得不亦樂乎,雁夜喊了她好幾聲都沒有聽到。
沒辦法,雁夜只好也鑽進那個塞
滿假老鼠的窩裏。
白色的身影瞬間被黑老鼠們淹沒了。
“櫻……我……出去一下!”
雁夜喘着氣對櫻說着,“門窗都關好,你小心一些,叔叔很快就回來。”
櫻坐在一堆老鼠裏,咬着一只假老鼠,吐字不清地說:“好。”
雁夜費了半天力氣才從搖籃裏爬出來。
說到出門,雖然雁夜這一個星期裏都沒有離開這間屋子過一次,但他顯然對如何妥善地離開早有準備。從二樓的窗縫裏跳出來,爪子勾住窗外山毛榉的一根枝條,雁夜縱身一跳就躍上了樹枝——他可是一只聰明的貓,在從小一起長大的貓裏,他是第一個學會爬樹的。
他本以為學會了爬樹,自己也算出貓頭地,可他喜歡的小母貓阿葵似乎并不喜歡爬樹,也順帶着不喜歡他。
阿葵喜歡時臣,一只和她一樣不會爬樹的貓。
提到過往的回憶,難免傷感。雁夜從樹上一直爬下來,他四肢安安穩穩地落在地面。就在他準備沿着路跑出去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的窸窣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太陰險了吧!居然爬樹!”
“間桐雁夜,這個叛逃魔道的家夥,把小小姐搶走就算了,居然拿爬樹來對付我們。”
雁夜回過頭,他看到三只高大的野貓從身後的樹叢裏鑽出來。
“可笑,笨得連樹也不會爬,間桐髒硯就是這樣教你們的嗎。”
雁夜如是說。相比野貓肥胖的身軀,雁夜小得簡直能被他們壓死。
但他顯然一點也沒有輸掉氣勢,反而身上的毛都炸了起來,大聲喝問道:“……就知道整天蹲在這裏……你們也配叫貓?”
樹林裏登時靜了靜。
“……我們怎麽不配叫貓。”
“就是說,我們不配,難道你配嗎間桐雁夜!”
“整天和人住在一起!簡直奇怪!貓就應該和貓住!”
“對!貓應該和貓住!像我們一樣!”
三只貓登時七嘴八舌地喵喵叫起來,雁夜一時愣了愣。
“你們……”
“小小姐被你拐帶到英國本來就是不對的!你還帶着她和人一起住!家主沒教過你人是如何陰險狡詐嗎!”
“間桐家規只有我們這些門徒還記得,小小姐和少爺們都忘記了!真令貓傷心!”
“算了小次郎,你和他這叛徒講間桐家規有什麽用,你看他都和那個男人那麽親熱,早就忘了遠離人的家訓……”
????雁夜似乎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是啊,那個人
還替他打架,間桐雁夜早就不是什麽少爺了,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救出小小姐要緊——”
“等會兒?你們說什麽?!”雁夜忽然打斷他們,他的黑眼睛一眨一眨,耳朵都豎起來,“什、什麽親熱??”
“诶,別以為我們沒看到你就可以否認哦間桐雁夜,那天我們兄弟三個可是看到他站在窗戶邊上朝你動手動腳!”
“啊……?”雁夜瞠目結舌。
“是啊是啊!公貓和公人!!哎呀呀,我們都看到啦!他先撓你下巴和你求愛,然後你就答應了!還用尾巴纏他的手——”
“……大郎你好奇怪,你的語氣怎麽聽上去這麽興奮。”
“?我哪有……”
“有。”
“?!沒有!”
“小次郎你說他有沒有——”
一時間四周喵聲震天。
“你們,夠了!”間桐雁夜忽然喝道。
又忽然就安靜下來。
“停止你們的胡說八道,我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雁夜接着擡着頭對三只肥貓吼道。
“……別否認啊,我們都看到了。”
“看到什麽!”雁夜氣勢洶洶地質問。
“看、看到……他撓你……跟你求愛……”對方的聲音越來越低。
雁夜的毛在聽到“求愛”兩個字之後炸得更厲害。
“……你看錯了!根本沒有——”
“撒謊掉毛不長毛。”小次郎忽然說。
雁夜的聲音一時被噎住了。
求愛的事實可以否認嗎?雁夜是貓,他當然不會否認。因為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貓就是他。
就在他明顯地拒絕過蘭斯洛特好多次之後,這家夥仍然笑眯眯地撲上來——摸啊抱啊還親個沒完。
他真是太熱情了,雁夜長這麽大沒見過什麽求愛者,何況還這麽熱情。
小貓顯然有點招架不住。
本來想,硬着頭皮忍一忍就算了(雁夜并沒有想過為什麽要忍)。可雁夜沒想到還會被其他貓撞見!
這下可百口莫辯。
三只肥貓在那裏自己又就“大郎語氣是不是奇怪”這個問題争吵起來,吵着吵着仿佛還要動手。空氣中被扯斷的草葉和貓毛四處亂飛,雁夜下意識躲過他們的襲擊範圍,他想了想,小聲掉頭,偷偷一路小跑遛了。
午後的倫敦街頭,寒冷的空氣不只襲擊着行人,也襲擊着動物。街道旁參天大樹幹枯的樹枝向天空無盡延伸着,陽光透過那些仿若行為藝術者的彎扭枝條,
将樹影斑斑駁駁地投射在地面上。雁夜小步遛過街角的路牌,就在他前面,一個行人正牽着三四只穿着棉衣的寵物狗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蘭斯洛特留在網路上的設計所地址就在拐角的右邊,雁夜停在十字路的街口,擡頭看着遠處寵物狗身上的棉衣,他愣了半天,忽然低頭看向自己雪白的沒有花斑的毛。
蘭斯洛特的設計所開在街的那頭,從花園的栅欄外面可以看到有大片玻璃牆的屋子。雁夜跳上栅欄外的街道長椅,他的爪子巴着栅欄,保持着平衡。而在花園那頭的玻璃屋裏,雁夜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穿着灰藍色工作服的家夥正站在兩三個人面前說着什麽。
手裏拿着筆和圖紙,對客人侃侃而談。雁夜從栅欄直接跳進花園裏,他在泥土上打了個滾,爬起來跑出花園。帶着土的爪子在磚石走廊上印下一個個泥土色的腳印,雁夜一直溜到玻璃屋門口的花盆後面,悄悄歪頭朝裏面看。
“……以孩子的發育速度來看,這套結構并不适合,而且對木質要求過高……”
雁夜豎了豎耳朵,他聽到了蘭斯洛特的聲音。
——剛才還在家裏因為胃痛難受成那樣,現在卻看着絲毫沒事。
吃了藥就急匆匆趕回來,他似乎真的很忙。可是這樣硬撐着工作,沒關系嗎。
或許人也像貓一樣,自愈能力有那麽強?
雁夜轉身坐在地面上,休息似地歪倒。白色的尾巴蜷曲在身後,也耷拉在地面上。
他在陽光照射過的磚石地面滾了滾,視線在天空和花園中來回颠倒。直到他一個不小心滾遠了,後背撞在柱子上才停下來。
雁夜費勁又狼狽地爬起來,他回過頭看向自己撞上的柱子,驚訝地發現上面挂着一塊告示板。
“……湖上家具設計所,招聘學徒一名,因為資金不足,希望能有不介意薪酬、熱愛家具設計……”雁夜睜大着黑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讀着,他坐在地上,用尾巴尖蓋住爪子。
回過頭,看向遠處房子裏一個人努力對三位客人解說的蘭斯洛特。
他還沒招到幫手嗎。雁夜心裏想。
“不好意思,您先看着這個,我出去一下……”蘭斯洛特将手裏的樣本交給客人,他推開玻璃屋的門,看向自己的展板面前。
怎麽剛才似乎看到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停在那裏……蘭斯洛特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走廊,他摸了摸額頭,猜測自己是工作太久,出現了幻覺。
說到毛茸茸的東西……也不知道那兩只小貓在家裏怎麽樣了。蘭斯洛特想到早晨小白貓濕
濕的可愛的鼻尖,不自覺展顏笑了出來。
要不是設計所太亂,他還真想把兩只貓搞到這裏。
或者,還是等以後招到助手,有機會再說吧。
深色外套的袖口沾滿木屑,孤獨地躺在地板,垂于二樓樓梯的出口。外套下面壓着的是一件毛衫,隐約可見上面被咖啡潑濺的污痕。毛衫後面則是一條長褲,似乎将它丢在這裏的人并沒有時間去思考一條長褲的未來,于是将它用這麽不妥的姿勢扔在這裏——“快将我疊起來拿去幹洗!”昂貴的長褲似乎在這麽嘶吼着——可惜沒人能聽到他的聲音。
不僅人聽不到,貓也聽不到。長褲躺在二樓玻璃牆的門口,假如它有眼睛,或許就能看到眼前這驚人的一幕。原本的小貓消失了,蜷縮在地板上的白發青年忽然出現。□的身體,細瘦的骨骼,病态得近乎蒼白的膚色,和并不健壯,稍顯修長的雙腿。他像新生的嬰兒一樣閉着眼睛,細碎的頭發裏有本不屬于人類特征的獸類的耳朵,耳朵尖在空氣中無意識地顫抖着,身後尾椎骨末端的位置更有尾巴似地東西長出來,翹在空中,毛茸茸的,當有風從窗外吹進來,這尾巴輕輕搖了一下,不自覺遮住了他蜷縮着的潔白的腳趾。
這是人?或者是某種野獸?他在安靜中緩慢地睜開眼睛,漆黑的瞳仁努力辨認着眼前的一切,等看清楚了,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坐在地上,低着頭,來回看着自己的身體。
“……怎麽還有尾巴啊……”他用手握着自己的尾巴尖,愁苦地喃喃自語,耳朵也不自覺耷了下來。
長褲覺得自己很可憐,他眼睜睜地看着面前忽然出現的貓耳青年從自己身旁撿起了一件襯衫穿起來。“也快把我撿起來穿上!我很貴的!”長褲着急地這麽說,可貓耳青年卻只是低頭努力扣上了襯衫的扣子,光着的腳踩過長褲的臉,目不斜視地朝樓梯下面跑去了。
櫻被一雙手用搖籃裏抱了出來,小母貓眨了半天眼睛,直到她聞到對方身上親切的氣味,才敢确定。
“叔叔!”
雁夜坐在地上的一團垃圾上,捧着手裏小小的櫻,“還能認出叔叔嗎。”他有點害羞地對櫻笑了笑,自己撓了撓頭發說。
“叔叔怎麽變成人形了。爺爺說,叔叔不能變人的。”櫻認真道。她好奇地看着雁夜的臉,還伸出爪子想去摸。
雁夜就乖乖低下臉讓她摸。
“聽髒硯那老混蛋胡說……”他嘟囔着,“叔叔是魔術貓咪,當然可以變人形。”
“那叔
叔為什麽要變人形……”
“……”雁夜皺起眉頭想了想,“……回報幫助我們的人喽……我們是貓,和人類不能久住在一起。雖然現在住在這裏,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離開。我們不能欠太多恩情對嗎。”
“叔叔要回報那個紫色頭發的叔叔?”櫻用爪子抱住雁夜的臉問。
雁夜被櫻的毛蹭得癢癢地很舒服,他不由得想,自己是貓的時候,毛也是這樣的嗎。
“嗯。”雁夜想,說更多或許櫻也聽不懂,他幹脆道,“小櫻不用擔心,在家裏聽話,交給叔叔就好了。”
貓能變成人,這聽上去很像傳說中的妖怪故事,可雁夜并不是妖。他只是一只貓,确切地說,是一只會魔術的貓。
曾經的雁夜是不怎麽會魔術的,雖然有天生的魔術回路,但在雁夜離家出走之後就全然荒廢了。後來為了救出被帶到間桐家的櫻,雁夜只好回到間桐家,讓蟲子咬自己來拓寬魔術回路——掉進蟲窩喂蟲的小貓失去了身上漂亮的花斑,變成了一只難看的白貓,可得到的魔力卻并不盡如人意。
平常的魔術貓,在五歲那年就可以變成人形。魔術回路從自然中汲取魔力,供貓維持人形生活。可是雁夜卻完全不行,他的魔術回路荒廢得太厲害,像細細的溪流,只能一點一點地得到水分,體內的魔力根本不足以供他長時間的變成人。而事實上,直到今天,雁夜也從未變成人過。
他一直儲存着自己的魔力,想把那當成最終的王牌使用。可不知不覺間,二十多年過去,他居然一次也沒用到他的王牌——這一切,或許要歸功于他當貓當得太好,很多時候對別人來說都是必須變成人才能克服的難關,對雁夜來說,反而身為貓要更容易一些。
二十多年儲存的魔力到底有多少呢。雁夜也不清楚,他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灰白的頭發裏冒出毛茸茸的貓耳——這是不完全人形态的标志,在魔力缺少的時候,選擇不完全人形态可以節省不少魔力。
要不是看蘭斯洛特真的那麽可憐,雁夜才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穿着蘭斯洛特的襯衫,光着腳踩在地板上,一件件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人的身體真不方便,跑起來也不如貓快,又大又笨。雁夜貓一樣聞了聞手裏撿起來的蘭斯洛特的厚大衣,這麽想着。
跪在地板上,将衣服一件件收起來,雁夜雙手抱胸地站在洗衣機前,看着洗衣機旁邊書架上的說明書,努力鑽研着這大型機器的用法。
将衣服放進去,洗幹淨,再拿出來,雁夜怕水的習性讓他不得不用雙手拉着濕糊糊的衣服離
自己遠一點——可即使這樣還是要排除萬難地把衣服晾起來。
小小的陽臺上不一會兒就挂滿了各種各樣濕淋淋的衣物,雁夜站在陽臺上,擡頭看着自己洗幹淨的衣服,他眯着眼睛,耳朵在頭發裏翹着,看上去對自己的工作成果還很得意,而就在他身後,櫻穿過整潔一新的客廳,慢慢走進來。她隔着門就看到了變成了人形的叔叔,穿着寬大的襯衣,下面是和人一樣的長長的腿。
櫻慢慢走過去,她用爪子包住雁夜的腳腕。
“櫻?!”雁夜被忽然鑽過來的貓仔吓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将小貓抱起來。
“櫻想喝甜甜的牛奶。”櫻這麽說。
抑制着牛奶香味的侵襲,雁夜煮了牛奶給櫻,他蹲在地板上,看着面前小小的花斑貓開心地喝着牛奶。櫻心滿意足地喵喵叫着,雁夜自己也開心地搖起尾巴來。
拉出沙發墊子,将裏面的廢報紙通通塞進垃圾桶,在打掃了房間的各個角落後,這裏終于像是人住的地方。雁夜的額頭上都是汗水,他挽着襯衫袖子,累得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雙腿搭上另一側的扶手,雙手平攤在沙發墊子上,連尾巴也老老實實地蜷縮在沙發角落裏,他累得一動也不想動。
蘭斯洛特在晚上九點多鐘回來,照例背着圖紙,大包小包,一進屋就聽到屋裏有什麽響動,他在門口連鞋也沒換就走進來,一眼就看到裹在一件襯衣裏的小白貓正趴在沙發上瞪眼看着他。
“我回來了。”
蘭斯洛特和他對視了半晌,忽然笑出聲,似乎是回應小白貓那像是等待的眼神,他這麽說。
“今天在家裏怎麽樣?”
雁夜從襯衣裏鑽出來,聽到蘭斯洛特的話,他似乎懶得回應,慢騰騰鑽到沙發的角落又悶頭蜷縮起來。蘭斯洛特将背着的東西往地板上一丢,他脫了大衣,看着自己整潔一新的客廳——“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太對。”這是他的第一想法——可因為實在是很累,他也沒有多想,直接坐在沙發上,伸手将快鑽進墊子下面的小白貓拉了出來。
小貓不情願地站在他的膝蓋上,被他握着爪子,一下下晃着。
“胃疼好了?”雁夜在心裏納悶道。
蘭斯洛特低下頭,深紫色的眼眸近距離地盯着雁夜漆黑的瞳孔,不安讓小貓的眼睛變成橢圓的形狀,連耳朵也向前翹着。
他想幹什麽?
雁夜若是人形,一定在皺着眉頭。
可蘭斯洛特只是笑着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腦袋。
男人抱着懷裏的小貓,他閉上眼睛,輕
呼一口氣,慢慢仰倒在沙發上。雁夜的爪子勾着他身上的毛衫,他能從上面聞到一股極濃的咖啡味。
安靜的秒針分分秒秒走着,蘭斯洛特休息了足足有五分鐘,當時間到了,他睜開眼睛,沒有說一句話,而是再度進入了工作中。
雁夜站在貓爬架上,一邊陪櫻玩着丢擲球的游戲,一邊回頭看向身後那坐在地板上工作的人。當牆上的鐘表指針指向十點,櫻在搖籃裏縮着頭,像是要睡着了,雁夜則上前叼起櫻,他悄聲跳下貓爬架,直接順着樓梯上到了二樓去。
小貓們也去睡覺了。餘光瞥到那雪白的身影一閃而過,蘭斯洛特揉着眼睛擡頭,他咬了一口面包,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又低下頭。
客廳的壁燈一直亮到淩晨三點鐘,似乎因為長久沒有聲音傳來,聲控的壁燈終于滅了。
房間瞬間落入一片昏暗中,只有小小的電腦屏幕還發着亮光。而在電腦身後,一個男人正歪頭倒在沙發腳下,他閉着眼睛,已經不可救藥地陷入了睡眠中。
他的手指還保持着握筆的姿勢,裏面的筆卻從指間滑落,“砰”的一聲掉在地板上,還一直順着地板,滾到一雙光裸的腳旁。
黑暗中,套着一件深色毛衫的雁夜彎腰将墨水筆拾起來,他走到蘭斯洛特身邊,直接從他另一只手旁的地上拾起筆帽,然後低下頭扣上。
怎麽又睡在這裏……冬天睡在地板上,他不覺得冷嗎。
雁夜納悶地想,他覺得自己大概是不懂得人類的思維,尤其是這個叫蘭斯洛特的人,他最不懂了。
将他手邊的面包拿開,放在桌子上,把電腦也拿到一旁,雁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些事,他蹲在蘭斯洛特面前,用看一個流浪漢一樣的眼神看着蘭斯洛特。
蘭斯洛特毫無意識地呼吸着,總是對雁夜露出笑意的眼睛閉着,高挺的鼻梁下面,微張的嘴唇在黑暗中呼吸着。紫色的長發順着他的脖頸搭下來,一直落在地板上。手也垂在頭側,手指蜷曲着,雁夜仔細看才注意到,其中一根手指的指腹似乎被什麽劃傷了,沒有包紮,血痂就結在傷口上。
他怎麽回事啊。雁夜搖搖頭,他回過頭,從地板上拉過蘭斯洛特進門時随手扔在地上的外套,用手握着領口,輕輕蓋在蘭斯洛特的身上。
蘭斯洛特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裏有一個人一直在盯着他看,而等蘭斯洛特睜開酸脹的眼睛,在電腦屏幕的光照中,似乎還真的有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個人是白色的,頭發是白色的,光裸的腿是白色的,當他的手拿着什麽東西,朝
蘭斯洛特伸過來時,蘭斯洛特看到他的手也是白色的……
……這是誰?
雁夜從沙發上撿起白天丢在這裏的襯衫,疊起來,抱着上了樓。蘭斯洛特在沙發下面動了動,他伸出手指,緩慢地揉了揉眼睛。
那個人走上了樓梯,從蘭斯洛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赤足踏在樓梯上,并不斷向上走着。
真的有人……
蘭斯洛特眨了眨眼睛,一直到從地上坐起來,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被蓋着的外套。
“誰在哪裏?”他疑惑地擡起頭,張口就問。
只聽“噗通”一聲,就在蘭斯洛特發話的瞬間,顯然有人從樓梯上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