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胭脂醉(9)
一日過後。秋沐陽果真到了池莊。
莊內水榭浮萍叢生,清澈湖面倒映着她纖細的身影。微渺清風将她披肩的發絲帶起,依舊映了一湖的秀影。有雙手從身後環上了她,接着淡淡撩人的氣息萦在她的耳際,湖中光影交纏,秋沐陽的舉動将她唬了一跳。
“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不冷麽?”秋沐陽輕聲細語地問。
她掙脫了懷抱,回身擔憂地望着秋沐陽:“爹爹答應我們的婚事了麽?”
“沒有!”秋沐陽垂下眸子,佯裝出幾絲哀愁,嘆了幾口氣,苦道:“哎,你爹說我空有蠻力,武藝不精,才學又淺。所以最終一想,便否定了你我的婚事。”
秋沐陽的話把她驚了一跳,神色忽然有異,幹抿着嘴唇慌張道:“怎…怎麽會?”她一着急,用力地拉拽着秋沐陽手上的衣袖,焦灼不安地解釋:“不可能的。昨日裏我還找爹爹商量過。我還跟他說,這輩子我只歡喜你,只願意嫁你秋沐陽,其他的人我絲毫不會考慮。而且我還…還下過狠話,我說,倘若他非得逼迫我嫁給別人。我…我就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我…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怎麽可能。”池小衣抹袖拭淚,孩子般地拂動衣袍蹲坐在水榭旁,不停地抓起地下的小石子扔進湖裏,每每一擲,便會傳出深淺不同的咚咚聲,有的甚至引得水平如鏡的湖面暈開一個又一個水紋,似橢圓狀地展出。
“傻瓜,你就這麽不相信我的實力?”背後的秋沐陽怔怔然坐于旁側,拂開她額角的流海,作勢一敲,“我的武功你也是知曉的,我的才學自然…更不在話下。岳父大人可沒有你說的那麽蠻橫,在我看來,倒是一位通情達理的好父親。他知道了我對你的情意,二話沒說就将你許配給了我。不過經你剛才那麽一說,我倒有些失望了。”撇嘴轉開視線,悶悶不樂。
“你生氣了。”小衣拉拽了秋沐陽的手,“我跟爹說那些話只是…只是希望…”
“希望能嫁給我?”秋沐陽用探究的目光打量她,她受寵若驚,向後重重倒去。然而後頸只碰到一個溫暖的臂膀,薄薄且火熱的嘴唇卻突如其來地覆下。兩手一攬,再不受任何控制。
“哦,進行得挺快的麽?”二人一愣,意亂情迷時倉促起身。小衣端整了衣襟,慌張起身行禮:“二娘!姐姐。”
那貴婦恍若未聞,只傾頭對着身側半露胸膛的秋沐陽笑了笑。接着冷目一定,掃向小衣:“不過剛剛定親,便做出這種事情。小衣,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女兒。”
身旁嬌媚的池心柔對着秋沐陽溫柔一笑,攙扶着那老婦走了幾步,便扭頭對小衣罵道:“不要臉。”吐了吐舌,轉了臉去。
小衣吓得全身發抖,口中羞愧難當:“怎麽辦,被她們瞧了去?”
秋沐陽倒是從容鎮定,随意地将胸前衣服攏了攏,盯着小衣的泛紅的臉蛋,“瞧見就瞧見呗,那又怎麽樣?傻丫頭,難道我們做什麽事還要經過旁人允許與否?”小衣一傾頭轉了身,而面紅耳赤卻似烈火燒過。
“爹爹考了你些什麽?”
秋沐陽劍眉一豎,随口直來:“武藝,才學,還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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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爹爹他說了?那…你怎麽答的?”小衣的神色十分古怪,思了一瞬,面含憂愁:“沐陽,我知你平素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饒是這樣,我…我定會勸爹爹不把下任莊主的重任交給你,你放心,我一定會說動他的。”
他擁她在懷,輕笑聲中一片淡然:“不能像以前那樣潇灑自由又有什麽幹系,只要小衣一直陪在我身邊。”
小衣在懷中蹭了蹭那人的衣服,興奮不已地低聲說:“你這樣對我,我會控制不了自己的。”小衣如我所料,感動地一塌糊塗,淚盈滿面。
秋沐陽眼眨了眨,望着面前的佳人,吓壞了般。
“話說,你這丫頭哭個甚麽勁?你要是不想在這裏白頭到老。明日我就請求岳父大人,帶着你浪跡江湖!”
池小衣握拳直打他胸口:“胡說些甚麽,怎麽可能不想在這裏?我可不能丢下我爹一個人。”
他刮了刮小衣的鼻,凜然道:“小衣,日後你也不會後悔麽?”小衣堅定地點了點頭。
他垂了眼睑,放松緊擁小衣的手,笑着說:“今次有點累了,過幾日再帶你去個好地方。”
小衣拽住他掙開的手臂,近前踮腳吻了吻他的額,便揚袖而去。
“他們的開始真是不錯。”站立在身後俯瞰的小羽往我過往鏡觑了觑,接着長嘆息,“真是羨慕他們。”頭仰上天空,藍穹裏似有祥雲閃過。可我走神間,卻再沒了亮光。四周的風很輕,日光也柔暖。野茴香随風擺動,耀着一襲清香。從四面八方而來。就在我深吸氣的同時,我恍然望見過往鏡雪白一片。氣定神閑,再觑去,只見得鏡中畫面一一拉開。
青青草地上,兩人的背影無限放大。
這是五日後的早晨。
草間有露水,沒濕了馬蹄。策馬奔騰了一會兒,只聽得秋沐陽朗聲笑:“小衣,這兒風景如何?先時就想帶你來這兒,卻遲遲沒有機會。”他壓低了聲音。
背心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她贊賞道:“嗯,相公挑的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眼觀四周,小衣又笑:“淩城的野茴香在夏時開得最好。”二人下馬,面上柔和。
秋沐陽伸了手扶她:“走,我們去賞花。”循着二人的視線,我望見他們站立的方向。
“相公,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花海,謝謝。”小衣羞紅了面。
很久以後,她默默盯了他一會兒,感嘆道:“在我嫁給你之前,你都沒有好好追過我。”
“怎麽,覺得得到小衣太容易了?”他反問,帶着幾絲挑釁的目光,手臂一指,“那小衣現在就跑,我來追你。”
“真的?”小衣不可置信地問了問。
“真的!”秋沐陽饒有興致地回答。飛揚而起的一縷發絲從他面龐拂過,不經意間風勢急轉,只在霎那佳人便要隐進茫茫花野。他一急,出手一拉,兩人便如被斧子劈落的樹幹重重倒地。他的唇觸上小衣貼耳的發絲,情愫如暗潮湧動。
他喃喃出聲:“小衣,命中注定,你是逃不了的!”說着火熱的氣息燒在頸窩,兩人之間的舉止顯得更為親密,茫茫花海裏,紅塵缱绻淡醉一夜。
我拂了拂眼角被濡濕的發絲,轉眸望了別處。小羽詫異,瞪我:“那兩人不是很幸福的嘛?”我吸了吸鼻子:“現在幸福又有什麽用?早知道小衣現在這種凄涼境況,二人相見還不如不見。”
“如果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一切便順其自然罷!點點,僅憑你我之力,怎麽可能改變現實?”他兜轉出一柄扇子,別有深意地轉眸問我,“即是如此,不看了?”我撇了撇嘴,咬牙說:“可不能白白浪費了。嗯,接着看!”
光影浮動,八月底。熱氣繞梁三音,夜間蟲聲雜鳴不歇。小衣和秋沐陽成婚三個月。
這三個月來,淩城如同蒸籠上的螞蟻四處亂竄。各堂各部怨氣沸騰。
池暮坐在內室上方,燙手的茶杯砰一聲撂在緊閉的大門之上。小衣立于不遠的梁柱上,指甲刮掉了一層白漆,擔憂的目光只循向內室。然而門突然緊閉了。
“嚴堂主,這幾月以來,你究竟怎麽辦事的?”池暮惱怒的聲音如杯中水漫溢出來,“先不說你轄下的弟兄,就是天字堂主那些人都書了信反我。”有桌子杯敲碎的聲音傳出來,小衣驚了驚,拎着曳地裙走了很快。找到秋沐陽時,他正坐在樹下乘涼,手上持着一淡黃色的書卷。
“相公?”小衣開始出聲。為了找到他的身影,她跑了好幾圈。面上的汗漬混雜着身上若有若無的香。秋沐陽充耳不聞,只專心盯着手上的書。身遭是一盤白子被黑子圍堵得水洩不通的雜棋。
“相公,爹爹那邊好像出了事。你快去看一看?我…我有點擔心。”小衣拽着秋沐陽的衣袖,神色惶恐,“适才爹爹又摔杯子又搬桌子,鬧出很大的動靜。我怕嚴堂主那邊出了什麽事?”許久,只有翻頁的碎聲。
小衣難耐,定了定神,又溫和道:“相公,我知道爹爹給你安排了很多事務。可是現下我真的沒有辦法,所以才來擾你。”
秋沐陽微移了視線,并未擡頭。她心裏着急的厲害,毫無辦法之餘只得強顏歡笑:“相公,你先忙。我…我想想其他的辦法。”她背過身,雙腿都有些發軟。
自然,我看不明白這一段裏秋沐陽究竟是個怎的意思。按理來講,池暮是他岳父,既然岳父有麻煩事,怎麽說他這個女婿都不可能置之不理。
“出了什麽事?”秋沐陽終于放下書卷,輕聲喚住她。她的心頭頓暖,似浩渺沙漠裏突然望見的一泓泉眼,正聚集了所有的希望,以指尖的血管縷縷蔓延至心頭。只看得她咬了咬唇,像撫摸一件珍貴的物什道:“相公,相公是要随我去了麽?”
秋沐陽眯眼思忖,并不答話。直接棄了書卷在按小衣走過的路折了回去。
如今這二人的情形,倒真讓我莫名其妙了半天。三月之久,雖說不算新婚燕爾,但畢竟夫妻一場。憑空搞得這般親疏有別,舉案齊眉,是怎麽也琢磨不透的。我很懷疑,但是沒有能力理。
折到廳室,到得池暮房中,秋沐陽挺身進門,沒有任何遲疑,只将小衣阻在門外。片刻,裏間吵鬧之聲更甚。先是轟隆一聲案幾墜下,後有重重書策噼裏啪啦。再接着緊閉的大門又碎裂了兩個茶杯,水濺黃色茶汁由門沿滴下。幾片零散的茶葉左右貼了一片。餘下的怕只是掉在了地上。每一聲,小衣都要緊張一分。
直到秋沐陽一副郁郁煩悶的表情出來,頭破血流的樣子令她吃了一驚。小衣摸出絲絹上前拭去他胸前的茶葉。“相公,這是爹爹傷的?”小衣瞅着秋沐陽被割傷的額角,抽泣道,“都怪我,早知道爹爹胡亂發脾氣,我…我就該阻止你進去。天,這傷口這麽要緊,我得去喚人給你瞧瞧。”
秋沐陽的目光只停在小衣為他擦拭茶水的絲絹。他動容地握住小衣的手,連帶着那粉色絲絹。拎起瞧了半晌,若有所思。“這上面繡的是野茴香?”
“是。”她答。秋沐陽的神色古怪,摸着正中央繡着的野茴香,“為什麽繡這些?”小衣一雙柳眉挑了挑,飽滿深情的雙眸轉了轉,“因為這是相公和我的回憶。”
他伸手将它扔進小衣的懷裏,咬牙切齒道:“以後,莫要我再看到它!”小衣悵然若失,全不明白這絲絹有何過錯。
而這三年後的秋沐陽對她已然變了一個樣。其實,如我看來,秋沐陽早就變了個樣。想是小衣自我安慰,所以一直覺得秋沐陽只是太忙,所以多次冷落她,甚至有時候确實讓她很傷心。
她瞧着那絲絹許久,攤開獨自喃喃:“為什麽,這不是你我最美好的回憶嗎?”着急之下,推門而入。只見得案幾上的池暮一派哀愁,崩潰的眼角餘了一絲光。唇啓似要對面前的女兒說些甚麽?卻半個字也道不出來。面色完全扭曲,像來自千溝萬壑的深澗裏沖刷出的怪石。他說:“他…他,他是…”手指揚起,人也變得神智不清。
而屋內的嚴堂主發絲散亂,嘴角漾出血漬。蒼蒼白發散亂,見到小衣,袖子一晃,奪門而出。她還沒來得及問,這裏間發生了什麽。
我瞧了瞧草地上昏睡的小衣,我想,她忘記的,她不願意想起的回憶,怕就是這開始的噩夢。夜間,她做了晚膳到了池暮的房裏。床褥上雖然溫熱,可是沒有人。桌幾上有一荷包,刺了繡的。粉色的石竹花。
小衣走過去,攤開那如沐花色,頓了片刻,沖出門外。大院庭裏,莊外的柏樹下。小衣跑到那地方,只瞧見柏樹幹上有三道清晰的劍紋。她拔腿欲往書房,經過香室,池心柔和面喚她:“妹妹,姐姐近來做了一道好菜。你要不要嘗嘗?”
小衣猶豫了會兒,擡步進了屋。大概那時候池心柔沒有做過什麽,所以小衣并不恨她,因而什麽都沒有防備。
“妹妹,你是找爹罷?”她用手絹給她盛了一碗湯,遞過去。小衣心焦:“相公和爹近來有些不大對勁,适才我去找爹,可是又沒見到他。”
“小時候,爹爹常會到後院那個小屋駐足很久,你要不要去碰碰運氣?”
“是了。姐姐說得是,也許。爹就在那裏。”說着欣喜一揖,跑了開去。
屋中窗羽上,石竹開得正好,有濃烈的紫影,也有火色的紅影。她望了一會兒,果見裏面有燭火光影浮出。她正要推門而入。
“池暮,你現在才感到愧疚麽?”秋沐陽冷冷的聲音傳出,“呵,莫不是你後悔當年的所做所為,才置了這一切。”
“我沒什麽好說的,你殺了我罷?”桌上的燭臺被咚一聲打落。小衣只見得淡影飄了飄,瞬間墜地媳滅。
“你很在乎自己的女兒罷?”
“沐陽,你…你不能這樣,不能,她是無辜的。”
“無辜?呵,池暮,當年我娘親你怎麽不覺得無辜。我這個…兒子你怎麽不覺得無辜?”晴天忽然一個霹靂,小衣踉跄不穩。破門而入時,只瞧得秋沐陽手中長劍直指池暮咽喉。一聲爹還未喚出,便全無力氣地倒在地上。那最後一眼,只望見了滿地殷紅的血。
過往鏡于此時白光一閃。又轉出一幕,我想裏間應該過了一天。
青天白日,最荒唐的一幕。
莊裏女婢丫鬟簇擁在外,難以置信地瞪着小衣,她手中握着染血的匕首,而地上倒地的老莊主瞪大了眼睛,雙目呆滞。
真是死不暝目!
“我…我沒有,我不知道,我不清楚。這不是我做的。”手中匕首铛一聲落地,她驚慌失措地叫,“這…這是哪裏?”一瞥見地上的人,她竄過人群,跑得不見了人影。
一年之後,她腹中胎兒離奇難産而死。
兩年之後,她每天都會呆呆坐在屋子裏,等着她唯一記得的男子。她的相公秋沐陽。
三年間,她不知為何會錯殺一匹馬,錯殺池心柔的女婢。然而從過往鏡裏看到的這些,卻真實地有些吓人。因為每一次手握利器的過程都是那樣的清晰。
可是靈魂返回時,我恍惚望見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她流下了一滴淚。
“小羽,我…們把她送回去罷?”我說,“她曾經的事我好像有一些明白了。”
小羽點了點頭,立起時問我:“過往鏡中的那些,你信幾分?”
我搖頭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故事倒是沒錯,只是這其中是真是假,卻有待斟酌。好像這破鏡子不想讓我們知道真相似的。”我把鏡子扔到一邊,“它來來回回就現了開始和結果。裏間細節全不告訴。你沒發現麽,那池暮和秋沐陽二人呆在房間裏都做了什麽。還有啊,為什麽小衣會拿匕首殺了她爹。用腳趾頭都能想到,是有人陷害。”
“你打算怎麽辦?”小羽疑惑,“該不會你要從嚴堂主着手罷?”
我笑了笑:“他曾和池暮單獨在一起過,自然需要盤查盤查。”
“你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小羽笑,“秋沐陽曾說,他是池暮的兒子。”
啊,這關系越來越糊塗了。當日晚,小羽替我找來了許多有關池暮的詳細資料。短短半日,他能通過池暮手下了解到當年的秘密,可算大功一件。
其中最重要的一封書信則解決了我們二人的疑惑。信中只是池暮對一名女子的追思。他喚她竹娘。
“這件事,你怎麽想的?”我問,“池暮愛上這位叫竹娘的,又沒有同她成親,到底是為什麽?”
小羽笑:“點點,兩個人之間的感情豈是只言片語就能說得明白的?也許池暮歡喜那女子,那女子卻…卻另有心上人呢?”我轉念一想,也覺得大有可能。
“你怎麽哭了?”
小羽躲躲閃閃,別過視線,“沙子進你眼了罷!”
“有麽?”我揉了揉眼睛。
他嘆氣:“哎,你這視力越來越不靈光了,可怎生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