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朝秦暮楚》26
-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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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招某年收了楚暮的生日卡,自淺綠色的信封中抽出一張由半張白色厚畫紙對摺而成的手繪生日卡,封面畫了個又藍又紅又紫的三層生日蛋糕,他第一個反應是 :「得一張生日卡而已」
「我畫了很久。第一張畫得很糟,第二張一畫好就被我妹搶去當玩具,撕爛了,你手上的是第三張。」照這樣看來,那張生日卡的機會成本倒很高。
「有這種顏色的蛋糕嗎」
「這是生果蛋糕。藍色那層是藍莓,紅色是草莓,紫色是提子,都是你愛吃的生果。」
「蛋糕上面的蠟燭數目……好似少了一枝」
「是嗎 沒道理,就九枝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嘻嘻,還有一枝在我手裏,未插上去。」
也不知楚暮那時是說真還是說假,立刻就自褲袋掏出一根綠白相間扭紋的短蠟燭,一并放到秦招手裏,笑滋滋的說了句生日快樂,那樣子可真傻。
為什麽會忽然記起這件事呢 如果不是楚暮給他送了這封信,他也不會想起楚暮還手制過生日卡送給他,以及那張粗制濫造生日卡背後的往事。這一件本已死去又活在秦招腦裏的往事,到底是否屬於楚暮這一年送他的生日禮物 秦招在想起這一件事時,嘴邊有了笑紋,也就是從中得到某種情懷帶來的快樂或滿足,而這一件事既然是由楚暮送他的禮物而來,也就是想起與楚暮有關的、值得笑的往事,也算是一種禮物。
如此一來,秦招手裏這封信的價值變得複雜難計,因而,是一種無價——無法為之冠上一個價值。
秦招頓覺手中這封一克也沒有的信件是何其沉重。拆開 可是要怎樣拆 徒手拆開的話,信封口便會撕得巖巉,不再美觀整齊 ; 用開信刀自信背劏開,則這封信失去其完整性,即使在看完信之後将信重新放回去,也不再是當初那份除了楚暮之外、就沒有別的人知道其內容的——那封神秘的信——并且無法閉合的信封就像一尾躺在抽屜的死魚,死死地張開嘴。
又想起,魚屍。
每一件物品都會拆舊 : 在物品開封、脫離膠袋而接觸到空氣的一剎那,便意味著塵埃與細菌迫不及待依附於那物的外表,預示物的氧化與褪色。一封信的價值在於內容之神秘性,一旦它的內容被世上第二或更多人看過,它便因不再神秘而降價,并且不再有別人對信産生期待。那些政黨或政府發出來的公開信件、聲明書便最為廉價,陳列在網上,任何人只要有一部能上網的電腦都能觀看,等著成為網上芸芸數據垃圾大海的其中一員。
那些情人間互贈的信便要高貴一點,至少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當然會随著兩人分手而變成堆填區中的一員。
那些親人間互贈的信就分分鐘比鑽石還要矜貴。這年頭,子女也未便用手機向父母傳個不夠五十字的短訊,還奢談一封少說也一千字的信
秦招将信拿近鼻端,深深吸一口氣,竟嗅到一陣極輕微的樟腦丸味道。他想起更多 : 兒時上過去楚暮的家,一入屋便湊到一陣滴露味,那是一種近於藥的氣味,在醫院裏不是聞到這種味道就是更刺鼻的漂白水味。走近一間勉強間出來的房——楚暮與妹妹共用的——撲鼻而來就是一陣樟腦丸氣味,秦招禁不住半閉上氣,說 :「你家剛剛搞完大掃除嗎」
「不是。我媽愛清潔,每星期拖兩次地。你看,這張床旁邊有四個箱子不是嗎 裏面放的都是全家人的冬天常服跟大衣、棉被,每個箱各放了一包樟腦丸。味道很強嗎 其他朋友也這樣說,但我跟妹妹不知是否習慣了這味道,畢竟是每天晚上都睡在它們旁邊,久了,就不聞其臭。」
再上去楚家幾次,就連秦招也不再在意那種清潔品與樟腦丸混合的氣味,甚至還因這種味道聯想到乾淨。每一種氣味均指向某種情感,花香指向浪漫,甜味指向幸福,香水(某些時候)指向美人,至於綠水滴露跟樟腦,指向潔淨。潔淨每每使人安心,因城市人有潔癖,大多數,或多或少。
愈大愈空曠的地方便愈有變得潔淨的條件,因為沒有任何縫隙可供穢物積聚。明亮是另一種潔淨的象徵。商場便都是這樣 :大(而無當),地板如同鏡子,女士出門時太趕急,也能低頭就著反光的地磚,敷脂粉,盤雲髻。
楚暮的家人就是如此。雖然這個家小得像塊豆腐乾,各種污穢的小動物太容易落地生根,但女主人堅持勤打掃,容不下一只蟑螂的存在。
為什麽還會想得起這事
秦招将信貼在自己的胸口,隔著衣服。信件是一件奇妙的事,總是經過不知幾多人的手、搭過幾多次車、經過多少次空間的轉換,才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祝福或愛意或詛咒,送到收信人手裏。但是楚暮送秦招的這封信,只是經過兩個人的手,楚暮,然後秦招。沒有第三者。
內容也只會有他們二人知道。
思及此,秦招忽然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難為情,無法解釋,将信遠遠放到書桌,不再碰觸。可是,即使秦招已放下那份信、拒絕讓它進入視線範圍,腦裏還是自動浮現信的質感、外貌與重量。那封信的形态已深深印在腦裏——至少在這刻。
他無法講清楚這封信帶來的情懷或記憶,相比之下,信的內容變得不再重要,而拆信這個行為只會破壞它的神秘。
最後,秦招将信穩妥放入那個黑色斜背袋內裏的暗格,拉妥拉鏈以防信件掉出來。如此,每當他用這個斜背袋,那信件便隔著幾塊布,緊貼他的身體。他能夠時常伸手入袋隔著暗格的布料撫摸信,提示自己對它的擁有權。
要買一把鎖,鎖上那個暗格,再将鑰匙掉入大海,如此,無人能夠使信與斜背袋分離——
直至秦招對信的感情死去為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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