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夢終醒(2)
碧泉直下,落影成花。一條天河似的口子拉出兩條蒙蒙路道。重霧濃影裏的白色仙蓮栩栩生,自腳踝處向前方蔓延。四周如同花瓣一樣東拉西扯,僅餘我腳下所站的一條支道。漫漫長路,盡頭有人撐着一把墨梅油紙傘,傘骨紅玉所制,墜着一條細小的紅繩。鋪成地毯的青絲終于一疊相疊地随着緩緩坐定的那人固穩。
那人緩緩一笑,終于擡頭。我望見病白色容顏下落拓出來的一雙眼睛。雪白的手臂每微擡一次劉海,便會擡出一抹血水,遠遠地落在地上。這次我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張開嘴想呼救。可哪裏有人的影子,我唯一依戀的男人如同水中之月,找不到一絲痕跡。
然而那人的雙手全都沁滿鮮紅的血絲,像軟糖一樣黏在一起,每擡高一寸,便把血絲扯高一寸,彈性而起時便嘩地一聲濺起一灘血。最後血流如注,如蒼莽雪山裏堆就的球呼啦啦地朝我站着的支道滾過來,我想吼,我想逃,卻不及他的速度。最終那血水染濕我的鞋,漫上之後再濕了我的鞋襪,最後沒到我的膝蓋。
啊,這是什麽?我惡心地想吐,瞥向身後,才看見一塊高如碧松的岩石,層層相疊,我望不到盡頭的高度。淌過來的血水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就像一條沒有出口的河,滾滾血水流進來,一直沒到我的膝蓋。我捂住眼睛,欲哭無淚,口裏聲聲喚着小羽的名字。可是毫無人影,心被扯地七零八落。大概真的要死了罷?
“水夢汐,就這麽簡單的幻象,你就怕到這步田地。”面前那長發拖地的人終于站了起來,他說,“你當初就可以不管不顧,現在這副模樣是因為什麽?”他的臉十分英俊,是個男人,面上的血水讓我看不清瞳孔,只是那一雙眼眸,是四周飄散的琥珀香卻令我似曾相識。我明明對這些很熟悉?
“你是誰?”我指着他問,“為什麽要帶我來這鬼地方?你是妖是魔?”他冷笑聲,手臂微擡,再次往劉海抹去時,我全身已經凍結了。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那個動作?若是……若是再來一灘血,此生我怕是淹死的。還是迷迷糊糊地被淹死的。可惜那男子素手擡到額角時,四周已經明亮如周,而我身後的岩石只是一顯赫的山峰,腳底下湍湍流過地血水只是清澈見底的小溪。多麽純淨的小溪。
“筱筱師姐?”我擡首望去已經呆了,“你…你究竟想對我做什麽?”筱筱的眉宇流露出一絲狠色,手中的水帶散着金光。“為什麽?為什麽?”她已經聲嘶力竭地傻笑,我不敢走過去,遠遠地看着。而她手中那把傘全都幻化成白沫消散,仍然是金光閃閃,像螢火蟲,像星星。
“水夢汐,我恨你,我恨你。”她的仙身發出透明的光,從對面竄到我的手腕腳腕。最後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我再也掙脫不了了。筱筱師姐陰森的目光再次瞥到我的臉上,那些透明的白沫黏合成一條長長的仙繩,很緊很緊。
“師姐,你究竟要做什麽?”我好像疼地哭了,“為什麽這麽對我?”她不理,萦繞在周遭的白沫繼續黏合成繩,最後打個結落到了我的脖頸上。我已經全身都使不上力了,怎麽辦,怎麽辦?
“為什麽,為什麽?”全身似血流不暢,擁堵地完全無法呼吸。面對眼前的一切,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況,喉嚨裏哽咽地發不出聲音,火辣辣燒灼的疼痛團在一處,像把受傷的部位泡進又酸又辣的壇子裏。好疼,我躺在地上,伸出手去夠遠方那個亭亭玉立的男人,可是眼睛半睜半閉,只看着那人呆立不動。我的心上人,我最愛的小羽始終隔岸觀火地站在旁處,賭了我所有的狼狽。
一聲一聲幽靈念咒的呼聲在耳朵環繞,我失望地瞅着遠方,我的瞳孔睜得很大。我很清楚向前伸出的手臂究竟想抓到什麽?有人漸漸向我靠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她頭上的光環依舊耀着光,飛雲鬓上的芙蓉簪清麗秀氣。她的額上有我們蓮族特有的印,一閃一閃地。她身後的男子也有着特有的紅印,每次同我一起都會若有若無生出的紅印。我本想着睜眼細細瞅瞅,可那兩人還沒走到盡頭,我就招架不住地合眼了。
好累,不知是因為什麽,連眼皮都不受人的控制。只是在失去意識的剎那,我聽到了一段對話。
“你要殺了她?”
“殺了她又能如何,過去的事情永遠也挽回不了!何況我殺不了她,也不能殺她?而且我還知道,你更加舍不得殺她?”
聽完這段話之後,我已經累到趴下了。再次睜眸的時候,只見自己睡在船上,身邊坐着的是白衣如雪的男子,我熟悉的小羽。“這是在哪裏?”我拍拍額頭,撐着身子起來,望了四周,“我們這是要去哪兒?”他語調平平地說了三個字:“娑羅河!”身上的披肩突然覆上我的全身,如同包粽子一般他把我摟在了懷裏,兩手合上我的眼睛:“點點,別怕。一會兒過了河我再叫你。”
我只聽得轟隆的咆哮聲回響在耳邊,河上恢複寧靜的時候我才有意識地出口:“小羽,你會不會永遠都在我身邊?”他的身子頓了下,終于情不自已地将我抱住,淚流滿面地說:“點點,別怕,即便我死了,也依然守護着你。”我咬着牙齒顫抖地說:“可是,可是昨晚我夢見你和筱筱師姐要殺了我。”他的臉頰貼地我緊了又緊,“難道這麽久了,你都不知道我的心麽?點點,我這一輩子都會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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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當口,我又想起了腦子裏的情景。血色,鮮豔的紅色,我的雙眸燒着騰騰的火,向前行駛的小船底下也是一條紅的耀眼的血河,我把着船沿,又開始一陣撕心裂肺地嘔吐。穿過婆娑起舞的河樹,一片淡影中,我瞧見了映在黑暗裏小羽額角的紅印。越來越亮,越來越紅。那個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其實有看過這樣一模一樣的紅印,不,一模一樣的小羽,他的聲音,他的發絲,他的衣服都是那麽地熟悉。除了他,我幾乎猜不出這個世界還有誰。
“點點,別怕。一會兒就到了。”
我用大力掙脫了他,“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和筱筱師姐陷害我?”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堂而皇之地說出來之後,整個人都已經吓壞了。我自己都不清楚昨夜出現的那一幕究竟是不是夢,為什麽還可以肆無忌憚地對小羽怒吼呢?真是差勁透頂的商量。
暗影幢幢,船下的鮮血依舊在流淌,他拂袖撚了小酒杯,伸手給我舀了船下的血水。他開始微笑:“點點,給你喝?”杯子伸到我跟前,我雙手麻木,未動。他反向拿到自己的唇邊,飲了一口便放到我的手心。“嗯,很甜,點點快喝。”我将那杯子打番,順勢倒到了河裏,血汁一點一點滑過小羽的唇角。
“你……給我喝血水?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小羽?”我捂住臉,再不敢去瞧他的臉色。
“點點,你聽我說。”他過來拉扯我死死捂住眼睛的雙手,一片透明的羽毛在眼睛處從左到右走了一圈,終于我看清了四周的景象。清澈見底的湖中水,一葉孤舟上的小羽和我,還有層層山巒升起的袅袅水霧,以及湖道四周應接不暇的鮮花。
“神君,你果真厲害,将這茫茫詭異的娑羅河幻化得這麽美麗,連烏靈都快迷住了呢?”我正松了一口氣,便又看着四周恢複到之前的陰森模樣,仍是灼灼人眼的血水,與之詫異的是我的握在手心裏的酒杯。五指黏在一起的血漬正在以遙不可及的速度增長。越來越多,越來越滿,就連我和小羽所坐的船只裏也是盈滿的血水。我心裏忐忑不安,嗓子裏也發不出一句話。那紅狐貍臂上的火色羅紗順從命令地一圈又一圈,接着開始閉合。
小羽立了起來,叫嚣道:“臭狐貍,看來你今日是非擋路不可了。”說着伸手将我拉起,腰上被他的手臂團牢,“點點,抱住我,我們這就闖出去。”
“神君,你就這麽走了,人家會舍不得的。”那紅貍又舔了舔手指,三條紅地毯似的長尾巴仿佛從圓月的盡頭升過來。猶如鋼針紮進我眼珠的一剎那,一道黑影已經蒙住了我的雙眼。對眼睛恰到好處的壓迫力和溫暖的觸感,我知道是小羽的手。
等到翻船,等到我失去知覺地喝了一肚子甜甜的水,等到四周變成千奇百怪的岩石山,等到我蘇醒過來全身濕透狼狽不堪,等到同樣全身濕透的小羽起身摸着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這次抱着你一起跳湖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吐吐舌,搖了搖頭:“沒關系,說起來是小羽救了我。要不是你,我的眼睛不知道還能看出些什麽?”
“都是我不好,沒保護好你!”他垂下眼,臉有些泛紅。我撥了撥他緊皺的眉頭,笑得有些勉強:“沒關系,我挺好!”其實踏進妖界的我沒有感覺到半分好,不管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總能有些奇怪的東西。我有時候甚至站不起來,直到他側過視線,我便會看見自己腳丫子變成片片蓮花真身,然後我伸手去撫,立即碎成殘渣。吓得冷汗直冒,再脫了鞋看時,才發現一切完好無損,并沒有多大的變化。
“小羽,我好像出了問題。”我發抖說,“眼睛無論看什麽,都是些可怕的東西。昨日,我看到那湖裏全是血。”他很淡定地拍拍我的肩膀:“是麽?會是這麽恐怖麽?”随之轉了視線盯着高險峭壁,“快了,等到了時候就一切恢複正常了。”我雙手着地,極力強忍着站起來:“說得是呢,我是自己吓自己呢。”然後我揣了個端端正正的笑在面上,擡頭時卻只見得小羽冷肅的表情。他随手一指,山岩裏開了門:“那裏你自己去!”我指了指自己:“什麽,我?”還沒問那所謂的原因,小羽已經蹤跡全無。
他這時候抛下我,沒有留下一個理由。而我望向那洞口,有青色的光芒徐徐拂出。眼睛被晃地可怕,不露聲色瀉進我的心。從未如此心力交瘁地看着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像上輩子我虧欠了什麽人,今時站在這裏便是為了贖罪。我一步一步踏進幽道,聽到了一陣陣連綿溫馨的琴聲。曲高和寡,難覓知音。我不是一個好樂的神仙,我唯一能聽清的是樂中充斥着的濃濃哀傷,像染沒在宣紙上淡淡的珍珠紅。我走進去的時候,道路上還有沙沙的枯葉聲。
其實,這才剛入洞口而已。可走過的距離已經很長很長,緩慢地有東西流動。接着我便聽見聲音。
黑色,冷寂。
一支蠟燭明地照亮了四周。我對面的那女子一身破爛的孔雀衫,頸上一串透明的鏈子,鏈子上一顆血紅色的寶石。模樣嬌俏可愛,露着兩只小腳丫。她擡首對上我的眼睛,突然神色異常,指尖僵硬在琴弦上。
“夢…夢汐。”她牙齒在打顫,額頭汗涔涔的。終于她怒不可遏地朝我沖了過來。我踉跄後退,再擡首時便知道她被阻在一扇透明的大門之內。忽明忽暗,星光閃爍,如水流般左右擺動。我笑:“吓死我了,姑娘,原來你早被關起來了呀!”
她做出目空一切的模樣,很有誠意地躬身,坐回了原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