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世長安
十日後。
路侍郎重傷痊愈,因護駕有功,被賜錢帛千。同日,權傾後宮的花貴妃被賜死,花家十五歲以下家丁流三千裏,十五歲以上家眷皆賜死。原因無他——
花貴妃被查出,與叛國組織密宗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密宗指使花貴妃命人刺殺皇上,花貴妃亦收買了太醫院,要致皇上于死地。
章太醫亦在流放之列。
三日後,帝宣路氏女入宮。诏書中卻未給任何封號。
一年後。
陰冬,天沉,俄而大雪如鵝毛紛紛。
帝宮之中。第一株寒梅綻開。紅梅妖嬈如血。
秦黎批罷奏折,已然子夜時分。遣下小厮,一人提燈冒雪獨行,入帝宮深處的歸園。
那個女人面籠一層輕紗,提着紅燭宮燈,立在梅樹下靜靜等待。
看到秦黎過來,上前為他披上鶴氅。動作溫柔而輕盈。
秦黎握住她冰涼的手,将暖意遞給她,低嘆:“下次不必再等了,天太冷。”
女人輕笑:“臣妾無妨。”
他又看了一眼她的面紗,心中微微一堵,終究還是沒說什麽。上次,亦或者是上上次,他曾讓她不必戴面紗,她則是一句“驚了陛下是臣妾陋顏之罪”輕巧帶了過去。第二日又是一襲面紗見他。勸得多了……他也終于明白,那個面紗,也許不是為他而戴。
也許那張創痕猙獰的臉,她願意給一個人看。
卻終究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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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春暖冰消,東風起,紛落一樹海棠。
再過兩日便是寒食——
宮中妃子仕女皆蕩秋千為樂,一時熱鬧嬉戲非常。
歸園中卻是一片沉寂寧靜。
秦黎阖上書卷,看着一旁謄寫書目的溫婉女子,沉聲:“明日,命宮人搭個秋千吧。莫要一直悶在屋子裏,這一二年愈發瘦了。”
女子筆下一頓,終究只是起身柔順地福了福身。
那秋千扯在桃樹旁,他不是沒有私心——昔年在落花樓,他以桃枝相贈,灼灼桃花卻被嬌俏人面生生比了下去。如今桃花笑春風,人面,是否還有可能,回到故舊?
秋千一直架在那裏,上面堆滿了紛紛落英。風吹雨打,多日卻始終沒有人坐上去。直到秋末之時,她依然沒有蕩過那個秋千。因秦黎每日去歸園總能第一眼看到它,所以免不了心頭有個疙瘩。終于一日忍不住了,問:“你不喜蕩秋千這等孩童玩意兒?”
——罷了,終究她以前經歷風霜太多,又豈能以尋常女子的喜好來思量?
她只是微微垂首,搖頭笑而不語。
幾日後,秦黎恰好白日無事,下意識地又走到歸園。卻發現她伏在案上小睡。旁邊是一張墨跡未幹的詩箋。上書不過二句——
“跳罷秋千回首看,海棠已把青梅換。”
秦黎默聲在心頭念了幾遍,握緊的指骨捏得發青:
青梅。竹馬。
會否在她心底……他不過是個憑心計偷來海棠j□j的過客?
後來聖上下命撤去歸園秋千,甚至移走了園中所有的海棠花樹。
三年後。
夏夜。紗帳被夜風微拂。二人并排而睡。這些年來,始終是君子之禮相待,從未有半分逾矩——
若讓王弟知道了,怕是會被驚得合不攏嘴吧。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了……幾乎一月之中半個多月都會夜宿這歸園,但始終不曾有所謂魚水之歡。
一開始還有所謂帳事房來查,後來也無人來查了——
秦黎也明白,外面早已有閑言碎語風傳,陛下近來好男色,在歸園中藏了一位絕美男子,夜夜風流。真真哭笑不得。
可偏生這一夜他睡不着。翻來覆去,女子雖有困意,卻仍強撐着柔聲問道:“陛下可是不舒服麽?”
秦黎搖頭,沉聲:“你先歇吧,朕去看折子。”
女子聽聞,強自坐起,微微一笑:“那臣妾為陛下沏茶。”
未待他反駁,她已然徑自下床了。秦黎心中一嘆,竟有些空落落的。
二人對案而坐,一人批閱,一人研墨,倏忽燈花閃過,遠遠地打更聲傳來。
女子柔聲道:“陛下,今日還是早早歇息吧,已然三更了。明日還有早朝。”
秦黎輕怔,卻道:“朕……想下棋。”
她一愣,終于抿唇一笑,道:“陛下當真該歇息了……若陛下不介意,先請陛下寬衣就寝,臣妾與陛下下一局盲棋,解悶可好?”
而後那一夜……
他們整整下了兩個時辰的盲棋。
并肩而睡,卻時不時說出一句棋路。時而男子會低低叫一聲“好棋”。
天将破曉,秦黎卻愈發精神,等了許久也不見她下一步,側頭一看原是淺淺地睡着了。眼圈上藏着淡淡的青黑。秦黎方才響起前日自己在容妃殿中沒有興致,睡得很足,怪道昨夜始終不困。可她,怕是前幾夜一直不眠不休地謄寫書目罷。看着那些書目已然摞得很高了。
秦黎看着她臉上消瘦的輪廓,忽而很想揭開面紗,輕吻她的臉頰。手距面紗不到一寸,有生生頓住了——
她,若醒來發現,會不會不高興?生此念頭,便再沒了興致。最後只是輕如雪花的一個吻,落在她額頭淺粉色的傷痕上。他,等得起。
何曾想,這一等,便是一生。
四年後。
以為日子可以平淡如水的過去,但那一日她卻在屋中突然暈倒。
他沒有一刻比那一時刻更加恐懼,甚至邊關告急之時,他依然冷靜部署兵力,不曾慌亂地失了所有分寸,嗓子中唯一能發出的聲音,便是高聲宣太醫。
太醫來檢查了所有食物,說一種吃食裏加了慢性毒。秦黎知那時宮中一位妃子送給她的。登時怒火中燒。她卻強撐着慘白的臉色,打發所有太醫回去,并不許将此事傳出。
而後跪倒在他面前:“陛下,莫要殺人。”
秦黎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她幾乎痛得要暈倒,卻執拗地重複:“陛下,莫要置氣……不值得。”
“你胡說什麽?”他臉色一變。
“陛下,”她忽然輕聲喚他,而後擡眼,淡然如水的眼眸中居然藏着平靜的笑意,“我本就是,應死之人。”
“長安!”有多久了?有多久沒有這般生氣了?她……總還是能,在最短的時間裏,讓他分寸盡失啊。
“陛下,四年前,您曾問臣妾,臣妾的本名是什麽。當時的臣妾,未曾告訴陛下。”
他心頭陡然掠過極其不舒服的感覺,拂袖厲聲道:“你現在也不必說!日後永遠都不必再提此事!朕不願聽!”
“不……此事,躲不得。”她擡眼,一字一頓,“臣本名,文素。罪臣之女,本應死在十四年前,蒙陛下大恩才活到今日。陛下無須為這種人,勞神費心。”
秦黎陡然覺得說不出話來。
一股深深的疲累從心頭掠起,幾乎要将他鐵一般的脊梁生生擊倒——
這麽多年,她始終不曾忘記分毫。
秦黎怒極反笑:“你是不是嗨喲啊告訴朕——”
“是。臣妾活一日,不過是懇請陛下讓路侍郎,平安一日。臣妾,無怨無悔。”
他怒極,拂袖而去——
他從未有一刻,比此刻更後悔當時的決定。當時說的那些話。
這是他自己為自己設好的牢籠,貪享假的溫柔,任由自己的真心陷落……
可又能怨誰呢,呵。是他先,不給她留真心的機會啊。
五年後。
那一夜,他飲了太多的酒。星月微冷,園中草木凝霜。
她與他并肩而行。
“陛下,今日,賀老曾來看望臣妾。”
“哦?”他心底冷笑一聲:那個老頭子,政事昏頭,怕只有帝王子嗣一事他最上心。卻不知子嗣一事,為臣子的,關心自是好,但關心過了頭,皇帝卻也最煩。
“陛下,後宮妃嫔,可是不合陛下之意?”
“嗯?”
“陛下當福澤後宮,雨露均撒,若終日留在歸園,恐有失偏頗。”
“偏頗?朕夜宿何處,竟也要旁人幹涉?朕喜愛後宮中哪個女子,難道也要經他賀守成同意?!”他不屑,“賀老雖衷心,卻迂腐之極,你莫要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她卻腳步一頓。秦黎見她沒有跟上,也停了腳步,回首看她。
女子的素色襦裙在夜風中揚起,及腰的烏發未挽,泠泠如瀑。面紗下似乎那些猙獰刀痕已經消隐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微微一動。
“陛下……臣妾有些累了。”她居然伸出素白如玉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波光潋滟,“陛下,送臣妾回去好麽?”
他有些發怔地任她拉着回去。她拉他到了床邊,又輕聲在他耳畔道:“陛下,臣妾累了,勞煩陛下為臣妾寬衣,可好?”他如何……能拒絕。
她躺入被衾中的一瞬,忽又怯怯地拉住了他:“陛下,臣妾……冷。陛下可否……”他看着她露出白皙柔嫩的脖頸,心中微癢。
好像多年前就已經萌芽的、隐秘的夙願,終于到了能夠實現的一天。身體隐隐發熱,他自然明白這暗示着什麽,眸中暗色漸湧:“長安,莫誘惑我。”
然而話音未落,她卻輕輕掀開了面紗。那一張臉,已然如五年前未被毀容之時,風華絕代。他一動情,纏綿的吻落在她柔嫩微涼的唇瓣上。
等到恢複些許神識,已然衣衫零落,緊緊相擁。他抓住最後一絲理智,沉聲:“你計劃好的,這一切?”
長安仍是平靜如水,輕聲道:“陛下需要一個子嗣。若陛下不喜旁的妃子誕下子嗣,臣妾便為您生。”
他愣了半響,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寸寸被凍結,如置身冰窖之中。許久才反應過來。
“這是臣妾的責任。”
他緩緩放開她,深深看了她許久。
這一眼,不知從何時開始,又好像,永遠都沒有結束。可終究還是有什麽,無聲地碎掉了,遁入塵泥裏,再也無法複蘇重生。
窗外秋夜流螢飛舞,秦黎明白,自己胸中有塊郁結,再也解不開了。原來等這樣久,等得終究只是這一句。
路溟當年便看出來了吧?要不如何是那一句——
長安姊,不适合你。
延遲了五年的審判,終于還是以無可抗拒的姿态、姍姍來遲。
他起身,穿衣,系袍。推門而出。
“長安,朕承認,是朕輸了。”
第六年,秦黎再未入歸園一步。
若說天下最八卦之人,非小王爺莫屬。
可是當天下人都在八卦歸園中那個“絕世美男”傳奇地失了寵,向來消息最靈通的小王爺卻始終沉默。
有人說,曾見小王爺對着皇上說了一句:“喲,原來單相思沒結果,竟然跟失戀了差距也不大嘛……皇兄你會不會尋死尋活啊?”
但沒有人見到後續。
傳言小王爺之後三個月沒有出府。
第七年。
又是大雪紛飛之夜。
時隔太久,恍如一個世紀那樣長。他終于又一次走入歸園,擡眼,卻看到那一人提燈在梅樹下,為他遞上鶴氅,動作輕盈而溫柔。
多麽長久地輪回。
原來最後時刻,他們還可以這般溫馨。
他一把将她攬入懷中,死死扣住。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
“你走吧。以後山高水長,再不相逢。路溟他,朕在一日,他便不會有事。”
一句話,說到末尾,聲音已然開始輕顫,似耗盡了所有的勇氣。
“……陛下?”溫柔一如往常。
他似乎終于說出最後沉重的心事,竟突然有了玩笑的興致:“長安,喚我的名字吧。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九年的時間,從未聽你喚過我的名字。”
她沉默了許久。
“好。”
“秦黎。”
“……再見。”
南疆有滿山螢火。
紫藤蘿的香氣清幽如夢。
我是寨子裏土司的孫女,在七年前,谷中小溪邊看到了一個瀕死的劍客。他渾身都是傷,身上還帶着毒。手中緊緊攥着什麽,死死不肯放開。
好不容易掰開,卻看到是一片斷掉的鐵,深深陷入肉裏,刻痕入骨。
“這是刀啊……他一定是個刀頭舔血的中原人。”
後來那個男人醒來,村裏的姑姑用蠱救了他,可是他卻不能離開村子了。但他似乎毫無怨言,每日砍柴、背水,同村裏的小夥子學會了吹蘆笛短音,卻在學會之後再沒見他吹過。
他的掌心依然有可怖的傷痕,但他卻沒有碰過刀,一次也沒有。
最初的四年裏,每年都會有一群奇怪的人來看他,叫他“長老”。給他一堆東西,他不動聲色地收下,卻從沒碰過絲毫。
爺爺說:“那裏面都是最金貴的草藥啊。”
爺爺還說,那些來找他的人,是官家的人。
又一次聽到他自言自語,将軍看開了,我還有什麽看不開的呢……你還欠我一句允諾,還記得嗎。
月色清亮如水,無人應答。
又過了三年。
村頭小孩子鬧嚷起來。小男孩開始臉紅:“有個很漂亮的大姐姐,來寨子裏讨水喝呢。”
他們帶着她進來,我看到她一襲白衣,長發及腰,真的很好看。
爺爺與她談了小會兒,我覺得無趣,就去找阿竹玩……啊對了,阿竹就是我救回來的那個劍客。
我拉着阿竹偷偷躲在後面看,沒注意到阿竹順江僵掉的身子。
我看到那個姐姐拿出一柄短刀,聽到她問爺爺:“老人家,你看過它的其他碎片麽?”
阿竹掐的我手好疼,我低聲叫了出來。卻被他捂着嘴抱了出來。
“阿竹你怎麽啦……”
“……師父?”我聽到那個姐姐的聲音。
“師父,是你麽?”
阿竹沒有回答,也沒有走。
我低聲嘀咕:“誰是師父啊?”阿竹沒有回答我,只輕輕把我放下,轉過身。
我才注意到那個姐姐滿臉是淚,奇怪……方才明明沒有啊。
“師父。”她的嗓子有些哽咽。卻又開心地笑起來……真是個怪人。
“我來了。”
“我來應當年,那個允諾。”她說。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