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胭脂醉(8)
那樣高挺的鼻翼,被圈上深褐色的泥漬,一點一點掩蓋住她秀美的容顏。
一個溫柔的女孩子,我不知從哪裏看出了這點。
街巷裏賭館的大門高懸了藍色的牌匾。門口立着兩個長髯胡須的大汗,兇神惡煞的表情如同天際游動的烏雲,越來越近,越近越明,無限放大地将那些目空一切的眸子逼近。然後突然消逝在眼底。
她伸出一雙素淨的手,在自己身上來回游走,終于停在腰際一側。
一個藕花色荷包在她自己的胸前抛起,再垂直落入她滢白的掌心。
懸空,回手。又懸空,又回手。
擺動兩次,她擡頭舉步便往那賭館亂竄。那大大咧咧的姿勢顯出步子的笨拙,像個跳梁小醜,隐隐透出本不是男人卻故作男子言行的滑稽可笑。
我猜,那兩個兇巴巴的門神之所以沒有伸手将她攔住,或許正是望見了她手中鼓鼓的荷包。而小衣之所以無所顧忌地闖進賭館,也是因為她将自己的銀兩暴露了在外。這麽一來,這賭館通道也就變得暢通無阻。
賭館裏要麽是一些敗家的王子王孫,要麽是賭瘾成性的平民百性。能夠看見一個穿着破破爛爛又髒又臭的小乞丐進去賭館,實是一件千載難逢的怪事。
“喂,小乞丐。你來這裏有錢麽?”有個穿綠綢子的賭徒碰了碰她的胳膊,“哎,就你這瘦胳膊瘦腿的也來這裏賭博。”
她猛眨了眨眼睛:“我這樣就不行了麽?我早帶了銀子。”她把荷包往那賭徒面前晃了晃,得意了會,疾步走向那賭臺。
解下帶子,摸了一錠銀子置在小字一邊。拔高了聲音道:“我壓小!來,你開,你開!”她食指揚起,指着對面那手持竹罐的男人。
那賭主嘴唇邪魅一笑,搖罐裏的東西依次排開,每一個都出乎她的意料。
她沒玩過這些,必定是輸。
“小子,你輸了。”那男子搖罐一放,桌子顫了顫。
壓大的拍案叫絕,壓小的失魂落魄。兩種聲音混雜,在她耳邊交纏不休。我雖從鏡中望見這一幕,卻也覺得周遭聲音喧鬧嘈雜,耳膜都差點刺破了。就這樣,同樣的一幕上來來回回上演了好幾遍。直到她手中的荷包再也不剩一錠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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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懊惱地趴在賭桌上,眼睛失望地瞅着說:“我…我不玩了。”
“小子,進我們賭館可沒有那麽自由?”那賭主眼眸一眨,似黑夜裏獵食的狼,“你以為想走就可以走得了了!”
小衣有點慌張,卻仍天真幼稚地攤手:“喂,你講不講理啊,我沒有…沒有銀子了。都把它們輸給你了。即便要賭,我也沒有任何辦法了。”她一臉的無奈。
“呵呵,你也可以找個幫手來替你賭。”那賭主單腳踩在賭桌上,翹首盯着泥漬斑斓的小衣。我的心突然糾緊,又突然不受控制地叫了出來。這…可如何是好呢?
那雙锃亮的眼睛,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恐懼。她垂了眼簾,雙手握着桌沿。“可是我沒銀子哎,你看我這麽個小叫花子,怎麽跟你們賭麽?”
“不賭?”那賭主一掌拍得桌子都顫了顫,手一揚,從內室裏走出十幾個大漢,紛紛圍擁在她的身邊。她不會武,何以打得過呢?
“誰說沒人賭了?”身後一男人的聲音響起來,接着竄進人群。小衣身子一縮,吓得立了起來。那男人輕浮地将她往懷中一拉,右手團緊了小衣的脖頸,食指挑了頭頂那個破舊的縫補地不成樣子的帽子,烏黑如墨的發絲如瀑安然垂落,男子撚起一發絲,沖着對面的賭主笑道,“你以為我會讓你如此膽大妄為地欺負我的女人?”
當然說這話的男人,就是今時我見到的莊主秋沐陽,只不過從前和小衣相識的他眉鋒之間沒有那麽的森寒,語氣也沒有那麽的冰冷。
“哦,原來這個髒得不成樣子的小乞丐是個醜女人啊!”那賭主眼望身周幾個屬下,別有所圖地上下打量了秋沐陽一眼。
“怎麽,怕我沒錢?”鳳眸一轉,傾耳對着小衣悄悄說了一句。小衣的神色震驚,又恍惚有些尴尬。怔了半天,終于一雙素手伸進了秋沐陽的懷中,摸了許久,神色大喜,一疊銀票豁地扔向了賭桌。
“哦,這麽多銀票,總可以與你賭了罷?哦,對了,适才我夫人輸了你多少銀子?”秋沐陽挑了眉瞪着那賭主。
那賭主的手又是一揚,朗聲觑了觑身後屬下:“數數,贏了那小妞多少銀子?”
“老大,贏了五百兩。”
“聽見了麽,贏了這小妞……哦,不對。贏了你女人五百兩。有本事你把它贏回去!”
秋沐陽放松了小衣,兩手撐桌,笑得有些放肆:“是的,我都會從你手中贏回來,除了我女人的五百兩,還有你騙去的所有錢。”
那賭主面色突然扭成了一團,鼻子抽了抽,已握着手中竹罐來回晃悠,秋沐陽望着賭主嘴角的笑意,将所有的銀票放到大字上,過了半會,又遲疑不定地放到了小字上。最後兩手抱臂,閉眼道:“好,我壓小。”
身旁幾個大漢只是肆無忌憚地大笑。可那賭主仍是費力地搖着那竹罐,咬唇時繃緊了冷面孔,額上還急得出了一身冷汗。秋沐陽嘟囔道:“哎,我說兄臺。你搖了大半天了,怎麽還不放下。”
被秋沐陽的話一激,那賭主終于啪一聲将竹罐置在桌上,袖子一拂,瞳孔被迫張大,說不出是如何的震撼。良久掀了開,卻驚得雙手發抖。
身周幾個人歡喜地異口同聲:“大!”可眼睛一瞪,卻發現竹罐下的所有點只能合出一個小。一瞬間,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另一些賭客也應聲地轟叫起來:“是小,真是小哎!”
秋沐陽擡了擡下巴,攤手放到那賭主的面前:“咯,把我女人的銀子拿回來!”
雖有些不情願,可那賭主仍是咬牙将銀子還了小衣,口氣卻是生硬:“閣下好手氣。”那賭主的手再次揚起,接了身後屬下遞出的一疊銀票扔至賭桌,“來,我們再賭一次!”
秋沐陽斜眼朝小衣遞了遞神色。小衣會意一笑,又将剛剛贏得的五百兩扔到了桌上,磊落大方地笑:“我相公要和你們玩個大的。”
秋沐陽伸手将小衣攬在懷中,對着那呆若木雞的賭主傻笑,“我要是輸了,就和我女人給你們打三個月的雜。你要是輸了,就把這浩大的賭館經營權給我!”
賭主暗笑,随即否道:“你輸了,就只三個月打雜,我輸了,就要傾家蕩産。哼,天底下怎會有這麽便宜的買賣!”
秋沐陽的臉慢慢沉了下去。衆人皆是一驚,可是只此一瞬,他便起身後退,将池小衣摟進了懷裏,恣意笑道:“不,你會的。因為我們二人的身份不容小觑。”他又輕浮地朝池小衣的脖頸吹了一口氣,直到看見那雪白的肌膚不由一縮,他才冷着臉續道,“池家老莊主池暮的掌上明珠和他掌上明珠的男人,你說,我們值不值得你傾家蕩産?”
言罷,那賭主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瞳孔,收了踩在賭桌上的腿,咽了口水,有些許的低聲下氣:“好,就賭這些。只是……”目光懇切而悲傷。
秋沐陽打斷他:“好,就這麽辦了。我知道你想說甚麽?你放心,即使我們真就輸了,給你們當牛做馬了三個月,也絕對不在池老莊主提只言片句。你想,做女婿的誰願意把這麽丢人現眼的事情說給自己的岳父大人聽呢,你說是不是?”他對小衣眨了眨眼。
小衣紅了臉,嘟着腮說:“你放心,只管跟我…我相公賭,若是真就輸了,真就在這裏打雜三個月,我也絕對不向我爹爹提及。”
“好,大小姐真是爽快。”那賭主給小衣屈了大拇指。
鏡中影像快閃,我望見秋沐陽指尖撥動着那個竹罐,我也看見對面賭主遲遲不敢下注的慌張,更看見同樣心糾,秀眉蹙緊的池小衣。她團指握緊,好像在祈禱。
噼啪一聲,竹罐再次落桌,那賭主掀了開來,面色忽然泛白,突然變得萎靡不振。
“我輸了!”手掌垂至桌上,聲音極低,“明日…明日我便帶着兄弟們遠離淩城,重置地方謀生。”
秋沐陽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可面上依舊帶笑:“既是如此,那就祝兄臺能夠…東山再起了。”那賭主吓了一跳,頹然攤在座上。可目光裏徐徐跳動的火陷卻分明顯着不甘。
然而秋沐陽拉着小衣,頭也不回地遠離了人群。走到街上,池小衣松了秋沐陽的手,面色紅到了耳根子。她似乎初次在意自己的容貌,用衣服擦了臉上的泥垢,端正對着面前的背影道:“謝…謝你救了我。”
秋沐陽停了下來,退後兩步,側頭拎着拳頭呵了幾口氣:“哎,我說。跟了我一整天,你累是不累?”
小衣抓着破舊的衣袖,有點難堪。
“你要跟蹤我,至少該穿好看一點罷。我的女人都這生醜,知不知道,會讓我為難的?”秋沐陽咧嘴一笑,手撫上池小衣的肩,“跟我一天,還沒吃東西罷。咯,走罷,帶你去吃好的?”
她放前的手僵住,半晌都沒有拿出。秋沐陽頓了會兒,終于果斷拉了她的手奔跑。
“再跑一會兒,前面就有一個酒肆。那裏好吃的比較多。你跟着我去,想吃甚麽就吃甚麽?”
“嗯。”她随着小聲應口。
“哦,适才贏了那麽多銀子,你帶在身上可別弄丢了。否則別人肯定會認為我們是吃白飯。”
“嗯。”她又小聲應口。
我看得出,她臉上蕩漾着難以言喻的笑容,有興奮,又有彷徨。
“你那麽緊張?”跑到客棧,秋沐陽停了下來。他皺着眉頭,感覺掌中的手要緩緩滑出,他拽緊了些,納悶道:“咦,被我握了這麽久,你還沒有習慣啊?哎,可惜了,以後我成了你相公,不是會讨厭我了麽?”
小衣發顫的聲音響起,吐字不清地嘀咕道:“你…你明明都還沒有成為人家的相公。”
語雖輕,卻還是飄到了秋沐陽的耳中。他俯身貼了過來:“這麽不情願呢,好罷。明日我便到池莊提親。那麽好夫人,現在可以進去吃東西了罷!”
“等一下,這個給你。”她低着頭,将懷裏的玉佩塞進秋沐陽的懷裏,羞澀難耐道,“我…我爹這人太執拗。總喜歡考驗人。你要娶我,定會遇到爹爹的阻撓。你武功不錯,這點符合他的喜好。但是會有其他什麽考驗,我現在還猜不透。不過你若執了這玉佩,将它帶在明眼處,爹爹瞧見,便知我…我非你不嫁的心意。那麽他也不會無故刁難你了。”言罷,她快步進了客棧。
秋沐陽一笑,緊随而入。一桌子的飯菜在兩人有說有笑的情況下耗盡。
帶着幾分醉意的小衣膽子也忽地增大,她落落大方地解釋:“你…你知不知道自從我見到你,就跟了一天。連飯都沒有好好吃一口。早上就叫小蓮給我找了這麽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
秋沐陽酒杯送唇,好奇笑道:“你跟我一天便算了,怎的想着要穿成這樣,還把自己的臉也搞得髒兮兮的。”
“很…簡單啊。”她食指放唇,做出噓聲的樣子,“我爹爹跟我說過,莊外壞人很多的。女孩子就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的。他說我長得好看,要是被歹人盯上了,就會很慘所以呀……”
“所以你為了不讓你爹擔心,就扮成這個樣子。”小衣泛紅的臉又攢出一個笑,随即認可地點了點頭:“不過這事我沒對旁人說,聽起來都有點…我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從來都沒有做過壞事。他一向寵我,若是這事給他知道,他一定會擔心的。”她擡起頭,望着秋沐陽,“我…我不想讓他替我擔心。”
秋沐陽的眼角掃過幾絲恨意,他自嘲地反問:“是麽,他真的是好人?”
小衣聽得這話有些訝異,臉上漾出的笑容純淨無暇:“當然了,我爹是世界上最好的。”
秋沐陽垂眸一會,擡首時也跟着樂道:“這麽好的岳父,那讨你做夫人應該很容易罷!事先聲明,我可不是甚麽貴公子,只身闖蕩江湖,榮華富貴可沒法給你。”
池小衣抿了抿唇,垂首輕笑:“呵呵,誰要你甚麽銀子。我爹那般疼我,才不會讓我受苦呢。”她吐了吐舌。
可我卻覺得身旁的秋沐陽好像隐忍了甚麽,面上一派森肅的冰冷。也許,這其中一定有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