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春風一顧
瘦弱的女孩子,藏在寬大袍子裏,咬白了唇色,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看着那個男人的屍體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她的眼睛一眨未眨。
固執、頑固地睜着,冷冷看着一切。
直到下人将她扶到轎子裏,擡回路府,牽到房裏,文素只是聽話地跟着。
這一切傳到路敬之耳裏,男人寫着折子的筆陡然一停,長夜深沉。
他看着那抹跳動的燭火,不易覺察地微微蹙眉。
飯菜擱到房門外,放到馊了——那孩子竟然将房門反插,任誰也推不開。一連三日。
下人又驚又恐,結巴着禀報,路敬之終是輕聲嘆氣,拂袖起身,來到繁花綻開的庭院中,細雨綿綿,草木蔥茏,他屈起二指,輕聲叩門。
沒有人應。
沒有絲毫聲音。
男人微微一頓,終于手下用力,借着巧勁推開房門,看到一地狼藉——亂七八糟的绫羅,散落滿地的竹簡,四仰八叉的桌椅,還有那個衣上沾着血污的女孩子,站在混亂的中央,手中握着燭臺,神色恍惚呆滞。
聽到聲響,她擡頭,眼珠動了動:“你來了。”
路敬之眉心一沉,眸色漸冷。她這是要把自己燒了、順帶讓整個路府陪葬?!
女孩子垂眸,道:“蠟燭都燒光了……只剩這一點兒了。”
他看向燭臺上不盈一寸的白燭,抿唇,冰冷的聲線,絲毫不掩飾犀利:“……我救了你,你用燒房子來報恩?”
她有些恍惚。低聲:“那麽多燭臺,都沒了。”
Advertisement
男人看向她周圍,确實有三四個燃盡高燭的檀木燭臺,滾落在少女腳下。
她看着他,眸光卻落在更遠的虛空,喃喃:“明明一切都準備好了——為什麽就是不敢點下去呢?燒光了,不就可以見爹爹和娘親了麽。”
“我很想他們啊——但是就是不敢點火。”
“路敬之,到今天我才發現,比起同爹娘團聚,我更怕死。”
她突然微微笑了,容色蒼白。
“我看到他們燒了爹爹的屍體,可那時候我在想……幸好……幸好……幸好我被救了,鞭屍四濺的血,被火燒焦的肉,無人收殓的殘屍——不是發生在文素身上。”
眼淚突然間奔湧而出,無法遏制。
“我、我真的想活下去啊!!——即使是像豬狗一樣的活下去!……不要、不要打我!不是我、殺了皇帝的不是我!我什麽都不知道!”
已經分不清現實和虛幻,她雙眼通紅,死盯着男人,形同野獸,歇斯底裏:
“為什麽!為什麽當時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以一個忠烈之女的名義,痛快地死在那裏!現在就算是活着,也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影子!我不能替先父正名,更不可能讓阿鵬活得正大光明……”
“這是罪孽啊,”她喃喃,有些神經質的,面皮居然不受控制地抽搐,“這是我的罪,我活下去要背的罪,你加給我的,罪。”
或許是多日沒吃東西,或許是情緒太過激烈,最後一個字,她已然吐字含糊,一個倒頭栽在他懷裏,暈了過去。
路敬之一頓,抱起瘦得不成樣子的文素,對身後趕來的下人淡淡吩咐:“收拾一下,備好米粥小菜,少小姐餓了。”
冷冷拂袖而出。從始至終,他的臉上,都分辨不出是何種表情。
又或者,他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在一個已然崩潰的、十歲孩子面前。
往事如洪流奔湧溯源,她只能踉跄後退,倉皇閉眼。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
她執意離開,文鵬因為刺激而失去那段記憶,被路府收留,對外宣稱遠房親戚。
她颠沛流離了兩年,日日掙紮在饑餓的邊緣,終于找到了皇天密宗,不啻為絕望深淵一樣的歸宿。
既然已經無法融入光裏,那麽索性就藏到黑暗的最深處吧。
哪怕肮髒卑劣,但至少、還有活着的信仰。
同樣一場冰冷夜雨,讓過去與現在在狹小空間裏交錯叢生。無力垂下的胭脂刀,卻映出主人沒有生氣的臉。
阿謝卻冷冷一笑,側頭看向屋外,然而那裏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漆黑。
他卻突然低聲:“流光那裏,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吧。”
雖然沒理清他話中含義,劍生心下一震:流光結束?——那裏,難道也有一場厮殺?
阿謝擡頭長劍指向劍生:“長老,這場戲,差不多也到收場的時候了。”
“我對你徒弟沒有興趣,我收到的密令:寅時之前,誅殺叛天長老葛劍生。”
即使被掩飾地很好,阿謝還是一眼看出,男人握刀的手,一直在顫着……
呵。他心中冷笑。挑唇:“珊瑚流丹,看來宗主果然準備得滴水不漏。你現在還能提起劍,都已經是個奇跡了吧?……也虧得你這個笨徒弟,心亂得不行,才沒看出你刀法上破綻百出。”
長安眼中滿是震驚,不能消化眼前的兔起鹘落。
阿謝突然惡劣地笑起來:“死前在叫你最後一聲‘長老’,也算是尊重了……你知道,我為何要啰嗦這半日,給你講這麽多?”
劍生擡眼看他,他卻笑得開心:“那是因為,我想看到平日裏不可一世的叛天長老,在珊瑚流丹折磨下,那痛不欲生的樣子呀……啧啧,隐忍着痛苦,敬職地演戲,這些都是錯過就不可能再現的、極致的愉悅呀。”
男人眼底光澤懾人,夾雜着興奮、激動、雀躍:“一想到你那張萬年不動的冰塊臉,因為不能忍受的痛苦,扭曲到變形的模樣,我的刀都興奮得停不下來顫抖呢。”他輕蔑地笑着,“恐怕你都記得了吧?八年前,有一撥孩子,站在雪地裏,等着你來選弟子——不知道長老還有沒有印象呢?”
劍生擡眸,凝聲吐字:“你?”
“哈,長老果然貴人多忘事——怎麽會是我?宗主知道我一向劍術平平,怎會讓我去叛天部?可是我不行……那個孩子,卻是在其中。”
劍生心頭一冷,他腦中劃過一個名字,卻沒有開口。
突然有細細的女孩子聲音從窗外傳出:“阿謝。”
長安一頓:流光?!……那個孩子,還是過來了——
“呵呵哈……沒錯,你沒猜錯。流光就在其中。”阿謝起身抱過流光,女孩子身體居然在微微顫抖,阿謝只當她已然完成任務,神色憐惜。看向劍生,目光陡然淩厲起來:“可是你卻選了這個女人,這個叫長安的女人……你可知道,除了長安之外的孩子,那些被抛棄的孩子,最後都到了哪裏?”
流光就在眼前,劍生皺着眉,不知該說些什麽。
“藥王谷!所有的孩子,都被送到了藥王谷!”阿謝面孔有些扭曲,“你可直到流光為什麽一直長不大?她的眼睛在八歲那年突然失明又是怎麽回事?……都是因為藥王谷那群老頭子,他們在她身上試各種毒藥,把孩子當屍體對待。流光雖然沒有被折磨死,但珊瑚流丹卻讓她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
劍生垂眸看劍,低聲:“阿謝,這是密宗的規矩,你一向都清楚。”
阿謝卻痙攣地笑起來,一字一頓:“哈、哈哈。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親手把我妹妹送到那些禽獸手裏!我怎麽會不、知、道!”
長安怔住:妹妹?流光竟是阿謝的妹妹!她驀地出聲:“你為何要将自己妹妹送到密宗?你明明知道密宗是……”接下來的話,她卻說不出來。
阿謝冷冷一笑:“我自然知道。進了密宗的人,再也不可能出去……可是如果不将她送到密宗,她卻時刻都有可能被殺掉!
“你當年被路敬之救了、可是更多的孩子……可沒有你那樣好的運氣。
“我找到流光的時候,一切都晚了。她已然被吓得失了聲。縮在天牢裏呆呆的。那個死老頭子本就好大喜功,被姓文的忽悠地忘了本,一心陷到光大宗族的幻想裏……呵,也怨他活該,本來他就是姓文的和路敬之的棄子。”
他陡然擡眼,絲毫不掩飾怨毒的目光:“可是、你們怎麽也可以把流光算計進去!”
他擡手,指向長安:“就是她!就是這個女人!你們讓她活着走了、讓流光扮作文家小姐,替這個女人死!”
長安瞬間愕然,清麗如白梅的容色,隐隐泛着玉色蒼白。握着劍的右手,指骨發青。她唇角哆嗦着,卻陡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該信他的。長安在心底無力地反駁。但是卻下意識移開眼,沒有看向阿謝,也沒有看向劍生。
“流光……從那時候起,就一直是這個樣子了?”
她艱澀地開口,居然恍恍惚惚地說着。話音還未落下,腦中隐隐閃過畫面,正是漫天飛雪的白梅樹下,她腿骨折斷,被劍生雙臂攬在懷中,眼角的一星餘光裏,看到那個藏在樹後面的女孩子。眼神躲閃、臉色慘白。
那些都是真的……不然,以爹爹當年犯下的謀反十惡大罪,定會誅九族。怎會輕易相信他的孩子都恰巧失蹤?!
用本該活下去的無辜者——換了他們兄妹二人的命。
劍生卻忽然上前,淡淡道:“我不知你想做什麽。不過眼下是我師徒二人之事,你速速離去為好。”
阿謝卻冷冷笑了:“是麽?可惜,不巧長老編的這個戲本子,我卻是主角。”
劍生眉頭一蹙。
“我的任務,是斬殺叛變的叛天長老。流光差不多也該把那兩人解決了吧。”
“……什麽?!”長安失聲。
“自然是你最疼愛的弟弟啊。另一個,”他眼神變得冷峻懾人、透着刀刃般的森冷,“只怕他的身份,你也早就知道了吧——殺了他,今夜之後,整個天鏡帝都,就會全面洗牌。”
長安膝下一軟,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聞,眼神中透着癫狂:“你瘋了!你……這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你怎麽……敢!他、他、他——”她始終無法說出下面的話。
阿謝卻笑得模糊冷冽:“我為什麽不敢?嗯?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軟弱?!抛開別的不談,你真讓我失望。殺父滅族之仇、毀了你弟弟一生的人,你居然能虛以委蛇八年?你居然能言笑承歡、坐懷不亂?你居然……呵,下不了手?”
“文素,這八年裏,你有多少機會,能輕松送他下黃泉!”
霹靂陡然落下,映出阿謝扭曲狠戾的面容。長安再也無法掩飾,雙手劇烈地顫抖着,長劍铛然墜落,雪亮的劍刃上,反射出女子崩潰的容顏。
如枝頭淩亂的梅瓣,如暗夜翻湧的浪潮,如崩然斷裂的琴弦,如墜地迸濺的珠玉。
她跪倒在地,掩面不語。長發淩亂如墨玉,遮住她的失态,可是指縫間,仍然有溫熱的液體,紛紛落下。
是的……就連師父都沒有發現,當她看到弟弟以另一個身份安然生活時,心底本來的不甘開始漸漸磨鈍、漸漸模糊。他應該忘記了吧。這樣才對,就做個被路家收養的孩子,仕途順利,前途無限,新科狀元,再美滿不過。
而後娶路家溫順柔美的女兒路子舟為妻,琴瑟和諧,羨煞衆人。
一切都照着預想中最好的軌跡運行着,她心中塞得滿滿的,應該都是寬慰吧……不可否認,即使是親生父母,或許,都不能給阿鵬這麽多。
每日都會在路家周圍徘徊,打探他的消息,後來以花魁的身份出現,可以更為明目張膽地守護他、祝福他。
請就這樣一路安穩地走下去……我的弟弟。
無數次,她跪在雙子神像前,冉冉升起的檀香裏,宏闊的殿堂中,她反複許下的心願,不過只有這麽一個。可是另一個危險的種子,卻也在那是就隐隐種下。
自從那個血與火之夜後,她每夜都不能安眠,夢中都是父親凄慘的死狀、母親滿是血跡的面孔。但是看着文鵬越發清秀成熟的面容,她慌亂失措的心,終于有了一絲安慰。
至少……弟弟是幸福的。那些肮髒殘忍的事情,他不必知道。
他不必了解。
不必背負。
也許,活着的人,都沒有必要再為死去的怨魂,背負罪孽?這種逃避的念頭,究竟是何時,竄入她腦海之中?
就像當年她無法為雙親殉葬一樣,現在,她也無法夜夜夢回那一夜、眼中滿是瘋狂和絕望。
那次她跳完顧春風的最後一折“琳琅”,那個男人一襲鑲金烏衣,倚在廊柱旁,看着秋葵旁素紗古髻的少女,眼底隐隐有墨色翻湧。
他伸出手,指尖瑩白如玉,遞過一只潤白玉佩:“秋色醉人,卻不若姑娘春風拂柳。自古以白玉贈美人,最是風雅。今日在下也想借古聊今,遣物思懷,不知姑娘可否賜機?。”
點到即止的寒暄,不多不少的恭維,或真或假的贊賞,若即若離的身份。她沒有想到拒絕的理由,伸手接過。
指尖相觸的一瞬,感到他手心,竟是同玉石一般的冰冷。她手指微微一頓。
男人卻低低笑了:“唐突了。”他上前,将玉佩系在她腰間。
君子贈玉,以示同心。
淡淡的開始,卻不突兀、不橫亘,沒有人迷離,也沒有人恍惚,但是卻同樣不知該如何回絕。
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掩飾身份的意思,她也一直都明知。
若殺了他,文鵬定然會出事,她賭不起。
若回絕,她必然會被推到風口浪尖,密宗裏不會再讓她留在天鏡,自己唯一在意的弟弟,只怕餘生都難以見到。
文素并不是能狠下心的人,對弟弟是,對自己是,甚至是……仇人,也是。
父親,原諒我。那一瞬,她心頭掠過的,只是這樣冷冷的一個抱歉。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