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安室的瞳孔收縮一些,嘴唇在控制不住之中開啓一點。
我知道他肯定想起了什麽。
将比在臉上僞裝眼鏡的雙手放下,直接被拔出血管的點滴還在淌着藥液,将點滴關掉,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拿出棉球按在泛出淤青和血液的手背上,我感覺身後的傷口痛的不行,但并沒有時間給我查看是不是出血了,我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可以帶我去嗎,網球場。”
完全不用擔心會不會被前臺的護士小姐發現我這麽一位危險病號溜出房間,安室幾步之間就成功推着我的輪椅下了樓。
感覺腰際開始變得濕漉漉的,眼前的一切也顯得有些昏沉。我明顯感覺不妙,但是如果不解決掉眼前安室透的這個問題反而應該更加不妙。在耳鳴聲裏越來越近的小孩子嬉鬧聲其實有點吵,它們讓我忍不住皺起眉。
“呃……安室先生。”
糾結了片刻,我很快還是決定使用這個稱呼。
大概是過于頻繁的稱呼變化讓他明顯感覺不适應,他推動輪椅的動作停滞一下,但很快在默然之中繼續向前邁步。
“你剛剛也見過我父母了吧,我真的很久沒跟他們見面啦,如你所見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就是了。”
“至于我的檔案,大概在羽田事件之前你就應該去看過了吧,我之前肯定吓了你一大跳吧,因為說實話哦,我不管怎麽看都是跟我父母一樣,平凡普通的一般市民而已。”
腦補了一下我昏闕之後他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不切時宜地我差點笑出來。
“只不過我那古板的父親,以前就經常因為工作問題而不停調動呢,所以從國中時期開始,我就一直在不停的轉學轉學,我想想,那個時候,是因為父親的上司要求吧,所以明明是高中第一學年的期中時間,我卻不得不轉學了呢。”
“因為我的入學信息實在太繁瑣了,所以檔案上應該最後只寫了我的畢業學校吧,所以安室先生沒有發現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手背上的血好像終于止住,将染血的棉球塞進病號服的口袋裏,我和安室站定在明明是羽毛球場卻被拿來打網球的場地前。
“可我卻不打算原諒你,安室先生。”
面前的小朋友們喧鬧着,臉上挂着青春洋溢的快樂笑容,怎麽看怎麽是一派活力四射的場面,但其實我非常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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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想起我嗎,降谷前輩?”
拿起手指眼鏡,扭過頭去看他,因為背光而晦澀難窺的他的眼睛,意外的轉移了視線。
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來。
大概是青春時期的女孩子們就是很流行小團體,好不容易讀完磕磕絆絆毫無朋友的國中升至高中,再度轉學的我因為這微妙的時機也沒能夠找到能夠融進去的小團體。
更何況那時候的桃野真是個超級高度數近視眼,只能天天頂着厚厚的瓶底眼鏡。畢業于女校國中後那被曾經被勒令剪成學生頭的頭發還沒變長,劉海卻長的飛快。日常裏又沒什麽人能夠說話,不知什麽時候,“陰沉讨厭”這個概念就已經被扣在了自己的頭上。
本就是個不屬于這片土地的靈魂,因而并沒有什麽心思去讨好他人來改變這種印象,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被排擠在所有團體之外的自己自然遭到了所謂的校園霸淩。
被塗鴉的課桌,頻繁丢失的東西,背後的指指點點,還有這樣那樣的惡作劇。
每一樣都是保持在老師視若無睹的範疇內,自己的一己之力也不可能再去改變些什麽。
因此,被同學們欺負着去整理體育倉庫,之後又被同學惡趣味地關在了倉庫裏整整半天,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仔細回想起來,其實那天的器材整理擔當并不是我。但是在班級裏已經産生了“不管當天的值日生是誰,桃野真都是那個值日生”的潛規則,反抗不了什麽,自然只能乖乖去做的我從上午的第三節 課一直被關到了大晚上。
也不是沒有尋找過什麽出去的方式,也不用渴望誰會發現我不在再去尋找我,沒吃早飯饑腸辘辘的自己蹲在漆黑一片的倉庫角落裏。因為曾經嘗試翻窗出去,但是窗口已經焊死,從高處跳下去的時候自然是受了傷。
靜靜任由寂靜空氣舔舐傷口,坐在髒兮兮的體操墊上。空氣中那微妙的汗味,潮濕的黴味和灰塵的味道都快要聞不出來了,都快要接受自己要在這個陰森恐怖的體育倉庫裏過一夜的自己,聽到了門打開的聲音。
并不是來檢查的老師,更不用奢望是欺負她的那群人良心發現,那個人只是進來拿了什麽,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外面傳來球與球拍碰撞的聲音。
漆黑一片的視野因為那扇虛掩的門而被強行拉扯開一條光線的裂縫,沿着門扉緩慢挪出之後,彌漫眼眶的不是冰冷的、令人聯想到深遠恐怖的月光顏色,也不是倉庫裏曾經殘留的夕陽的暖杏色。
是非常微弱的,卻明亮到不可思議的,一盞小燈的光。
切開光的是那名青年。
手握着網球拍的他有一半的臉都隐藏在陰影裏,卻足夠令人覺得英俊非常。他将手中的球向上抛起,神色認真的令人深刻不已。但随着小小網球的下落,一個人打着網球的青年注意到了自己。
那顏色明明冷淡卻溫度灼熱的漂亮眼睛對上了我。僅僅被開啓了一盞的場館指引燈此刻亮的不可思議,它們洶湧地擠進他的眼睛裏,化作澄澈明亮的高光。
是因為太餓還是傷口太疼,現在的自己已經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眼睛捕捉到那一刻的具體感受,只能回想起在轟然炸裂的思緒裏,最後留下的只有青年驚訝過後轉為熱切的擔憂眼神,他背後那快要将他吞沒掉的黑暗,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聲,和落在地上的網球聲響。
“你還好吧?”
——那個時候,他所說的第一句話,應該就是這個。
乖乖地坐在保健室的凳子上,任由剛剛見面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年幫自己包紮。已經成為保健室的常客的我明顯感受到老師的欲言又止,但最後看看我還是嘆了口氣選擇離開。
所以我只能看着蹲在我面前替我在膝蓋上上藥的那個人。他好像一直都很認真,此刻凝神專注于和傷口奮戰的他,就連垂下的睫毛都不顫動一下。只有從細密羽睫後漏出的冷色瞳孔好像吸收光線的黑洞,顏色漂亮的簡直不可思議,令人生出想要伸手摘去的貪婪沖動。
“你是被同學惡作劇關進體育倉庫的嗎?”
那清越好聽的聲音突然傳來。
“……嗯。”
點了點頭,青年的眉頭明顯地皺起來,但膝上的傷口雖然處理完了,我的手上還有不少的擦傷。以輕柔的語調讓我把手伸給他,他保持了一會的沉默,最後還是忍不住繼續提問:“你一直被欺負嗎,像……今天這樣?”
總覺得承認這種事情令人羞恥,搖了搖頭,我卻還是點了點頭。
他眉頭上的丘壑更加深刻一點。在被消毒水味充斥的空間裏,一時半會他并沒有再說些什麽,傷口的包紮也做完了,對着他彎下腰鞠躬算是道謝,打算去教室收拾東西回家的我聽到身後他的聲音。
“可以和你談談嗎?”
那應該就是一切的開始。
肩并肩地坐在體育場內,點亮周圍的只有那被點亮的唯一一盞指引燈,在微弱的光線裏,我聽得見他的聲音。
并沒有打聽多少關于我的事情,他卻先是絮絮叨叨地講起他自己的事情來。原來他是去年畢業,現在已經在東京就讀大學的學長,因為曾經是網球社的一員,收到以前的學弟現在的網球社社長的邀約來參觀,最後忍不住球瘾問社長借了備用鑰匙來偷偷打球。
他一邊這麽鬼鬼祟祟的小聲說着,一邊又舉起一個手指放在嘴邊做小聲動作,那樣滑稽的動作由他做起來卻一點也不奇怪。
比想象中還要健談的青年聊起他的學弟,聊起自己當年居然代表學校參加了網球的高校大賽,聊起曾經在這個體育館裏幹過的事,聊起曾經讀書時候的種種囧事。
直到最後,他才提出問題來:“一直都是我在說,真是不好意思,那麽現在輪到你了。”
——“可以說說你的事嗎?”
稀松平常,好像真的只是在閑話家常一樣的語氣,卻莫名使我打開了本應一輩子密閉下去的鎖。
我開始講我轉學的事情。講沒有朋友的事情。
講被排斥的事情,講被寫上“陰沉女”的課桌,講被顏料塗抹的櫃子,講丢失的體操服和文具,講我和他人之間無形的壁障,講我遭遇的種種欺辱。
一言不發,一直聽到我因為哽咽而無法講下去的那個人,最後卻突然笑了:“我覺得那些人的眼睛好像不太好使。”
說着不可思議的話語,他突然伸手撫摸我的發頂。那由他人做來一定輕浮非常的動作,卻因為是他而讓我感覺到無比的安心。
“我覺得你很有趣哦,明明很會說話的,而且也很可愛啊。”
他的溫度透過掌心,一點點地傳遞給我。那色澤好看令人嫉妒的眼睛筆直地與我注視着,下一秒突然裝滿了溫柔的暖意,他笑着說着不可思議的話語。
那應該是夢幻一般不可思議的遭遇。
是本應該幹涸枯竭的人生裏錯覺一般的一滴甘露。
所以那個時候的我,在互相道別應該各自離去的時候,向他提出了問題。
“那、那個……你之後,也會來嗎?”
已經好久沒有用那種分貝說過話,我甚至感覺自己的嗓子都被拉扯。
心跳聲如同擂鼓,看到他稍顯吃驚的側臉我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但他很快給我回應。
“好。”
聲稱自己為“降谷”的青年笑着點點頭。
“我明天也會來,來這裏打網球,我們約定好了。”
“那作為交換,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我叫……桃、桃野……”
“Shin”的簡單發音因為前所未有的羞怯與緊張而塞在了喉嚨裏,他卻不覺得奇怪。
“好,那麽明天見,桃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