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難相守(秋沐陽番外下)
房門未關,我拿着劍進去。他的眼睛有我看不清的迷惘,他背對着我,給我倒了一杯酒。我有點錯愕,我沒想到再次面對我,依然那麽鎮定。甚至沒有做過其他防備。
剛剛受挫的他竟毫不懷疑到我的頭上,這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說:“剛才有人要殺你?”他笑了笑,轉眸過來。手臂往身旁的座位一指:“沒關系,我始終沒殺成。”他慷慨地對我笑,我很懷疑他這是在倚老賣老,因為我在他心目中,僅是一個晚輩的存在。
他拂過袖袍,坐在地上,又開始笑:“我知道那個刺客不是你。”我有種被他看破的憤然,一骨腦兒坐在地上。“你憑什麽覺得我不是刺客?”他終于擡起了頭,溫和天真地問:“那,剛才想殺我的刺客是你麽?”雖然我憎惡面前這個害了我娘的兇手,可是要我忍受誣陷承認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我可怎麽也做不出來。
“剛才那刺客不是我派的。”我說,“我秋沐陽要殺你,直接就會要你死。根本不會背地傷人。”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就像在他的面前立下誓言一般,雖然今晚我沒有做這件事,可是并不代表我心裏從來也沒有想過不殺他。相反地,我已經把他恨到了骨子裏。說句實在的話,努力這麽多年也不過是為了早一日能解果了他的性命,以慰我娘親的在天之靈。
“我就知道,沐陽。你不是一個狠心的孩子!”他走過來,把上我的肩,并且說起了我娘,“你娘也是那麽心地善良,不想害我難過。只是我那時候沒有為她着想,哎。以至于……說起來真是慚愧,這麽多年了,能見到她的兒子,我真是高興。沒想到她的兒子是我的女婿。”說到這裏,他就開始激動。完全忽略了我此時的想法。
“池暮!”我一聲大喝,踢翻了旁邊的座位。他蹲地,緩慢地轉眸看着我的一舉一動。“你以為我會因為這個就原諒你對我們母子的傷害麽?池暮!”我憤怒地瞪着他,“是你害了我娘,是你讓我成為了孤兒。”他愧疚地低下頭,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并不是想要把你娘……”“夠了!”我想自己會這樣打斷他并不是因為別的。只要想起小時候那些苦,心裏就難過地一踏糊塗。我拿劍抵着他的脖子,我高興地發狂:“池暮,今日我就要為我娘報仇。”他原本很平靜,只是仰頭閉眼,等着我落刀。看着他那一副樣子,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看着四周的石竹,我冷冷地轉過身看着他,是不是你後悔當年所做的事,所以才置了這一切。我食指定出,甩向窗羽和牆角旁的石竹花。我伸出的長劍就近在咫尺,他卻不為所動。要想觸動這個人的神筋,大概就只有他此生最關心最在意的人。我細細想了會兒,才明白那個人是誰?對,他的女兒,我的妻。
“我沒什麽好說的,你殺了我罷!”他的态度很堅決。随之用手臂拂落了桌子上光茫微弱的燭臺。我咬唇笑:“你很在乎自己的女兒罷!”他很慌張,兩手抓着桌腿。他勸我:“沐陽,我求你。小衣,小衣她是無辜的?”我反問:“你就沒覺得我娘無辜麽?”我的劍還沒有忍心刺破他的喉嚨,可緊閉的門卻突然大開。我看着米黃色的衣裙從門沿處飄起來,一片一片如同花絮。敞開的風吹動着我耳垂的發,我的雙手一下子無法動彈,一條鐵鈎子直直地勾起我的後背,我站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端正,可我似乎感受到兩腳前傾,身子似飄在半空中。她終歸目賭到了我的真面目,她終歸是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最愛的女人,我最不希望她看見有一顆醜陋心靈的我。
爹?一聲還未發完的呼喚就在門口戛然而止,她失去重心地合着雙眼掉在了地上,連阻地那房門跟着往後一開,咿呀的聲響,片刻,全無意識。我還理不清東南西北,就聽見身後一陣劍穿心骨的碎響。手中的劍忽地掉地,我明白,這是一種什麽聲音。那女人扯掉了臉上的黑罩,用布抹掉了劍上殘留的血漬,然後冷冷地責備我:“沒想到殺一個人還能讓你魂兒都沒了。”我蹲地,手指還觸到池暮的鼻尖,那女人的聲音便在我頭頂上響起:“不用看了,一劍穿心。想活都活不了。”然後她瞪着池暮的屍體,開始若無其事地傻笑:“你別怪我,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當年的錯。”
我除了用手合上池暮大睜的眼,沒有說任何一句話。她替我報了仇,我原本該高興。可是正當池暮無聲無息地倒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心裏卻有種被刀刺穿的絕望。無法呼吸的絕望直抵內心深處。我顫抖着聲音:“你怎麽殺了他,你不是說他的性命只屬于我麽?”
“你在責備我。”她把劍砰一聲扔在地上,“他是你的岳父,把他讓給你,你還下得了手嗎?”“至少我可以讓他自殺,至少我可以讓他沒有痛苦。”我天真地想,又禁不住責備,“你這麽果斷地解決了他的性命,你……你要我如何向小衣交代?”
“哦,看來你果真愛上了那女人。”她素白的手指支起我的下巴。因平日她的眼神就太冷,我擡高了頭也只望見她妖豔的紅唇,“秋沐陽,你不要告訴老娘,你是真的愛上了她!”
我垂頭盯着地面:“我不知道。”我的臉順勢被帶得很高,望見她的容貌時,我有剎那的迷糊。今時今夜,她怎會打扮地那麽美麗,厚厚的胭脂水粉把她襯托地年輕了十幾歲。她為何會有這樣令人猜疑的舉動?在我的眼裏,她樸素地不像話。盡管在莊裏她穿着多麽昂貴的錦服,也不願意花半點心思在自己的臉上。我驚愕地說:“你,你今日打扮很漂亮,為什麽?”她愣了一瞬,撫了撫自己的臉,嘴唇現出一抹笑:“這麽說來他死時也見着了我的容貌對不對?”我不清楚她為何會有這樣的一問。
“你殺了他,我該如何向小衣交代?”她捋捋袖子,坐在椅子上:“這有什麽,她的腦子裏可沒有我半點身影,一絲一毫都沒有。相反的,是你殺着劍,抵着池暮的脖子,也是你,拿劍‘殺’了他。”她把殺人的劍放到我的手裏,“哦,這殺人的兇器可都在你的手裏呢!”我倉皇後退,砰地将劍扔出。她望了地上慘死地池暮一眼,大笑着推門而出。我有些緊張,窗外的樹葉抖抖索索地一陣雜聲。也許,就這麽終結了。明明是很完美的結局,他已經死了。可我為什麽心裏難過地要命,是。那天他考我武藝才學,如同父子一樣親昵。允我和小衣的婚事如此果斷,我記得,那時候根本沒佩戴小衣的貼身玉佩。曾經的一切是那麽地讓人懷念,可就因為我很快地結束了它。
“秋哥哥,你……”池心柔推門進來,用手絹拭去了我的汗。我握着她的手,擔憂地說:“心柔,怎麽辦,她爹死了。她看見我殺她爹了。”池心柔捧着我的手,輕蔑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小衣,接着擁着我,把吻落上我的額頭。“秋哥哥,你別擔心。池小衣是不會發現的。”她的嘴唇貼上我的耳垂,指甲勾勒着我的臉,“她喝了那藥,今天晚上的事情全都會忘掉。秋哥哥,你先回去。這些事情由我來處理就行了。”我竟然放心地點了點頭,我竟然放心地把小衣交到了池心柔的手裏。
我早該想到,池心柔所謂的處理會對小衣不利。可我沒想到會那麽不利。我站在走廊,望着衆多下人圍擁在房門外,而裏間的小衣狼狽不堪地拿着帶血的匕首。我知道,這就是池心柔對我所說的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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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從小在爹爹庇佑下長大的小衣,如何來面對自己親手殺死爹爹的事實?
“你所說的處理就是這個?”
“你對我吼什麽?”池心柔的食指定在我的心上,“你生這麽大的氣,為什麽,秋哥哥。你喜歡上池小衣了對不對?你愛上她了對不對?”我啞口無言,随口掩飾道:“你別胡說八道。”池心柔狠狠地跺了跺腳,極不愉悅地推了我離去。
她說得對,我約莫是愛上小衣了,愛上了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這麽羞恥的事情真是令人無地自容。
自此以後,聽下人提起,小衣神智不清了。他們說,她常常一個人坐在水榭處笑,他們說,她常常跟我的馬兒說話。我很愧疚,小衣變成那個樣子,都是因為我。
“我聽莊裏的下人說,池小衣那丫頭你還留着?”那女人冷顏走到我的身邊,“怎麽,你對仇人的女兒動心了。”我搖搖頭:“不,我不是。你……你別殺她,她沒有害過人。”我剛說完那句話,就已經感到左臉上的疼痛。她的确打了我。她冷笑說:“你娘若是知道他的寶貝兒子愛上自己仇人的女兒。你說,會不會死不瞑目。”我哀求她,擋住她的去路:“她什麽也不記得了,她也沒有爹了。如果……如果你還要讓我趕她走,那她只能死路一條了。我求你,放了她罷!”我轉過臉,“阿娘的死與她沒有關系,我不想牽連無辜。”
她食指和中指鉗住一小包藥,放在我的手心:“日子可是越來越久,你說這妹妹肚子裏懷上哥哥的孩子,那該怎麽辦?”我拉住她:“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沐陽,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麽?”說完這句話,她又開始詭笑,看得我渾身不适。
這一年裏,我也會想,當年這個女人跟我所說的一切究竟是否屬實?她同我是什麽幹系,為何會幫我複仇?這些事情我都是想不明白的。派了人幾次查探,竟然杳無音訊。甚至派出去的人都沒有再回來。所以一日複一日,那女人的秘密我沒有查出來。而小衣的孩子已經讓她們母女倆害死了。
我去見小衣的時候,她穿着單衣坐在地上,抱着雙膝,頭枕着床沿。“小衣,別這樣!”我命令她,越不同她見面,語氣也變得冷漠。她沒起身,頭一次又一次仰頭撞去。看着她那樣折磨自己,我有些心疼,伸臂攔住她:“你究竟為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她的聲音很柔,很低,臉上全是淚痕。“我記得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說了這句話她就失魂落魄地出去了。
興許她早就記起了那些事,只是不知因為什麽固執地不願想起。此後,我以為小衣不會原諒我。關于池心柔密謀陷害小衣腹中孩兒一事,我并不想深究。與其生下來讓他面對既是兄妹又是仇人的爹娘,還不如就此投胎轉世。遇上我這樣心狠手辣的親爹,我孩子可真是倒黴的?
我明明想笑,卻哭得心痛。小衣孩子流掉不久,就又開始鬧騰。池心柔有了我的孩子,那女人逼着我娶妻。在我的心裏,除了小衣以外,我容不下任何女子。可是我沒有辦法,就在第二年的秋天,我同心柔成婚。可成婚後不到兩個月,我便知道原來那一切都是陰謀。池心柔沒有懷上我的孩子,可我娶了她傷害了小衣。
“相公,這麽久了,我一直想問問你。你以前對我的那些好都是真的罷?”她拽着我的胳膊。我搖頭騙她:“不,從一開始我都只是騙你的。”她心裏已經清楚我的事,可是她總忍着不說。我每天都在盼望着她能執劍找我報仇,這樣我就不欠她了。
這一輩子,我欠了他的情意。這點是抹殺不掉的。阿娘的死是池暮造成的,作為他的女兒,沒有必要受到此等不公平的待遇。莊裏的人都說她瘋了,我表面上不捅破的理由,只是真的放不下她。縱然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又如何呢,我愛她,即便受多少苦都願意。
三年裏,一層不變地,只是小衣變着花樣重拾我們之間的記憶。我沒忘記那些記憶,那些只屬于我們的記憶。池心柔看穿我對小衣的情意,時不時會想着方法折磨她。
“她是瘋子,你何苦再害她?”我說。池心柔啞着聲音笑:“是啊,她是瘋子。即便是個瘋子,你都還是忘不了她。”她湊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食指也開始顫抖,“秋哥哥,你把心柔看成什麽了,你把心柔看成什麽了。”是啊,就連旁人都比我看得透徹。我說我恨,我怨,可心裏那些騰起的愛憐,不舍又是因為什麽呢?水姑娘為了保護白公子,一杯一杯看似飲酒,實則害怕我借此下毒。
一個商人的謊言,漏洞百出,可是我卻為此感動。嚴堂主什麽時候動的手我不知道,只是我漸漸明白那女人的一切。能夠将年過半百的嚴堂主收為多年的心腹,能夠只費一天功夫收攏了我的各堂各部。我想,不單單只是那女人的野心。至少幾年之後的我終于掌握了該有的證據。
我從不後悔,我拿證據救了人。這個人是我妻,就算她永遠也不知道我的真心,就算她恨我入骨。可是,上天就是狠心,盡管我那樣冷酷地對她,盡管我責備她殺了最終有我骨肉的池心柔。可她還是決然地回莊。
為什麽,為什麽要擋箭?她的雙手全是血。她望着我,慢慢地倒下去,她說,沐陽,我不欠你了。說實話,我都不知道現在該叫你一聲相公,還是哥哥?
聽了這句話,我心如刀絞。可惜,我沒法回答她,因為她死了。
我看着那女人坐在正中,我問她,你很早就計劃這一切了?包括你女兒,她也是一顆棋子。沒想到這個女人那麽心狠,利用她的親生女兒竟然沒半點心軟。可她僅是輕描淡寫地說,她不是我女兒!這麽說來,就連我也怕是……這種想法還沒來得及說,她就搶白道,你只是我從路道上撿來的孩子,石竹,跟你沒有任何幹系。
呵,也對。三年了,我這個本來與他們的恩怨毫無幹系的人卻成了整件事最大的劊子手。我替別人去殺,去怨。到頭來,我才知道自己什麽也不是。我早就該知道的。
她指着我說,其實,你懷疑過。你不是一直在調查麽?是啊,我因為感恩,竟然沒有親自知曉調查的結果。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難過?
小衣不是我的妹妹,我愛着的女人不是我的妹妹?
可惜,當我知道事情真相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日的野茴香多麽地漂亮啊。
真是連最後的回擊都無法得到,我捂着胸口的箭,感覺自己的意識一點一點地抹去。
小衣,你看,早就說過,命中注定你是逃不掉的。黃泉路上,我也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