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鹿死誰手
長夜未盡,因路府的走水,朱雀街上來往的都是缇騎。秦黎向路敬之要了車馬,準備回宮。他不曾問她一句,卻也沒有殺她。
她是罪臣之女,秦黎卻沒有将其手刃——亦或是,他要将這一切,加諸于路溟身上?!
長安覺得似有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凍得她連呼吸都困難至極。
不可以……怎可如此,讓自己犯下的錯、逃開的劫,全數加倍懲罰在年幼的弟弟身上!
那一瞬,她起了殺機——
若能一刀殺了秦黎、便可永絕後患!她不是不想殺此人、不過是因他牽制着路溟罷了!若他心中已打算對路溟不利,自己又何懼弑君之罪!
不過是再背上一條人命而已!
“我說了,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秦黎好似早已看透她心中所想,不過淡淡掃了一眼,便冷然開口。
長安暗自咬牙,手中胭脂刀只剩一寸,斷痕依然鋒利無比,若是做匕首,也無愧于殺人的絕好之“器”。可偏偏秦黎那一句話,又讓她心頭猛地狠狠顫抖:
又讓他看透了!
他究竟提前看透了多少?又為何會在此刻出現?還……殺了流光!
“文卿身受重傷昏迷,朕要回宮宣太醫。便不奉陪二位了。”秦黎再沒有正視長安一眼。提袍上車,馬蹄得得而去。
長安怔神良久,才反應過來——
他說文卿重傷、那不是、不是路溟麽!難道……阿鵬也在馬車上?
長安深吸一口氣,思緒反複,卻也終于敲定了主意。
與劍生不過數寸之隔,二人故意彼此錯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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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刀已經斷了……她這個殺手,已做到了頭。
頓了頓,她平靜開口:“謝叛天長老救命之恩。”陡然擡眼,目光灼灼,“然,此等恩情,長安身為叛逃之人,受之不起。”
劍生只深深看她一眼,也未答話。慢慢收回手中劍,走向門邊。
秦黎已經走了——
若不是此刻內力全失、這本是與那人拼個魚死網破的絕好時機!
可眼下……這怕再也沒有可能。
終究,還是沒能除去所有煩憂。竭盡一生之力……依然是如此命薄身微麽!
劍生心頭泛起無力,腳步也瞬地虛浮起來:珊瑚流丹毒性入骨,膏肓之內,他已然是個死人,沒有呼吸和心跳,強撐着殺了阿謝,卻再也無法殺了秦黎和路敬之。
長安看着他已然挺拔筆直的背影,不由得恍惚:方才定是錯覺……師父怎會虛弱到那般境地!
“長安卻有要事,非此刻不能辦。待長安諸事皆了,定會持刀奉上,由長老處置!”
宮中,太醫來來往往,神色都異常緊張——
路侍郎的傷,着實嚴重。
泰明帝卻好似悠然世外,仍伏案批奏折子。終于一個老太醫擦擦額角的細汗,上前跪拜道:“陛下,路侍郎之傷,依老臣看,怕是……回天無力。”
泰明帝朱筆一頓。
“太醫院……懇請陛下……收回成命。畢竟……生死由天,非人力所能及。”
皇帝眸中墨色加深。他一字一頓道:“朕,方才說了什麽?”
“陛下有言:若救不回路侍郎,便、便、要……要整個太醫院……”他後面的詞兒說不出來了,聲音虛得厲害。
“與他陪葬。”秦黎又漠然說了一遍,“看來愛卿果然是老了,終日食天家俸祿,無所憂竭。便連朕的話也不放在心上。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便已然記不清楚了。”
“不敢!微臣不敢!”老太醫噗通一聲狠狠磕了個頭,額上被撞得青紫也顧不及,只顫巍巍道:“陛下!臣等……臣等、确實盡力了!陛下!”
“不過就是被開膛、肋骨斷了幾根而已,朕記得往日裏朕沙場上也受過重傷,尚未聽你們說這些喪話——”他陡然意味不明地一笑,“卿等的醫術,在這太醫院,是不進反退了?”
老臣早已吓得說不出話來。
秦黎卻不屑與他糾纏,淡問:“太醫們可都來了?”
“……是。”
“拖出去一半,斬了。”
“陛下!”
“陛下,三思啊!陛下,臣冤枉啊……”一時驚恐聲疊起,秦黎卻只是又打開了一本奏折,若無其事地批奏起來,仿若方才只是讓小黃門傳了道夜宵而已。
太醫人數瞬地少了一半。秦黎面上緩緩浮起冷笑,黑亮得驚心動魄的瞳子掃過剩下的一幹畏畏縮縮的太醫,幽幽道:“方才那些話,朕,不想再聽到第二次……卿等可明白?”
那些太醫少不得領命奮力救治,秦黎卻沒有了看折子的心思,只看着高燒的宮燭,陷入沉思——
那個女人……也該來了吧?
唇邊陡然又升起一絲冷笑:又或者,另一個女人,也忍不住要有動作了?
呵。
朕倒要看看,這盤糊塗棋,到底誰才有資格同朕來下!
“章太醫,得罪。”侍衛并沒有将他拖入刑場,而是帶到一個他全然不熟悉的密室之中。少許,一個白衣少年搖着折扇,額上懸着葫蘆狀的白色美玉,唇角含笑走入密室。
可他眼瞳卻深黑如墨,沒有絲毫的笑意。
“安樂……王爺?”章太醫竟有些咋舌。然而片刻他陡然反應過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竟似比剛才面對皇帝時更為恐懼,“殿下、殿下救命!章某以項上人頭作證,沒有洩露您同貴妃娘娘絲毫!”
“哦?”少年微一挑眉,唇角彎起的弧度更大,似是笑得更加開心。
“真的絲毫未說?”他似是不信,緩緩重複。
“是是是!貴妃娘娘以臣全家老小性命相衡,要臣今夜故意不醫路侍郎,并決不可被皇上發覺。臣怎敢忤逆娘娘同王爺的意思!”
眼前這個安樂王,便是同後宮中一手遮天、氣焰極盛甚至想幹涉前朝政事的花貴妃聯手之人……而今皇上要殺他,能保下他性命的人,除了這二位,還能有誰?
“哦,是這樣啊。”少年竟似恍然大悟一般,點點頭感慨,“你做的很好。”轉身看向身後小厮吩咐:“記下來,花貴妃頭上多算一筆:見死不救。”
章太醫一時傻了,不知這又是何意,甚至忘了害怕,只讷讷:“王爺,你這是……”
“哦,你說我啊,嘿嘿。”少年笑得溫和無比,“我同她在玩貓拿耗子的游戲,不過我現在有些膩了,想早早了結了這個無聊的戲碼,好好去看皇兄那裏的好戲才是……”
章太醫面皮狠狠一抽,嘴唇都哆哆嗦嗦的:“游、游戲?”
“是啊。”少年滿臉無辜,又沖他得意一笑。看他臉色煞白,安慰地拍拍他肩頭,“別擔心啦,那女人雖然野心不小,手段也挺狠,不過明顯腦子不夠啊——這麽無趣,怪不得皇兄不想同她慢慢繞着玩呢。”
章太醫終于聽出大概了:這個安樂王……根本不是和花貴妃聯手,而是與皇上暗地裏聯手,要治花貴妃于死地!
安樂王……完全沒有反心!
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方才他一定看出來了,是他引着自己把花貴妃說出來的,不也許從一開始他早就算到這一刻了……不!
甚至今日泰明帝拉他們斬首,或者,從讓他們救治路溟那一刻起,就已經是作壁上觀、準備收網趕盡殺絕了!
章太醫似陡然又老了十歲,頹然跌坐地上,眼神渙散開來:
他這個棋子的命,算是徹底沒有價值了。
少年朝他誇張地揮揮手,眯起眼很開心地笑了:“老太醫,我先去看戲了喲……放心好啦,你演的這樣賣力,皇兄定會不念及苦勞,把斬首改成個流三千裏什麽的……”
流三千裏……呵。
讓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徒步流三千裏至蠻荒之地,結局也唯有一個。
死。
長安在宮闕間的重檐疊瓦間穿行,終于找到帝宮所在,念及弟弟,也顧不及旁的,直接破窗而入。
燭火一個搖晃,光線明滅。斷刀攜着冷風,抵向伏案批奏折之人的頸間。
刀鋒與頸上的肌膚相觸,一片滲骨的冰涼。
“阿鵬在哪裏?”她冷然出聲。
男人依然若無其事地寫完最後一個字,緩緩擡眼:“這把刀,是不是在你琴裏的那一把?”
長安一怔,陡然頓住了極短片刻。又倏爾蹙眉道:“路溟在何處?”
“刀已經斷了,你,又待如何呢。”
男人語氣依然平淡如常,仿若頸間架着的不是絕世兵刃,而是不中看的玩具。
長安幾要失去了耐心,只勉力壓住紛亂的心思,低聲厲問最後一遍:“我弟弟在哪裏!”
秦黎沉吟一刻,道:“文大人,是被挫骨揚灰的罷。”
長安聽到“挫骨揚灰”四字,身形狠狠一顫。而秦黎只趁着她失神的片刻,一把折斷了她的右手,傾身将她壓在龍案上,斷了的胭脂刀抵在長安喉間。
燭火映出她刀痕猙獰的臉,三分可怖。
“朕也好奇了,這般易失态,身為一個殺手,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可他語氣冰冷,哪有絲毫“好奇”的意思。
可惡!
長安在心頭啐了一口。暗自蓄力。
秦黎直接封了她的肩井穴,左臂直接麻掉,右手又被折斷,她痛得額頭滲出細汗。
“別太自負。真以為朕沒有殺你的心思?”
“啧啧,皇兄你幾時也這般兇殘了?”陡然有一個嬉皮的聲音從窗外傳出,而後是一聲重重的落地聲,還有疼得絲絲抽氣的聲音,“皇兄,下次窗子做得矮些嘛。又不是人人都像你有這麽好的輕功。”
“路溟在哪裏?”
“告訴你又如何?朕不願放,誰也帶不走他。”
長安眉心狠狠一蹙,半晌才咬牙道:“那時阿鵬不過八歲!他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孩子!秦黎,十年前事情并未成功,你沒死,爹爹和阿娘也被挫骨揚灰,如今你江山已固,天下太平,何苦為難阿鵬?!”
“啧啧啧,美人兒我很欣賞你的風骨啊哈哈!不過這話你說錯了喲,謀反者誅九族可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誰知道幾十年後是不是留了個狼崽子呢?更何況,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喲~”
秦黎微微蹙眉:“再吵,把你丢出去。”
小王爺頓時一臉幽怨狀:“皇兄你把那個好惡心的花女人放我這兒我都忍了,現在好不容易來個小美人兒,我剛看着盡興,你要我出去,真是好狠的心啊~~”
長安亦是蹙眉:傳聞中,安樂王孤狠寡言,可眼前這個安樂王,簡直是沒心沒肺。
“不過話還是要說完的嘛!”他聲音卻陡然一低,凝重了許多,戲谑之意全無,“四海之內,莫非王臣。榮辱生死,不過為君一人。皇兄想殺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長安終于隐隐顫抖着:是了……這才是她害怕的真正原因。秦黎有千萬種借口可以殺了路溟,甚至不需要找理由都可以将路溟處之而後快。
這讓她日後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
“嘿嘿,不過美人兒你那麽在乎那個路侍郎的性命,不如一命抵一命吧,皇兄向來憐香惜玉的哈哈,那落花樓裏有個美人兒他就一直很禮重的,居然把鳳佩都給了人家……啧啧,不知道那個是只能給皇後的麽……”
“說不準他一憐惜你,可能會放了兩條人命喲。”
長安恍恍惚惚,居然喃喃:“……真的?”
秦黎蹙眉,一把将她拉起,踉跄扯到床邊。路溟躺在床上,臉上一絲血色也無。
“阿鵬。”她低低喚着。
雙手都詭異地垂着,秦黎直接使力接上了被扭斷的右手,咔噠一聲,聽得一旁小王爺面皮皺的像個包子:“皇兄你還真的轉性了這麽兇殘,要不是提前知道她是你喜歡的,我還真以為是花女人易了容……”
可長安卻全然不覺得痛,只怔怔看着床上有安靜睡顏的孩子。
弟弟。
她三次伸出手,卻終于沒有觸到那張容顏。
髒。
自己的手太髒了:濺着肮髒的血,只要一接觸,都有可能讓他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往事。
可她必須帶他走——
即使浪跡天涯、相依為命,她也要帶他走,離開這虎狼之地!
長安深吸一口氣,方才趁着被壓在龍案上時,她趁他不注意。偷偷團了三五個紙團——
紙團出手,帶着她幾乎全數的氣力,打在秦黎穴位上,她想搶過胭脂刀,卻眼前一花,看到一把劍指到路溟喉間!
長安大驚,回首竟是那個一直嬉皮笑臉的小王爺。
也就是這個回首,讓她失去了一切機會。
可他現在臉上一絲笑容也無,語氣冷如冰:“皇兄,這女人方才手中沒有劍。她若有劍,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你。”
“皇兄,她留不得。”
“這個男人,也留不得。”
“長安。”秦黎陡然一聲嘆息,沉聲,“告訴我,你本名,是什麽?”
長安咬唇不語——
自己、真的是懦弱到了、連最後的機會都把握不住了麽!
師父……
若我死在此處,那與你最後的生死之約,我竟也守不住。
“朕不殺路溟。他對當年之事全然不知。更何況,方才,他救了朕一命。算将功抵過也罷。若不是他……朕方才,也會死在那個殺手的刀下。”
“然,朕要你明白。”他面色陡然一肅,威嚴之氣淩然。雙眸攫住長安的視線,“朕殺不殺他,全在你一念之間。”
“……何意?”
“朕要你留在這帝宮中。你留一日,朕便饒路溟性命一日。你走之日,便是朕殺了他之時。”
長安怔愣許久。
緩緩苦笑:“此話當真?”
“朕,從無戲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