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水悠悠
江風潇潇, 吹得岸邊渡口送行的人衣衫如雲般飛揚,春末的時節,天氣回暖, 大部分人都換上了輕薄的春衣。
按照趙國的說法, 這一趟就算是吳柳兒的成為趙國繼王後的婚儀,盛大的樓船迎接一身鮮紅嫁衣的妙齡女郎, 樓船穿過萬重山,要在江上足足走小半個月,等到了趙國便直接入宮門禮成。
陳念春來時渡口的岸邊已是站滿了人, 不止是長陵諸世家皆派來使相賀,陳念春還在人群裏分辨出了不少熟面孔, 無論與她關系如何幾乎所有的氏族女郎都來了。
女郎們嬌豔美麗的臉上都帶着喜氣洋洋的笑意, 但難掩笑容之下的幾分惶恐與迷茫,如今九國之間的風起雲湧就連普通百姓都心知肚明, 更別說是消息靈通的氏族之間、
衆人看着往日驕傲嬌矜的吳柳兒今日也能作為政治鬥争的犧牲品做一個微不足道的貢品,自身有本事能替家族做事的尚且不怕,其餘往日只知道享樂的最近當真是夜不能寐,生怕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
吳柳兒還沒有來,樓船還停留在岸邊,衆人無聲的默默等待着,目送着故人走向鮮花着錦的墳墓也是一種殘忍。
當然,心裏為吳柳兒而難過的自然不會是所有人, 其中幸災樂禍的就有薄妍。
一身銀紅色交領長裙的窈窕女郎,如流水般光滑的絲帕掩住唇角的笑意, 額前的碎發掩住了她描摹精致的眼。
吳柳兒當初在謝惜時的背後追逐了這麽多年, 薄妍一邊看着, 既看不上她的做派又忍不住的心中淡淡的酸意, 二人相看兩厭暗戳戳的嗆聲作對了這麽些年,早就是記恨入骨,從父親出得知消息的那天她難得心情好到給整個院子的女使都加了二兩月錢。
這上天當真是眷顧她,往日她厭惡的落得如此潦倒凄涼的下場,往日她所期盼渴望的也近在眼前,長陵動蕩父親母親往常絕口不提的一些事也開始透露給她知道,父親告訴她,謝惜時現在與姜溫的那些傳言都是謝家特意傳出來的就如同之前的陳念春一樣。
如同陳念春一樣啊。
都是假的,那些她為之傷懷難過的那些都是假的,陳念春也不過如此嘛,還以為她手腕如此高超能在短短一年的時間裏做到她數年都做不到的事。
壓住唇角險些抑制不住的笑,薄妍輕蔑的往了一眼王家的方向,輕而易舉的找出人堆裏那個最顯眼的身影,陳念春似乎是傷心瘦了?呵。
轉過頭,她的視線又黏到了人群前方的那個挺拔清俊的背影。一頭流水般漆黑柔順的長發用玉冠束起,一身淺淡的象牙白長袍,蹀躞帶勾勒出的腰身瘦削挺拔。
薄妍在看謝惜時的時候,謝惜時也在看不遠處站在王家人群裏的陳念春。
因是送晚輩出嫁,在場送行的最高也就是各世家的繼承人,都是些年輕的郎君女郎,輕羅錦紗,雲鬓金釵,岸邊的俊俏美豔的兒女們就像是春日裏争春的百花,争奇鬥豔,簡直讓人看花了眼,可就是這般濃墨重彩的一幕裏她也永遠是最吸引人注意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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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經意之間,二人的視線突然對上,陳念春一愣,謝惜時也是一愣。
但陳念春不止是看到了謝惜時還見到了他身邊雪膚玉裙的姜溫。她在目光在姜溫身上停留了一瞬間。
站在他身邊的姜溫倒是與從前不一樣,在她的印象裏姜溫一直是簡樸清高的一朵蓮花,此時一身浮光錦的玉色長裙站在謝惜時的身邊也堪當一對璧人。
腦子裏冒出‘一對璧人’的時候,陳念春都愣了愣,沒想到啊,居然連她都有這種想法了,其他人想必就更不用說了。
轉過視線,不再看他們,靜靜的站在王家的一堆表小姐群裏,吵吵鬧鬧熙熙攘攘的倒也不算冷清。
拐角處出現了一輛金絲楠木的馬車,這是魏國王室慣用的,馬車卻停在了王氏這邊不起眼的角落,陳念春留意一看,車上下來的居然是林斜芳!
眉頭一皺,這魏國的王子魏知文雖說在魏國不算受寵,那也是九國之間數一數二的大國王子,與寄住在王氏的表小姐之間情投意合為何會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
但年輕的郎君女郎之間互有來往本就正常,陳念春的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沒有懷疑,只當是他們之間本就是不想讓衆人知道,只當沒看見。
流水悠悠,大風驟然和緩,江上也蓄起了霧氣,一片片薄紗似的白霧從碧綠的江面一點點往岸邊飄過來,滿載的披紅樓船在乳白色的霧氣裏半遮半掩,喜氣裏帶着淺淡的憂郁哀愁。
沒過多久,從六安街過來的送親隊伍傳來的敲鑼打鼓聲熱熱鬧鬧的傳到了渡口,送親的足足有十八擡的花橋,喜娘轎夫皆是一身簇新柔滑的紅綢衣,臉上帶着喜色,沿路撒着喜錢,百姓們也樂得捧個人場,歡聲笑語吉祥話如流水。
陳念春沉默的看着送親的隊伍來到渡口,繡鳳鑲珠的喜轎輕輕的落下,喜娘眉眼間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喜轎的門簾揭開,在喜娘的攙扶下一身鳳冠霞帔手持錦扇的新嫁娘走下,鳳頭鞋上明珠閃爍。
一步一步的過去,滿身錦繡珠玉光華,可牽着喜娘手的新嫁娘卻像是個失去生機的人偶,一板一眼卻毫無任何活力,讓人看着忍不住別過眼。
耳邊的輕嘆聲不絕,所有人目送着吳柳兒走上決定她後半生的樓船,就在纖夫們麻利的解開一個個拴住船頭的船繩,船即将在吉時起航之時,船上突然鑽出一個紅襖婢女。
有人認出這個婢女是吳柳兒的貼身婢女蕊兒,竊竊私語的看着眼眶紅腫的蕊兒徑直往王家這邊去。
蕊兒最終停留在了陳念春的面前,“陳女郎,我家女郎請您一敘。”她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哭腔,淚眼朦胧的看着她。
陳念春看着這個婢女心中不忍,猶豫了片刻身邊的姜黃攥着她的衣袖差點把她拽的一個趔趄,轉身拍拍姜黃的手,帶着桃紅就跟着蕊兒往樓船走去。
江邊大霧,霧氣愈發彌漫,陳念春跟着蕊兒走,片刻就被彌漫的大霧籠罩,岸邊的人只能看着她的身影被大霧吞沒,什麽都看不見了。
陳念春心中也有些疑惑,為何吳柳兒偏偏來找她,但莫名的直覺卻告訴她沒關系,所以她去了。
穿過遮掩視線的白霧,朦胧之間,視線的盡頭出現了這艘華麗的樓船,樓船之下是一身嫁衣的女郎,聽見這邊的動靜,靜靜的看着她。
陳念春走上前,只見吳柳兒此時的模樣比上次見她還要差,濃重的脂粉都遮掩不住的灰白衰敗,一身鮮紅嫁衣滿頭的琳琅珠翠更顯得這個人像是馬上就要碎裂的人偶。
吳柳兒看着她過來了,扯着嘴角勉強笑了笑,手上本來代表着新婚最重要的儀式之一的錦扇就随意的塞在喜娘的懷裏,整個人就懶懶的站在岸邊,距離樓船一步之遙,卻對這個華麗的樓船顯出無比的厭惡。
“你來了?”
陳念春提起裙擺,也站到她的身邊,問她,“你怎麽想到要見我。”
吳柳兒:“我也不知道,但我馬上要走了,有些話很想跟你說。”
陳念春微微一笑,姿态從容好像并不在意,“難道是關于謝惜時?”
聽到這個名字,吳柳兒單薄的身軀微微一顫,像是極力在忍耐着什麽,但看着她的眼就會發現,不是因為曾經的愛慕,
她說,“對,就是關于謝惜時,你也被他傷過,難道你不想知道嗎,她他這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呵,難道你不恨他嗎!”
吳柳兒的臉上帶着綿綿的恨意,眼神怨毒,步步緊逼,她拉住陳念春的手,直勾勾的看着她,不甘心的說,“明明他可以救我,但他不願意救我,這就是他!他從來就是一個虛僞冷血的人!”
“他站在高高的神壇之上冷漠的看着我們這群癡癡妄想着他的人痛哭流涕的匍匐在他大的腳下,就是一塊在寒泉裏泡了千百年的石頭也該被我的一腔熱血捂熱了,但他沒有。”
“他甚至不願意施舍我一點點助力……明明……明明只要他一句話我就不用嫁給趙國那個老頭子了……”吳柳兒松開牢牢抓住陳念春的手,失神落魄的像個女鬼。
陳念春輕嘆一聲,憐憫的看着她。
吳柳兒卻像是被她臉上的憐憫刺痛,她又道,“你也是被他抛棄了對不對,你……”
話說了一半卻被陳念春打斷了,陳念春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從容鎮定帶着幾分悠閑,“我從來沒有被他抛棄,我和他是好聚好散。”
“為什麽要這麽在乎男人,一個人對你沒有意思,那麽為何不能換一個?離開他我也照樣是我自己,比起關心他有沒有那麽愛我,我更關心我自己。”
吳柳兒定定的看着滿眼不贊同的陳念春,原來她是這麽想的嗎?
站在樓船踏板上的喜娘遠遠的望着吳柳兒同陳念春聊天,焦灼的捏着手中的錦扇急的額上汗水直流,直到船上趙國的迎親使再三催促她才大着膽子對着那邊喊了一聲,“吉時将近,還望娘娘早些登船!”
陳念春看着默然不語的吳柳兒,最後真心實意的勸她一句,“其他人怎麽樣都不重要,你要盡可能的讓自己過得好才是。”
吳柳兒用衣袖擦擦眼角的淚痕,笑中帶淚,她說,“我明白了,祝你得償所願。”
陳念春帶着桃紅,在岸上望着。
一襲鮮紅嫁衣的女郎逐漸消失在繁華的樓船之間,最後,樓船像是一只龐大的怪物帶着新娘逐漸的在江上遠去。
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