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年驚夢
南溟腳步突然一頓。直覺在叫嚣,前方有東西,不能靠近。火光映紅他的側臉,整個路府都看得一清二楚,道路上空空的,并沒有什麽異樣。少年眉頭輕皺。
耳畔突然刮過細小的疾風——
少年猛然側頭,臉上陡然生出一道筆直血線,痛感火辣辣的燒着。
那是什麽?他心下一驚。
然而不待他喘息,三股同樣的風感從腋下、額頭、頸後同時産生,南溟提息點足躍起,空氣裏傳出咝咝割裂聲,似是三柄長刀撞到一起。
下一刻,卻覺得好似有張巨大的風網直接壓在背後,像是要把他切成粉末!
然而在空中,他不可能找到基點再度扭轉,即使腰盤用力,也絕對為時已晚。南溟一瞬停止了呼吸,卻覺得腰帶被外力狠狠一拉,竟然被那股力道一氣拽出幾米遠,風網的壓迫感驟然消失。
他驚異回頭,看到面色有些陰沉的泰明帝:“……陛下!”
“別動!”那人低低出聲,再度拉着他提息穿梭。迎着火紅的光,南溟看到一閃而逝的隐隐銀光——
刀?還是……
君王卻冷笑,道:“還不出來麽?”
仿佛是應聲出現,黑袍女孩子坐在路府的門檻上,雙手環膝,漆黑的眼睛空洞無光,唇角的笑意卻甜美如幼童:
“哥哥好厲害,能看清‘繭’的軌跡呢。”
繭?南溟微微一愣:是指那些詭異的刀麽?女孩子又咯咯地笑了,好像很開心:“流光已經好久沒遇到這麽厲害的人了呢——幾乎和宗主叔叔一樣強吶。”
她聲音輕柔好聽,說的話卻讓人摸不到頭腦。不過現下可以很明顯看出,路府的走水,和眼前這個詭異的女孩子,絕對脫不了幹系。
她卻有些腼腆的開口:“吶,這麽厲害的大哥哥,宗主說,流光要好好招待的。……流光和宗裏的胡姬學了春莺啭十二曲,也想跳給哥哥看呢……不知道哥哥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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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不明就裏,但南溟卻直覺感到,她說的那個舞,絕非善類。
女孩子輕輕站起,露出赤着的雪白雙足,纖細的腳踝上纏着銀鈴。在漫天冰冷的雨絲裏,顯得幽冷詭秘。
她張開瘦弱的雙臂,借着火光,南溟看清女孩子細弱的十指上,都扣着銀白色的指環,每個指環連着一根細而長的銀白絲線,延伸到不可見的黑暗之中。
十指輕顫,絲線仿佛一瞬被賦予生命,陡然淩厲地切割八方空氣!
女孩子右足輕擡,雙臂綻開如花托,黑袍滑落,露出繁複華美的舞服——
那是春莺啭十二曲的起手式。
“要珍惜呦,大哥哥。我只跳舞給活人看的……流光今天,可是很想将這支舞,跳到最後呢!”
“師父,你不能殺他!”長安驀地出聲。卻只換來劍生一聲冷笑:“你是要徹底的背叛麽,逆徒!”
“為了救他,與我再度拔劍?”他冷冷道,“如果是這樣,這一次,我不會停手,直到殺了你。”
長安張張口,似是想說什麽,終究僅抿唇,面色微白。但終是一言不發地撿起地上長刀,做出起手式。
劍生目光一瞬冷了下來。
許久低低一聲笑,酷戾如魔鬼,他垂下眼簾:“很好……就讓為師看看,你的逍遙刀法,到了第幾重!”
她拔刀揚眉,卻聽到身後一聲冷笑。心頭一驚。轉身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居然是在曾經一同執行過任務的殺手,阿謝。
怪異的是,一向同他形影不離的流光,此刻竟然不在。但見到阿謝,流光定然也在附近。
阿謝抱劍,瞥了眼拔劍對峙的師徒,眉目冷冷:“無趣。”
劍生卻不易覺察地蹙眉,低聲:“你怎麽在這裏?流光呢?”
阿謝漠然:“叛天長老真是愛管閑事。”
劍生卻不作罷,冷冷道:“路府之事,宗主已交給我。你為何在此處?”
阿謝卻掃了一眼面色有些蒼白的長安,微微冷笑:“看戲。”
劍生眉頭一皺。
“我想看看,長老奮力編的這個戲,還要演多久?”
長安一怔。
阿謝卻有些譏諷地笑了:“該說您膽大包天,還是愛徒如命呢……”他看向長安,“長老接到的任務,不是在子時之前,殺了叛變者麽?眼下看來,長老這個任務,可完成的不怎麽樣。看來宗主預料的果然不錯,長老的确需要人手稍稍提點。”
劍生唇角一緊。手中長刀為微微變了個方向。阿謝卻冷冷将這一切收在眼底:“路家人已經沒有必要處置了,長老又何必多此一舉?您真是太天真了,以為替徒弟完成失敗的任務,就可以讓她免除一死?……可憐的棋子,到頭來都沒有看清宗主的意思,也只有死亡這一條路啊。”
劍生道:“你是在教訓我?數日不見,竟然膽子和口齒一樣變得粗鄙狂妄。”
阿謝被他散發的氣勢一震,譏諷的話盡數被堵回,只好悻悻冷冷扯開話題:“呵,我當然可以教訓你。不過眼下告訴你一個事實也無妨——你的這個乖徒弟,是絕不可能讓你殺了路敬之的。”他突然有些惡劣地笑起來,一字一頓,“因為這個路敬之,是唯一一個可以保住她弟弟命的人了——”
長安臉色刷得慘白,眸光似長刀般折射凜冽光澤,她陡然出聲:“住口!”
阿謝卻興味悠然地欣賞她的失色:“文鵬、南溟,那小子至今還被蒙在鼓裏吧?”他緩緩拔劍,面目笑得有些猙獰,看向一旁說不出話來的路敬之,道:“日思夜想的長安花魁,一直心生愛慕的女人——”
恰時天上一個霹靂打下,雪白刺眼的電光,映出他扭曲的臉。
“是自己的親姐姐呢。”
長安手中長刀直指阿謝心髒,破空聲刺耳迅疾。阿謝攔住她的劍,反笑:“怎麽,被我說中了,長安姑娘?”
他看着長安,手中招式封住女人的劍路,男人慢慢地一字一頓:
“啊……不對,”他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認真地糾正那個最關鍵的錯誤,“我想想,現在應該稱你為‘文姑娘’才對。”
一直處于驚吓中的阿舟似是突然反映過來,她結結巴巴,眸中光澤猶疑不定:“你姓文?南溟也姓文……你、你……”她皺着眉頭,一旁的路敬之卻陡生不好的預感,驀地出聲:“阿舟,莫再說下去!”
可卻為時已晚,路子舟那有些狐疑的聲音,終于在轟鳴的雷聲中清晰想起,分明是女人輕軟溫柔的語氣,可字字入耳,卻不啻驚雷:
“你是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
十年前。
長安手中刀一瞬定住。
雖然每一幕都深深刻在心底,但路子舟的話,卻像是沖開堤壩的最後一股洶湧洪水,不可阻擋,裹挾着痛苦扭曲的記憶畫面,幾乎生生要将她當場撕裂。
同樣是沖天的火光,同樣是握劍的自己。
所不同的是,當時自己握的是從宮中侍衛屍體上撿來的劍,暗紅的血跡瀝瀝,她卻絲毫劍術也不會,拉着身後不過八歲的弟弟,強忍住嘔吐的沖動,拼命地飛跑。身後是在大火中爆裂的宮殿樓閣,碧瓦飛甍,雕梁畫棟,都在一片炫目灼熱的朱紅中,變成廢墟。
先帝是窮奢極欲的帝王,高大恢宏的祈年宮對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永遠也走不出來的火迷宮。
父親……先帝最寵信的臣子,大理寺卿,竟然把鋒利的匕首送到那個臃腫暴虐的皇帝胸口!
那一瞬間,少女的眼瞳不可遏制地睜大。她甚至忘了叫出聲。
皇後的慘叫,侍衛魚貫而入,數十把劍同時貫穿了父親的身體,死前,那個男人還不甘地瞪着眼睛,死死握着沒入皇帝心髒的匕首柄,嘴巴張着,舌頭長長伸出來。
然後被亂劍砍掉,滿嘴都是殷紅的血。
垂死的喉嚨裏發出詭異的咕嚕聲,不知是不甘還是滿足,那個高大偉岸的男人,終于還是重重砸到地上。
死不瞑目,空洞的眼,看着自己。母親拉着自己飛跑,可就在快到宮門時,她猛然把她和弟弟一推,聲音陡然拔高:
“跑啊,素素!跑——”
沒有了聲音,因為喉管被追上侍衛的長劍一劍抹斷。
她不知拉着弟弟跑了多久,覺得身後一直是鐵靴砸地的聲音,只要停下一刻,身體就會被劍捅穿。
像破布娃娃一樣,變成冷冷的屍體。
弟弟突然絆倒,拉得她一個踉跄,後面追趕的男人高高舉起劍,卻在一瞬白馬嘶鳴中,男人的頭猛地飛起,一直溫熱有力的手臂,猛然兜住自己和跌倒在地的弟弟,拽到馬背上。
她高聲尖叫,卻被那人猛地捂住嘴:“別出聲,現在宮裏亂成一片,我帶你們離開。”
“你……是誰?”她居然還能說的出話。
那人勒緊缰繩,低聲迅速道:“在下路敬之。”馬蹄得得間,他低沉的聲音一絲不差的傳入她耳。
“文大人的,知交。”
她在路敬之那裏休息了兩日,不顧渾身酸痛,掙紮着起身,跪在路敬之案前。
“我父親,在哪裏?”
男人凝視她很久,卻始終不發一言。
少女面色蒼白,咬咬牙,終于又發出了聲音:“他的屍體,在哪裏?”
似是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冷靜,路敬之有些驚訝,終于起身。低聲:
“先帝暴亡、泰明陛下登基。今日早朝下令,将文麟等謀逆罪臣,鞭屍一千,挫骨揚灰。”
她身體重重地晃了晃,忍了那麽久,淚水還是順着面頰長滑而下。
“帶我……見他。”
路敬之皺眉,沒有出聲,只喚來了小厮:“好好照顧她。”便讓人将她帶下去。可是她好像有了過人的氣力,竟然掙紮着掙開了所有的鉗制,再度跪倒他面前,滿面淚痕,聲音嘶啞:
“帶我、見他!我要……見他!”
“求求你……”
“我一定要見他!”
路敬之冷冷道:“法場守戒森嚴,我将你救出,是要再把你送到死地麽?”
少女卻忽然挺直了脊背,道:“文素是文麟的女兒,只要一日活着,便會繼承他的骨血、他的意志。”
“我不會讓自己被發現,但……請您答應我、答應我……讓我送他最後一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