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療養院
涅加爾抱着小梅盡快跑上車,路上甚至差點滑進湖裏——木橋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被破壞了,只是沒有完全斷裂,還能夠勉強使用。手電筒的光束就像是在黑暗中撕出一條路一樣,包繞着他們的黑暗簡直可以用濃郁來形容——仿佛那不僅僅是一種缺乏光線的程度,而成了一種有實體的形态。在這黑暗裏涅加爾本能的感覺到了惡意和威脅。
他盡自己所能以最快速度發動了汽車——涅加爾對自己的駕駛水平沒有多少信心,因為開車需要通過考試,然後拿到駕照,這才代表你是一個合格的駕車者——而他目前被禁止取得駕照。在原來的世界可沒這麽複雜,只要你別讓馬把車拉到溝裏,那你就可以駕車——沒人會來檢查你的資格。他順手給縮在一邊的小梅綁上安全帶——盡管他知道應該使用兒童安全座椅,兒童也不應該坐在副駕駛座上,但是,直覺不允許他為了這些事繼續耽擱。黑暗越聚越濃,甚至從旁邊的車窗望出去,連湖都快要看不見了——這輛車就停在湖邊。
踩油門,打方向盤,把車開上路,他調整了一下車用GPS,發現鏡湖療養院離這裏不遠,遠比回城市的路近得多。小梅打開了廣播,正好是本地的夜間新聞電臺。
主持人正在播報市裏的情況,市區發生了大規模騷亂,有幾個路段已經封路了,警察正在維持秩序,雨傘公司派出了特別應對小組雲雲。聽了一會兒之後小梅大概是不感興趣,開始頻繁的換頻道,直到涅加爾最後制止了她,把廣播徹底關掉。
一時間車裏安靜了一會兒,過了一會兒,小梅小聲問:“我們要去哪裏?”
涅加爾沒有立刻回答她,他需要集中注意力開車,在剛才的路上,他似乎撞到了不止一次的什麽東西——在他看來那應該是人影,每一個都是活動的,有些甚至是撲到車上,但是撞上的時候卻沒有什麽物理反應——而小梅似乎也完全沒注意到這點。
直到小梅把她的問題又提了一次,涅加爾才告訴她他們要去附近的療養院。小姑娘小聲說了一句不喜歡那裏之後,便也不再說什麽了。畢竟這個天氣之下長時間開車回城裏并不明智,何況還有些路段已經封路。
雖說療養院不遠,但在GPS的指路下涅加爾也在山裏轉了接近一個小時,看到那大型建築的燈光的時候,他內心甚至暗暗松了口氣。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大概也沒有想到這麽晚還會有訪客,沒精打采的把他們領進了大廳,就把他們丢給值班護士了。
涅加爾拉着小梅在大廳裏等了一會兒,值班的負責人才一臉倦意的跑出來,用不太友善的口氣抱怨着這大雨天的訪客。
他找出登記本和申請表遞給涅加爾,目光接觸到後者的臉的時候愣了一下:“涅加爾先生,是您啊?”負責人的語氣有點迷惑,“請問……您來……是有什麽事嗎?”
“別墅停電了,雨大,過來借宿。”涅加爾簡短的回答,他當然還有更多的目的,但是他不認為有必要和這個他根本不認得的負責人分享——盡管對方認得他。
“哦,哦,好的。”負責人陪笑着點點頭,“您可以住在您原來住的房間……哈哈,當然是開玩笑的,我們有客房,馬上就安排您入住。請您在這兒簽個字。”他把一張表格遞給涅加爾,指着最下面一行。
療養院一共有五層,涅加爾拿到的房間在四樓,他最後只能抱着小梅從安全通道的樓梯爬上去,因為這孩子拒絕坐電梯——她一看到要被抱進電梯轎廂就尖叫大哭并且完全沒有任何要妥協的意思。
安頓好已經後半夜了,小梅還是不肯老實睡覺,甚至不允許涅加爾關掉天花板上的大燈。在來來回回問了好幾次“你還在嗎”之後,她終于累得睡着了。涅加爾則拿着她的那本手抄小冊子看了一會兒,一開始的火柴小人還比較正常,但是到了快翻完的地方,那個代表他的小人長出了兩個腦袋。這是什麽意思?
他考慮了一會兒,想出了幾種可能性,最後又覺得去捉摸西蒙的思維方式多半是白費勁,于是也閉上眼睛進入睡眠。等他再醒過來,天已經亮了,小梅卻不見了。他在房間裏找了一通,沒有。立刻又打電話給總臺,總臺的回複是小梅早上下去到餐廳吃過飯,這會兒在院子裏玩。
他來不及等電梯,一路小跑從樓梯下去,到外面臨湖的小院,果然看到小梅正在和一位老先生搭話。老頭瘦而矍铄,正拿着彩筆和顏料,在塗抹一個人偶的腦袋。涅加爾走過去,摸了摸小梅的頭,小聲提醒她不要妨礙老先生。他瞟了一眼老頭正在制作的人偶,只能用古怪來形容,完全漆成白色的面容,高顴骨上畫着兩個紅色的螺旋紋,可怕的大眼睛,傳統木偶的可動下巴,甚至還有配套的黑色假發和黑色西裝——不管他做這個有什麽目的,總之不适合用來哄小女孩。
他找了個借口果斷把小梅拖走了。
“為什麽呀?”小女孩對被帶離老頭感到不解,“他說他只是想玩個游戲……”
“和你玩嗎?”涅加爾牽着她。
“不,他說他只和大人玩。”小梅似乎對老人挺有好感,“還說可以送一個玩偶給我。”
“等我們回去我給你買。”涅加爾打斷她的念想,怎麽看都覺得那老爺子的玩偶讓人不舒服。
他本來打算問問小梅她畫的火柴人的事,回到大廳的時候卻剛好碰上昨晚那位負責人。涅加爾立即走上去向他要求查看以前西蒙的病歷,本以為會遭到拒絕,沒想到對方毫不猶豫的同意了。
他們被帶到檔案室,負責人從一堆架子中間抽出一個箱子,裏面都是西蒙在這裏入住期間的記錄,負責人把箱子放在桌上,給他們倒上水之後就出去了。
西蒙的病歷箱子裏有一些影像學資料,涅加爾把其中一張抽出來看了一下,那是一張全身pet CT的影像記錄,顯示西蒙的腫瘤已經發生了全身性的骨轉移,影像上高亮斑點的密度略微有點觸目驚心,就算他不懂這個也知道情況多半極為不妙。他把這張片子也放回原處。拿出按時間順序排放的每日病程看了起來。療養院的記錄相對于普通醫院更為詳細一些,甚至還有一些錄音帶——涅加爾看了一下幾盤磁帶的日期,又觀察了一下檔案室,很遺憾這裏沒有播放設備。
療養院的病程當中有西蒙的精神症狀發作時候的較為詳細的記錄,甚至還有少量對話記錄,有幾個時間點上備注了錄音記錄,涅加爾從磁帶裏翻出相應日期的對照了一下,發現都能對得上。從記錄上看,西蒙似乎有抑郁傾向,但用藥過後趨于穩定,沒有過極端行為。
他起身打算找一下是否有播放磁帶的設備放在檔案室裏,倒是在某個架子的下層找到了另一份檔案——他自己的。他把這個箱子搬到桌上,放在西蒙的檔案旁邊,打開來潦草的翻了一下,除了病程記錄之外,裏面也有幾份錄音帶。看來有必要找個錄音機了。
正好這時候又到飯點了,他放下手裏的檔案,帶小梅去餐廳吃飯,順便想找個人問問哪裏能找到他需要的器械。餐廳的電視裏正在放本地電視臺的新聞節目,一名記者站在封鎖線外面正在報導,聲稱雨傘公司實驗基地的洩露引起的騷亂正在升級,畫面上濃煙滾滾,看上去似乎附近的房子在燃燒,背景裏較遠的地方傳來爆炸聲和模糊不清的嘶喊,畫面最下方的滾動條上用文字發布着警方公布的最新安全信息——現在不僅是封路,有幾個區都被完全封鎖了,此外,警方還提醒市民盡量待在家裏,不要外出——看上去這場騷亂相當嚴重。小梅揪了揪涅加爾的衣角表示要吃水果可麗卷,把他的注意力從電視上移開了。
飯後涅加爾問過工作人員,得知廣播室有他需要的設備,又按照指示去了廣播室。廣播室還挺寬敞,大概因為無休時間還沒結束,工作人員都不在,倒是他早上看到的那個制作玩偶的怪老頭坐在機器前面,似乎是在錄音——“你好,戈登醫生,我想和你玩個游戲……”
涅加爾不認識這位戈登醫生,不過總感覺他要倒大黴了。老頭看到他過來,按下停止鍵中斷了錄音,轉過頭用一種詢問又戒備的眼光看着他。
“我想找個能播磁帶的東西。”涅加爾說。
老頭在面前的桌子抽屜裏翻了一會兒,扔給他一個便攜的小錄音機,又附送上一個“滾”的眼神,轉過頭去繼續錄關于戈登醫生的游戲了。
他回到檔案室,打算按順序播放西蒙的錄音,才發現小錄音機裏居然還有一盤磁帶忘了拿出來。按下播放鍵,揚聲器裏響起一個沙啞低沉節制的聲音——“你好,阿曼達,我想和你玩一個游戲……”他一臉無奈的按下停止鍵取出磁帶,看起來那位老先生确實是個游戲狂人。
西蒙的錄音帶有些冗長,醫生與他的對話總是反反複複,會談談他的病情,詢問他的感受,也會談談天氣。小梅倒是因為聽到了西蒙的聲音而相當高興,她似乎完全不在意對話內容,僅僅只是聽到他的聲音就像受到了鼓舞一般。從西蒙的聲音來看,越是日期靠後的錄音帶,他的聲音越顯得無力,對話速度也越來越慢,甚至逐漸變得沉默而不說話。其中兩次大概是抑郁情緒發作,他甚至斷斷續續的哭了很久,表示出想死的念頭。但在情緒平複之後,又不再提這個話題。
他猶豫了一下,把自己檔案箱子裏的錄音帶拿出來,按時間理好,翻開病程,打算一邊看一邊對照着聽。根據病歷上的記錄,他一度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看到這個診斷的時候,涅加爾還是稍微皺了一下眉,這種疾病感覺上去更符合西蒙這個讨厭鬼的風格。病程當中醫生記錄他的主要症狀表現為:思維形式障礙——思維松弛,天馬行空,不符合邏輯;妄想——這是一種病态的信念系統,這種信念系統與現實基本不符或者完全不符,是對患者本人現實生活狀态的扭曲,但是患者本人卻對這種信念堅信不疑;以及,幻覺。
他把磁帶放到錄音機裏聽了一下,裏面的內容多少讓他有些不适——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說過那些話,但是播放出的聲音、語氣和說話方式都完全和他一模一樣。而談話的內容……
“……所以你認為你是拯救世界的魔王?”
“不是‘認為’。”
“抱歉?”
“我就是。”
“……好吧,你上次說過,你的朋友,西蒙先生,是毀滅世界的勇者?”
“是這樣。”
“盡管你們完全不同……我是說,魔王,勇者,毀滅,拯救……”
“拯救,毀滅。”
“好的,拯救,毀滅。總之你們的身份和行動方針都出現了分歧,但你們依然是朋友?”
“戀人。”
“是的,西蒙先生是……曾經是你的戀人。”
“現在也是。”
“嗯。……那你……清楚他的現狀嗎?”
“……他走丢了。”
“你知道,警察已經在盡力找他了吧?”
“只有我能找到他。”
“你知道他在哪?”
“我會找到他的。”
“也許他不希望你那樣做,你看,你們有那麽多的分歧和不同……”
“我一定能找到他。”
……
類似的反複對話內容不少,除此以外還有一些關于魔王身份,以及涅加爾的世界觀的對話。錄音裏他說的那些——除了對勇者的扯淡執念以外——大部分其實都是事實,從他記得的事情來說。只是在現在這個環境裏,認真說這些聽起來确實像是該吃藥的。
在他放錄音的時候,小梅一直挺安靜的坐在旁邊玩自己的手,直到他放完陷入沉默,她才小聲的問了一句“你想起什麽來了嗎?”。涅加爾突然有一種荒謬的想法,他記得所有他對醫生說過的事實,只除了他對西蒙的感情……
正好在這時候,他的移動電話響了。他拿起來看了一下,是吉爾。
“講。”
“哎?……啊……”對面吉爾好像有點不适應他這種簡單明了的接電話風格,愣了一下,“這裏是吉爾,……涅加爾?”
“是。”
“啊,嗯……我打電話來問問你們的情況。”吉爾好像在什麽不能大聲說話的地方,聲音比較輕,“昨晚執勤的時候好像城裏情況就有些嚴重,剛才我看了新聞,似乎連中心商業區都開始封鎖了……”
“我們在鏡湖療養院。”
“那就好。我現在也不在城區,還擔心你們回去遇到什麽問題呢。”她說着又講起了自己的事,“今天早上換班之後突然找到了之前一個案子的新線索,原來的一宗食人族連環殺人案……打算來問問貝爾……啊,她回來了,那就先這樣。拜拜。”
“……”涅加爾挂斷電話,雖然說警察辦連環殺人案去向心理醫生咨詢有點奇怪,不過,這不關他的事。
他看看外面,天色又已經暗下來了,不光是因為白天快要結束,同時也是由于烏雲滾滾,看來又要下暴雨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