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夢終醒(1)
大概我并不适合呆在淩城這些凡人的地方。
我蝕怨恐也蝕錯了地方。自從隐身去秋莊所看到的那些場面,無不模棱兩可令人費解。然而,這些已不重要。幾日後,真切離城的時刻,我禁不住難耐,嚷嚷小羽告訴我實情。他只是冷着臉,用毫無異樣的神情盯着我。許久,嘆了口氣。“點點,也許,你知道了實情,便又徒生難過。”我拉着小羽的手,淡然地笑:“你放心,我已經做好了哭的準備。何況,這次來凡間,我也發現了一個道理。凡是我認定其怨女的人,必定結果悲慘。”
他撚起袖口拭掉我不知何來的淚,笑話我:“幹嘛把自己說成個十惡不赦的大魔頭。要我說,誰遇到你都算是福氣!”
我嗤嗤鼻,瞧着他的額頭。那通紅的印記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最後我們看見那一幕是什麽意思?”我蜷着膝望他,“秋沐陽是池暮的兒子麽,他真的與小衣是兄妹麽?”雖說一度從那貴婦的嘴裏聽到了事實。可我總也不大相信。其實相不相信只是個面子,而包裹地完完全全的只是那還不曾被掀開的裏子。
“點點,那麽好奇。且先等等。”他撥指伸向車外,只見得遠方一只紅色的雀鳥穿破叢林,停在小羽的指尖。我不明何物,只靜靜瞧着。他的面色在随風而起的車窗簾影裏變暗。
“秋莊的那婦人已經死了,從打探的消息得知,她是被各堂各部的手下逼死的。”他把信箋遞到我的手裏,“咯,點點,你也好生瞅瞅。沒準兒故事梗概也自己琢磨出來了。”我想小羽定是同我說笑,若是我有這般厲害,還要什麽過往鏡,每一個怨女的過往不都了如指掌麽?
“天規裏可有記載神仙唬弄人有什麽處罰?”我打趣笑他,“別騙我,天帝老人家可在聽!”他複搖頭一笑,手指戳了戳我的鼻梁:“你這丫頭總是找我茬。”找茬不是我的本性,這點我很清楚。當然了,無論是與天鬥,還是與神鬥。關鍵是鬥得恰到好處。然而小羽手中的信箋卻并未令我感到高興,實際證明,我是一個十分毛躁的神仙。當我得知最終所有的一切只不過是那個婦人的時候,我竟有些納悶。誰能想到,她竟然心狠手辣到那種地步。我悶悶不怨地跺着腳,對小羽憤憤道:“我說那老太婆心也太狠了。鬧了半天,她才是指使這一切的禍首。當日我以為秋莊主是因為得罪了那老太婆,所以才遭此橫禍。原來一切都是她報複池暮的負心。”說到這裏,我不禁好笑,負心與否誰知道呢?或許那根本就是她癡心錯付,得不到便費勁心機得到。
所以才将秋沐陽收為義子,并以為母報仇的想頭進入池莊,伺機報複。而能否報仇的這個過程便從池暮的愛女池小衣身上下手,追本溯源,順藤摸瓜。後來便掌握了池莊所有的權利,并且夥同池心柔和他所謂的姨娘禍害池暮。
當然這其間頗費功夫的幾人定然将所有罪過扯到小衣身上。我想,這才有了過往鏡裏小衣持刃弑父的一幕。大概小衣忘記所有一切,唯獨記得秋沐陽也是拜幾人所賜。不過為何小衣三年來除了整日孤獨寂寞,而沒有受到一丁點兒傷害的原因,怕只是秋沐陽內心深處隐隐生出的情愫,盡管他并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情愫究竟是在什麽時候跑出來的。但有一點不能否認,他确實對小衣動了心。
在我的眼裏,小衣單純善良的癡情絕對有權利融化那個冰山一樣的男人。每每咒罵那個冷酷的男子為冰山時,小羽都會沒來由地看得我發慌。他有理有據地說:“點點,你怎麽知道那如冰山一般的秋沐陽內心深處是怎樣想的?倘若種種無奈都似你這般胡亂揣測,豈不是要冤枉許多好人?”我被問得有些惘然。照後來那些情形,着實不能這麽沒心沒肺地否決了她對小衣所有的好。我抿抿唇,覺得有些難堪。
“怎麽啦,想起來了。”我點點頭。“想起來了,當日确實聽那老太婆說,要不是秋沐陽愛着小衣并保護她那麽多年,恐怕小衣早死了。”小羽的神情似乎對我的應承很滿意,眸中摻雜的虛無的影子有我能望清的真實。
我不受控制地握住小羽的手,我絞盡腦汁地念叨:“小羽,看你這麽在意,是不是你以前對你歡喜的女人很冷酷很無情,所以你不被待見。但是實際上你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而已。”
他開始樂出來,舉高了手掌落在了我的頭頂,細眉逼近我的眼睛。
“我點點的嘴皮子功夫永遠唱着戲!”這一句話騰地把我的臉炸得火辣辣地,甚至可以感覺有一絲灼熱感,癢癢地滑過我的足尖。我沒有任何一次比現在更加的清晰,因為他含着笑說的是我的點點。僅增加了一個主格,卻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得近到可以貼到鼻梁。
“青天白日的做春夢可不好?”他一雙手縮回了雙膝上,白袍稱得素淨的手如鏈子條條地僵着,煥發出映月似兒的光,滢滢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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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你知不知道呢,其實只要對着你,別說是做做春夢,哪怕是讓我變一百甚至一萬次蓮花的真身,我都心甘情願呢?知道麽,我竟然喜歡你到這種地步?
“你既然這麽反感凡界,不如去妖界瞧瞧,興許能有你想要的怨女呢?”妖界?我雙手捂着耳朵,眯着眼往小羽的身上瞧。他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難忘記,筱筱師姐走時的千叮萬囑,她說是凡界。如今我違背命令去妖界,也不知道她會有怎樣的反應。說不準真的會一絲不茍地飄下來,将她賜予我的過往鏡收回。
我掀了車簾,只見馬蹄如風掠過茫茫蒼野,穿梭進一片黑林之中。“別看,一會兒就過了,妖界太恐怖,吓壞了眼睛可不好?”我挑高了嗓子,叫嚷着笑,沒事,我再不濟,也算個有模有樣的神仙,你說是不是?他的臉色冷冷的,早已隐了笑,只在乎我心神蕩漾的時刻用手蒙了我的臉。
“點點,別說話,快進妖界了。”被人捂着眼睛總不大安适,一氣之下,我拔了他的手下來,只見得小羽的白袍光影燦動,臉上如火紅印燒灼,嘴唇失了水似兒的幹枯。他開始動怒,指責我:“不是,不是說別看的麽!”我發了慌似的去握他的手,去被他甩帶到很遠。良久,他誠摯地拍撫上我的肩:“夢汐,妖界你…你不去?”
我愕然地說不出話來,終于明白小小口中的變色龍是什麽樣的了。
“小羽,适才是你提的去妖界。這…這是你的主意。”
“是麽?”他拍着我的手放了下來,瞳孔裏一閃而過的只是探不究竟的失落。
“小羽,你不要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又擔心又害怕。”脫口而出時,我竟又奇跡般地望着他額心的紅印消失。總算明白,小羽每次毛病出在哪裏,每次胡亂叫我夢汐都是因何緣由。
“點點,我胡說什麽了。”我黯然神傷得很,這正常的神君終于又好端端地擺在了我的面前。“哦,你沒有胡說甚麽?”我說,“不過你幾乎每一次都要把我當成夢汐叫兩聲。”說實話,我的小心肝嫉妒得要命。
“你額頭上的紅印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我伸手去夠,卻被他反手握緊。良久,他拎了兩個字意氣風發地笑:“沒,沒事。興許是見着點點有些激動!”我碰他:“話說,我幾乎每一次都出現在你的面前罷。你何以說出見着我有些激動。小羽,我真不明白。你怎麽還忘不了你的心上人?”想來我又為此吃醋了,可我又有什麽辦法。簡單設想一下,每一天你歡喜的男子不分時候地在你面前提提她曾經的戀人,誰能受得了。還好,我寬宏大度不予計較,否則……正冥思苦想該給小羽一個怎樣的懲罰時,便聽得馬車外呼呼聒噪的回響,其間還帶着各種各樣的哭聲,缭繞于耳。
我縮了脖子退在小羽的臂後,惶恐道:“那…那些東西會不會吃了你我?”小羽樂了會兒,成竹在胸地食指靠唇道:“你怕成這個樣子,不吃了你才怪?”于是他挑開門簾,一把将我拽出。原本以為妖界該當沒有花,沒有草。大路上飄來飄去的也是些幽靈異怪。
然而,一切出乎我的意料。山水輝映,遠處仍舊有斜斜射下的日光,暖煦滢滢,極稱我身上這件精致的白蓮衣。只是行走在山路上,哭泣厮喊依然彌漫在耳旁,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将我牢牢地縛于其間。
“這地方比我想象中要好?”我自言自語地笑。小羽從旁走過,背手道:“你當妖界是幽冥之地麽,竟然無花也無草!何況,真就到了幽冥之地,也最多多了些鬼怪猛獸,夜黑風高之香。花草皆是有的,只是不如人間的草木那麽真實。”我不信,撚指摘了朵藍色的小花,卻只見得有形之花化于無形,轉瞬即逝了,只是殘留在手上的香味淡淡地,聞之令人歡喜。
“小羽,這花不僅漂亮,就連枝上香氣也這麽醉人。”話畢卻見得那小藍花從無形變得有形,接着白光一閃,化出個嬌滴滴的美人。一開口便熱情地喚我水姐姐。“水姐姐,估計只有你白看的上姐妹們了。願意誇我們漂亮的,怕只有你一個。”我尴尬地挺直了背,眼不離地打量她半天:“唔,這個姑娘模樣真是俊。等長大了,姐姐給你說親事。”這話一起,四周鬧成了團。
“姐姐,姐姐,我也要!”
“姐姐,姐姐,別忘了我!”
“姐姐,姐姐。再不嫁出去,我們就是老人了。”我對着那一團花點頭哈腰,嘴裏一個勁兒地應承着:“好說好說,我家哥哥們挺多的。”接着一衆安靜了下來。面前這美人望了我幾眼,滿臉淚花地斷了個同情的面,仍舊握着我的手:“水姐姐,我們倒有你幫襯安頓着,可你自己怎麽辦呢?”我亦端了個得意的面望了望小羽,示意終身大事指日可待,讓她們也大可放心。
“水姐姐,你能想得透徹,甚好,甚好!”接着啊呀一叫,又化成了藍花立在了枝頭。而周遭的花似枯死了般再無聲響,一動不動地開在這幽僻的路徑。
“點點,看來你同這些小花精挺投緣的。”小羽誇贊我,“适才還想着你會不會被這虛幻之境給吓着。如此看來,是我多想了。”經他說起這點,我倒是有些生氣。好歹我本身也是花啊。不管是一朵什麽花,簡而言之,與旁的花鬧矛盾怎麽說都是不大妥當的。
“唔,你又小瞧我是不是?”我握着拳輕推了他一把。這拳還沒順到小羽的身上,便見得頭頂一只紅貍張着爪子朝我頭頂抓下來。
“真是笨,危險将至,你捂着自己的眼睛有什麽用?”小羽将我護在懷裏,退了十幾步遠。站定時卻見得那紅貍也化出個人來。面上妖豔,紅色手指甲尖尖地。那狐妖吹了吹手心,攢出個風情萬種的笑,臂上黃色羅紗似一條火蛇缱绻。她的長舌舔了舔自己的手臂,幽然的聲音如同一股鬼風刮過我的後腦勺。
“哎呀,神君,靈烏我真是愛死你這樣的男人了,比我們那洞穴裏一個一個的臭狐貍要好得多,歡喜一個女人,那是生死都不相棄呢。”她的長眼一眨,定在我的面上。往前扭扭捏捏兩步的原因估計也是想将我瞧清楚。然而不知遇見了什麽結界,忽喇一聲被束光劈了老遠。我自認為那狐妖美得絕豔,不然即便被劈到樹上,也萬不會仍是那副風情萬種的姿态。我心裏幸災樂禍地盼望了許久,結果小羽哈哈笑道:“人家好歹是千年的紅狐貍,你就是把眼珠子給看穿了,她也不可能輕易從樹上掉下來的?”剛大笑說完,卻聽得遠處樹上傳來的輕飄飄的聲音。
“神君,沒想到你老人家還是好這口。她的模樣性子極佳,可比你心中那位值當?”說着一溜煙兒跑了,大老遠地還溢了一陣清香,說實話,哪裏有傳說中的狐臭。“那小妖精究竟是什麽來頭?”我問,“說句實話,她長得極好,興許娶回家能夠給你做個看管宮殿的小婢。”
“哦,你那麽想讓我的宮殿變成狐貍窩?”小羽動怒地不輕,甚至完全忽略了我喜歡開玩笑的老毛病!我正囧得駭然,小羽正兒八經地道:“從來只想着把自己的殿變成只屬于你的蓮花宅,你何苦說這些話來挑釁?”直覺反應,小羽也怕是醋了,否則不會因為我這句打趣的話生氣。有一刻郁悶,他怎麽就不開竅了呢?在我點點的世界,心直口快原就不是我的性格。除了在他的面前,也許我才是那般放肆!因為我知道,他在乎我亦如我在乎他那般,所以即便我說了什麽過分的話,做了什麽無禮的事,他都能包容處之。
“你…你發火做什麽?我只是同你說笑。”他開始叫嚣:“說笑,說笑,你能不能學着正兒八經地說話!”他搖着我的兩間,埋首低到我的肩側。有涼涼的東西滴到我的背脊。原來,他哭了。
我彷徨不安:“下次……下次我不同你說這些有的沒的,你……別生我的氣!”我用手拍着他的背以作安撫。
許久,他的頭才從我的肩膀上拿開,站定時才聽見他低聲出口的話:“我舍不得,舍不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