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怎麽了?”
蕭晟煜注意到她喝湯的動作頓了頓後, 拿勺子的動作愈發慢了,疑心是東西不合胃口,只叫人收了下去給她換個湯品用着。
“沒事、沒事。”紀芙薇忙不送疊。
她哪裏好意思說, 是自己和向和頤“對頭”太久,她在向家呆了三年,有快兩年時間是和她一個屋檐下, 因為向和頤的敵意,紀芙薇幾乎已經對她的聲音形成了條件反射。
旁的人辨別不出, 紀芙薇對這恨她恨到幾次三番想弄死她的人還是很熟悉的,幾乎可以說是印在了腦海裏。
想到向和頤, 紀芙薇很難有好胃口。
但她還不至于霸道到不準向和頤到酒樓飯館用膳,更不會借着恩人蕭晟煜的名頭去做些蠻橫之事。
蕭晟煜看出她有心事,嘴上沒有多說,但默默地已有了成算。
實在是小姑娘太過好懂了一些,一掃眼就看得出,他往邊上瞥了一眼,李順立馬會意地出去了。
雖不是西廠東廠的人才, 但李順這種能在皇帝眼前頗為得力的太監,也自然有自己的一把刷子在。
向和頤作為文國公家的三房夫人, 平時行事也頗為蠻橫,甚至敢于文國公家世子夫人一較高低,叫文官背景的文國公世子夫人心內叫苦。
不怕人聰明, 就怕人沒腦子, 像向和頤這樣是個混不吝的蠢材,動不動打打殺殺的。
不過最近包括武國公府、洪家等在內的武官情況都很不好, 陛下削減開支、赦放兵丁及小兵官員的事情已經發落下來, 一級一級地往下裁, 再有前面導火索一事,整個朝堂內暗波洶湧,都叫陛下這天一力遮下,管下頭人如何詭計多端,也哄不過這“天”去。
故而,向和頤最近的心情也是很不美妙,不如說是做什麽都格外不順利,當然她最惱恨的還是躲過一劫現在不知道在何處的紀芙薇。
有武國公府這頭的恨意在,宣平侯府紀家自然也落不着好。
紀家本就是五侯之末流,前兒能從向家這得到便宜,還是靠的賣女兒換來,如今向家想收回,自然也不是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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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顧當下麻煩太多,向家只能表個态度,不能騰出功夫來找紀家麻煩,不然紀家的情況只怕是要往下再落一落。
但就紀芙薇記憶裏,她那嫡親的弟弟早被人寵壞了去,紀芙薇這樣好性子的人,都還一直記得他做的孽障之事,她早當沒有這個心性歹毒的弟弟了。
紀老爺是個喜歡鑽營又頗為無能的人,紀家世子、她弟弟又是個被養廢物了還左了性子的小朋友,紀家可以說是——
看不到前路。
由蓮心姑姑這等聰明人暗下指點着,她學了許多。宮裏的事情不能說,外頭可沒有那麽多忌諱,尤其她們作為宮裏出來的,更不必要操心外臣、外命婦對她們的影響,教起來更為順當了。
而紀芙薇懂得越多,越看得出來宣平侯府紀家的末路。
都不用她做什麽髒了自己的手,這一家子早在走下坡路了,接下來就看着他們作繭自縛即可。紀芙薇只要保護好自己,別叫這作孽的倒黴一家沾上了自己,在有可能的情況下,看個“熱鬧”就是。
只是,她如今的位置還有幾分尴尬。
能算是向家的,也能算是紀家的,但更大可能是這兩家可能都不想要她。
紀芙薇早先自己心裏過了一遍,也盤算過此事,想來想去,還是贊成“向家賊心不死”的說法。
哪怕她得罪了向世子,她到底還是二房的寡婦。按着如今陛下的政令,向家多半是沒法再給已經是死人的向二公子娶個夫人伺候他的,那可不就是只能指望紀芙薇了嗎?
當然這也是多虧了陛下。
她雖然是“導火索”,但在實際處理上,陛下引着錦衣衛,把她從事情裏頭摘出去了,向世子帶來的災禍是“帶兵擅闖陛下私宅”,後面“意圖行刺”的部分還在來回掰扯辯論當中,最後的結果多半是向家大出血,向陛下求饒,把這件事情抹過去。
現在除了接納了她的恩人陛下和另一方當事人的向家,沒人知道她這個二夫人從武國公府跑了。
對向家來說,就算現在沒法讓紀芙薇暴斃去陪向二公子,他們大概也還是指望着她百年之後,能魂歸向家,去伺候孤家寡鬼的向二公子的。
這樣一來,紀家估計不會承認她這個想歸家的寡婦女兒,他們巴不得她當個向紀氏。
而向家只能夠憋着氣,捏着鼻子忍着認下她這個二房寡婦夫人身份,哪怕她把向世子捅到了陛下面前,狠狠地給了他們一記。
想到這裏,紀芙薇便覺得舒服多了,主要是心情暢快了。
也有可能是聽不見向和頤的聲音,尤其她最近頗為郁郁,方才言語裏都帶出了幾分,不過是強打精神,打腫臉充胖子。
大概是冤家了太久,紀芙薇回想一下,都能品出她那獨特嗓音裏頭的憋屈和不甘。
“這魚湯好鮮。”紀芙薇吃東西的動作快了一點,沖他露出一抹淡笑,明眸善睐,“這豆腐也好吃,吸足了湯水,味道好鮮美。”
“那再喝一碗?”蕭晟煜有意放慢了用膳的速度,着人又給她盛了小半碗,若不是觀察過她食量和胃口,他也不會點頭。
這一桌菜琳琅滿目,色香味俱全,葷素搭配,濃淡搭配,甜鹹搭配,樣樣适宜相稱,又有格外的大菜上來,噴香撲鼻。
肉眼可見的,她葷菜吃得不多,那醬香濃郁的帶把肘子也不過是将将吃了一小塊純淨肉,焦香的肘子皮也就嘗了很少一口,便搖頭再不肯用了。
不過,她菜蔬一類用得倒是不少,湯品之類也有比較明顯的偏好。
換在宮中,大概沒有女子會喝這麽多湯湯水水來與他說話,不過紀芙薇在他面前不做那多餘的掩飾,蕭晟煜也很高興看她如此自然放松。
小姑娘家家的,控制什麽身材,就該高高興興地吃飯才是。
蕭晟煜有一回和侄女光化公主、侄孫女清湘公主用膳,倆小姑娘差不多年紀,統共一歲的差距,都是花信年華的小丫頭,結果一頓飯吃得是戰戰兢兢,都不往遠一點的菜那伸筷子,宮人給她們夾了吃得也是慢如蝸牛。
他于是很快就失了興致,看她們吃一下瞥一眼他的反應,他也頗為無奈。
最後,為了不影響兩個小丫頭吃第二頓填飽肚子,他很快就放了筷子借口離開,聽說等他走了,她們那宮裏立馬重新又叫了熱膳,和她們的母妃一塊用的。
吃一會歇一會,一頓膳食用得極慢,紀芙薇一會兒便叫外頭的晚霞和萬家燈火吸引了目光。
赤赪色裏,混了不少的金色,明黃與粉橙交織,邊緣幽淡,向更遠處的天際散去,整個天空混成了極為瑰麗的霞色。
“可真好看,”紀芙薇情不自禁地感慨,“您瞧,那兒的像不像是那匹‘彩雲霞雲錦’?”
“我記得庫房裏還有些,回頭讓人給你送去。”蕭晟煜不假思索。
“欸,我不是在向您讨要東西呀,我今兒已經得了許多的好東西了,夠了的,真的。”
“哪有嫌棄身邊好東西多的。”蕭晟煜站在她身後,兩個人一道立在窗口賞景,“你才有多少東西?這就說夠了?真是個好滿足的小姑娘。”
“我知道這天下的東西都是您的,與您比,那誰都是比不上的。”
紀芙薇小聲地說。
“但對我來說,這些已經是很多很多了。”她道,“陛下待我太好,這份恩情,我恐怕是要還到下輩子了。”
“不用你還,也別老想着這事情。”
蕭晟煜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寬心,随後又不着痕跡地與她拉開了距離。
紀芙薇與他笑笑,并不應答。
“晚上北市那有燈,可想去看?”他問她。
“非年非節的,竟然有燈?!”
紀芙薇瞪大了眼睛,顯然已經意動。
“是長安拉着汾陽王在京城辦的,”蕭晟煜沒有與她細講其中內情,只是告訴了她明面上的理由,“長安公主是朕六姐,與朕的好四哥慣來關系好,說是為了三個月後的太後壽誕所準備。”
汾陽王蕭晟燈行四,封地不遠不近,聽說是個好脾氣的肚圓王爺。
長安公主行六,是肅宗子嗣裏頭最得寵的一個公主,特準留在燕京,嫁的夫家也極有來頭,是正二品的衍聖公嫡子,孔子嫡系後人。
當今陛下是肅宗兒子裏頭唯一一個正統嫡子,譚太後中年高齡生下的,序齒第九。
紀芙薇只大略聽蓮心姑姑提過一嘴,還是她記憶好。雖說得不多,但一提名字,她可不就想起來了。
譚太後壽辰在金秋十月,今年正好是六十九歲,也是臨近古稀之年了,按規矩是要大辦的。太後算得上長壽老人,聽得說人看起來還年輕着,仿佛是五十來歲的富貴老太太。
時人習慣過九不過十,整壽反而不夠吉利,九為完滿之數,尋常都是過五九、六九的年歲的。
為此,本來在諸多封地的親王、郡王等都着手來賀壽的,遠的王爺和當地官員已經往燕京送壽禮了,近的大概要等到一個半月或一個月前才會動身。
只有極少數,得了皇帝或太後格外恩典的,才能盡早進京來賀壽,不然還是得在封地老實呆着,想提前跑路引都不會給批,還可能會被皇帝忌憚、禦史彈劾,尋常是沒有人敢試探的。
“那……可以去看看嗎?”
“自然可以。”
為太後點的燈是有賀壽之意的,自然不會過于花哨,但長安公主安排了之後,不少勳貴跟着也點了燈,在北市專門布置了一塊空地,與民共賞,同為太後祈福。
蕭晟煜走在前頭,紀芙薇跟在後頭,周圍錦衣衛藏在人群中。
沒有想到,今兒看燈的人确實不少,一路過去都是人。
紀芙薇看得是眼都要花了,這一排還有好些小攤販,抓住了機會在賣東西。
有李順在,她這走一路買一路,很快手裏就得了個畫着盛放茶花的糖人,她拿在手裏,也不吃,就這麽高高興興地看着,一雙眼睛裏映着燈火與人潮。
“想要泥人?”蕭晟煜站在她旁邊,有意落在外側護着她。
紀芙薇已經盯着捏人的看了好一會兒了,連手上喜歡得不行的糖人都顧不上。
“我還是頭一次看見。”
她用氣音很小聲地,又有點小心翼翼地說着,不知道是怕被人聽見笑話還是如何。
蕭晟煜勾了勾唇角,看着人潮湧動,擁擠得愈發厲害,連身邊太監、宮女和護衛都不得不縮緊了幾分圈子,輕輕地将她往身邊帶了帶。
“那就捏一個?”他問她。
“嗯嗯。”她點頭。
“老爺、夫人,想要什麽?”
捏人的是個衣着樸素的老人家,大略是看着紀芙薇做的是婦人打扮,就誤會了。
他話一出,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蕭晟煜下意識地看向紀芙薇,卻只能看見小姑娘發紅的耳朵和染上了緋色的纖細脖頸,她微低着頭,一點不敢上揚或是轉頭。
他這才恍然她已經是嫁過人的能梳婦人髻的小姑娘了,卻不知為何他前兒總沒有想到這點。
可轉念一想,算年紀,到底還是個小丫頭。
想到這裏,蕭晟煜便好似安心了幾分,對小輩他合該照顧些的。
紀芙薇沒敢擡頭,紅着臉支支吾吾地點了點放在桌子上做範例的泥人猴子,輕聲道:“就、就這個大聖可以嗎?”
桌上做的是參照無支祁打扮的,兇性更強悍些,但紀芙薇也顧不上害怕或如何,指了個就算了事。
匠人老人家手上已經麻利地忙起來,紀芙薇自然不會阻攔。
一時,兩個人皆無話。
頗有些安靜過頭,周圍的喧嚣便更為分明了。
直到遠處傳來了聲兒——
紀芙薇一愣,餘光只瞥見原還好好的路上突然打兩邊窄巷彙入了許多人,正普通走着的人裏突然就有拔出了刀往這裏沖的,甚至有的還自人群中躍了起來,對擋路的人就是一刀下去,鮮血飛濺,另一邊原本藏起來的錦衣衛突然就和人打了起來。
隔了也就三四十丈的距離,紀芙薇心頭一跳,腦子還沒轉過來,就被一雙大手捂住了眼睛。
周圍哭嚎慘叫的聲音更分明了,她渾身僵硬,竟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手腳軟得厲害,被他帶進了懷裏牽絆着往前走,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在發抖。
半天時間,紀芙薇都說不出一字,她被拉着,一點看不到身後的響動,只知道除了護駕在他身邊的人手,好像很多人、更多人沖進了戰場。
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天上的、地上的、原走着的、馬車裏出來的……還有從二樓三樓甚至瓦楞上跳下來的。
她只能感覺到大量的人手向喧嚣發生之地沖去,但紀芙薇一點都不敢去想象。
她怕自己一回憶,就徹底軟癱在了地上,沒力氣跑動了。
“無事的,不怕。”蕭晟煜回頭,與她微笑。
他們被堵在了路上,宮人努力給他們争取了一塊地方。
他的手緊緊地抓着她的手,像是想要給她以力量與鼓勵,就像之前幾次一樣。
紀芙薇能看到在蕭晟煜的眼睛裏除了有她,還有遠遠的背後打鬥的場面,但他神色是如此平靜,仿佛其他什麽都沒有看見。
心跳得太快了,像是噠噠的馬蹄聲落在耳畔,又仿佛是平地一聲驚雷,震得她一陣頭暈目眩。
“陛、老爺,”李順臉上有幾分焦灼,“得躲開刺客,就算是錦衣衛能擋住,如今人群擠着,無法動彈,到時候必出意外啊……”
“這刺客怎會如此張狂,錦衣衛都在做什麽……如此危險……”
耳邊依然是李順艱難又藏着不安的聲音。
人群推擠着,還聽得不少的哭聲,愈發尖銳,像是一根刺,紮進腦海裏。
只是他們的位置不太巧,剛好是路中間,連往兩邊鋪子裏避一避的可能都沒有,但有些打鬥的人就是從樓上飛下來的,好像誰都摸不準究竟是哪邊和哪邊的人。
注視着他,紀芙薇怔怔愣在那裏,久久不能動彈。
“不要慌。”蕭晟煜并沒有周圍人的緊張慌亂,不如說他一開始就沒有半點惶恐不安的情緒,不像是紀芙薇,一下便陷入了六神無主的境地,連李順這種很厲害的大太監都急得一頭汗、渾身狼狽,他卻依然如此平靜。
明明——
明明他們都察覺了,那應該是沖着他們,或者說沖着微服的皇帝而來的刺客們正在趕來。
只是這幾十丈卻好像是天塹一般,難以逾越。
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蕭晟煜四兩撥千斤地推開人群,帶着她往前,甚至周圍僅剩的三五護衛和餘下沒有被沖散的三個宮婢都做不到這點。
殺手就在百米之外,向這裏沖過來。
蕭晟煜不慌不忙,連眉頭都沒有挑一下,察覺她的目光,他低垂了眉眼看了她一眼,嘴角輕輕勾起一抹安撫的怡然笑容。
有幾分慈悲,又襯得些許冷漠,只有那雙墨色的眼睛裏,映着她的身影格外分明。
“我們去茶樓。”
他目标很明确,她卻無知無覺。
紀芙薇呆住了,怔怔愣愣又渾身發軟,只能被動地被他拉着往前。
周圍的推攘似乎不再存在,只有他是如此分明。
他好像帶着她走在世界的中心。
不對。
周圍暗波洶湧,人潮流動,那是因為他在這裏,随着他在這裏。
他是她眼裏的全部。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
作者有話說:
無支祁:傳說中淮水的水神,大禹治水時帶領應龍(庚辰)鎮壓了它。孫悟空的形象一開始并非如今看到的這般,流傳下來的過程中有過多次修改和融合,其中一個原型就是無支祁。
一丈:大概3.33米。
夠一萬啦,請看在小肥章的份上原諒我嗚嗚
22號的更新還是在晚上九點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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