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從宇宙大爆炸到太陽誕生,花了90億年;從恐龍滅絕到哺乳動物出現,花了6000萬年;從尼安德特人滅絕到現代人類出現,花了4萬年。我有時候想,人類這麽渺小,區區百年不到的壽命,也好意思在人生裏大言不慚提時間跨度。
七年真的很長嗎?和宇宙大爆炸比,七年真的不長。但在一個年輕人的二十多年生命裏,這就是足以讓人敬畏并卻步的時間跨度。
許貞敬畏了。他敬畏一段從青春期剛剛開始就同步出現的禁忌之情。常有專家發聲,當代未成年人的情感啓蒙越來越早,早已從老一輩的十八九歲,提早到十歲。不過老一輩的情感啓蒙是否真在十八九歲,暫且不論,但許貞是真的不知道原來早在他剛剛可以獨自騎單車上學時,就有人早一步開始了真正成年人般的感情關系,更別說這還是一段自帶無數社會學論題的同性之情。
我躺在床上,和許貞的距離近到能看見他睫毛下的陰影,但對他八卦私語說出的話卻不信。
許貞如今早已不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他收起八卦的神情,又回到平常淡而又淡的樣子,也不介意我的不信,也不打算說服我,只是忠實履行着他在我面前的任務——或許當成是合理蹭我這張King Size床的交換條件——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只叫他「七年之愛」。”
我點評他:“你真的很會給別人起代稱。”
許貞又笑了,我忍不住問:“那你給我起的代稱是什麽?”
許貞說:“你還記得我誇過你的名字好聽嗎?這麽好聽的名字,還需要什麽代稱。嗯?一川?”
他一叫我“一川”,我就覺得心裏莫名腫脹,好像什麽血管因為暴漲的血液而發紅變大。
于是我答應了一聲。
許貞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邊笑邊躺倒拍床:“銀角大王周一川,我叫你一聲你敢答應嗎!”
我也跟着笑,問他:“為什麽是銀角大王?”
許貞說:“因為你白啊。”
晚睡早醒的糟糕睡眠,精神科醫生建議,每天一顆美時玉,睡前一小時服用。
美時玉是臺灣藥廠的代稱,學名是鹽酸曲唑酮片,國內又叫每素玉。但許貞還是喜歡“美時玉”三個字。漢字不僅僅有語義指代的功能,更是視覺符號的藝術。就像「美」和「時」和「玉」,每一個單拎出來,都是優雅謙謙的好寓意,每一筆寫出來,也都錯落有致,令人愉悅。
可它偏偏是一個抗抑郁類精神治療處方藥的名字。
我問許貞:“藥有效嗎?”
許貞閉上眼,又睜開:“竟然是有的。”
依賴藥物而獲得的平常,就像裝上義肢努力行走的殘疾群體。可身體殘疾被全社會呼籲要關愛,精神病症卻被多年污名化。
許貞平靜地說:“家裏人一直在名義上對我不結婚不談戀愛靠吃藥入睡表示理解。直到有一天,我表妹來旅游,我們坐在餐廳,聊到她不被家裏人看好的婚姻時,她突然當面質問我,哥,家裏人對你真的很包容了,他們容忍你任性這麽多年,容忍你不結婚,容忍你定居在一個陌生城市。哥,那你為什麽還會得抑郁症?為什麽還要靠吃藥才睡得着?”
我不知道說什麽。
許貞卻真的很受傷,比他說起「七年之愛」時更甚。他說:“她每說一句話,我就越質疑自己一次,她說得對。我為什麽會得抑郁症?我為什麽要靠吃藥才睡得着?”
我沉默片刻,向他道歉:“抱歉,不該問你藥有沒有效。”
許貞卻靠過來,用手臂攬住我,把頭埋在我胸前,說:“周一川,你真的懂。”
我當然懂,因為我是平行時空裏的另一個你嘛,許貞。
我也把手臂遞上,攬住他,我們以一個親密無間的姿态擁抱,但嘴上卻嚴肅督促他:“藥不能停。”
他笑的聲音從胸口傳來,連帶着還有一陣潮濕的熱氣噴在我胸口,隔了半晌,他說:“那你該相信我真不是早有預謀來蹭床了吧?”
我不信,但我沒有拆穿他。
當溫度達到一定程度後,人的意識會變得遲鈍模糊,精力不濟,困乏疲累,然後順理成章地睡過去。其實,細究起來,這是大腦缺氧導致的自我修複機制,就像抑郁症一樣,是大腦給人提供的額外服務區。
我聽見許貞的呼吸變得平穩而深重,才明白兩個人抱在一起會産生多高的溫度,沒有低頭證實,也沒有調整姿勢,只是就着人在懷裏的狀态也閉上眼。但我沒有睡眠障礙,不會晚睡早醒,不需要吃藥入眠,更不必去看精神科醫生聽醫囑藥不能停。我只是需要一個擁抱,就像現在這樣,就像許貞需要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