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胭脂醉(7)
我愣愣瞪着,不敢再發一言。也許小衣是因為我的無理挑釁動怒了。雖然我一向固執地認為自己說話從來都有禮貌。可是細細想想,卻覺得自己大錯特錯。之所以大言不慚稱之為禮貌,只不過是因為我不在意。倘若一個在意的人,那便是不可想象的嘲諷。
涼意涔涔,飲酒之後我們便在莊院裏吹吹冷風。
“小羽,你說這秋沐陽對小衣動的甚麽心思?”我把腳下碎石踢地移了又移,“适才我就那麽一句話,他們池家人就做出兇神惡煞的模樣。說實話,實在想不通。”
小羽抿了抿唇,一貫得意地撫了撫我的腦袋:“想不通的事情你還想它做什麽?”說着疑惑皺了皺眉,“話說我倒是好奇,适才你從我手裏搶了一杯又一杯酒,莫非是……”
我捂住臉,兀自愧疚,“有甚麽好奇的,只是怕你喝醉了折磨人。”
他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湊近的臉也突然從我臉上移開,然後背手失望一笑:“哎,我還以為你擔心我呢,原來是我自作多情啊!”
哼哼,想戲弄我沒門,擡了擡眼簾,見他面上如霧浸染,不覺心中一涼,只得側轉了頭,輕聲細雨地将心中擔憂和盤托出:“明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為甚麽還明知故問,直言笑我?現下時間緊迫,那秋沐陽又幾多奇怪,我因擔心他不是甚麽良善之輩,故而怕你飲了毒……”話未盡,卻猛地被他擁在懷裏,軟語在耳,出聲道歉:“對不起,點點,是我的錯。我不該戲弄你,明知道你對我的心意。”心上一暖,閉眼經久沉默。
其實,只要我自己都能看透我自己,對小羽當真是情根深種了。
他的懷抱裏有很熟悉的味道,我一直這樣覺得。
與他對視一笑,羞赧盡皆眼底。倉皇跑過,卻在湖畔停下。
小衣頭埋在雙膝上,身上的米黃色長衫随着微風輕揚,發絲散亂,披落在肩。顯然剛剛睡醒的架勢。
月亮隐在樹梢,白暈映在湖波中心,像層結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而微閃了我眼睛的,是水面上浮動的紋光。
“小衣!”我在背後喚她。我看着她顫微的身體好似被吹散一般,緩緩擡頭,卻側目一笑。可盈眶的淚水卻漫溢在臉龐,帶着凄然的光。
“他不信我,他根本就不信我。”臉色殘白毫無感情,失魂落魄的語氣略顯稚氣。然而只是一瞬,眉鋒裏又偶露寒色,那脆弱的地方似被沉沉冰凍住,難以呼吸的痛。
“怎麽?”舉步走近她身旁,我說,“是不是秋沐陽欺負你了?”
她神色不禁慌張,搖了搖頭,才用力拽着我手臂,“你快走,你快走,你們快離開淩城罷!他要對付你,對,她們要對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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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要對付我們?”小羽近前,惶恐不安。
“你先別問了。”我擡頭望了小羽一眼,又觑了身旁神思不明的池小衣,“她定然是聽見可怕的消息,所以受了刺激,才變得這般神志不清。”我的手臂一痛,正要擡頭怒罵,卻見小色神色異常。
“現在正有人盯着我們,點點,把池夫人帶出莊外!”我靜愣片刻,才覺四周怪異。忙收了笑意,對着近旁的小衣假意打趣,“小衣,你邀請我們在山莊這麽漂亮的地方來玩,說甚麽我也得帶你出去見見我看到的好東西。”
池小衣突然微轉了眼睛,一臉地笑意,與适才簡直判若兩人。也許,是她在做戲給那些人看,以此救得我們出莊。
我很感激,點頭一笑。到得莊外,步下了石階。在轉廊處已被小羽施了隐身術。
透過這個只會望見別人不會暴露自己的法子,我看見為首的嚴堂主正領頭匆匆忙忙地步下臺階,從我們三人旁邊經過時,還捋着胡須深思了半天。也怪事先我沒有對池小衣解釋一番,以至于她被緩緩靠近的嚴堂主吓暈了過去。接着嚴堂主身形一轉,另往了別處方向追趕。
我心魂甫定,再回身時便看到昏在地上的池小衣了。
“哎,我們竟忘了她了。”我撫着喘息不止的胸口,無奈地瞧了一眼臺階處躺着的佳人,“哎,畢竟是個凡人,誰也沒有辦法。小羽,下次你施隐身術的時候,還是早點說一聲罷!”
小羽只笑:“點點,若是當着凡人的面說這個,起碼她就不止昏過去這麽簡單了罷?”我撓撓頭,轉念一想,默認地點了點頭。
“這次我們帶她去哪裏?”我說,“必須是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否則她即便答應,我驅動過往鏡也會有些許妨礙。最近不知道怎麽,頭痛得厲害,似有甚麽大事将要發生?”
小羽盯我一眼,攬腰将小衣抱起,随即望着天空,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我記得上一次池夫人與秋莊主溜馬去的是山間。不如…就去那裏怎樣?”
“那裏野茴香遍地,地方又挺偏僻。你說的那裏倒是個好地方。”
“既然如此,我們趕快去罷,莫要遲了!”
……
綠草在夏風中搖擺,野茴香遍山綻放,密密麻麻的小白花朵朵迎日。
“天都大亮這麽久了,她怎麽還不醒?”我湊近池小衣,蹲地俯面盯着她,只見着她細致的眉眼在晨日下靈光閃閃。她薄薄的嘴唇微微彎了彎,臉上也露出甜甜的癡笑。
只是不清楚她癡絕的是誰?
“小羽,你覺不覺得這秋家莊老老少少都有問題啊?就說那個貴夫人,自初見時就是個冷面孔,身邊的池心柔更是令人生氣。上次你也見着了,那池心柔在街上出言挑釁,才得了小衣的回斥。倒是那秋沐陽。全不聽她的解釋。”我一傾頭,卻發現小羽背身立在離我兩寸之地,哪裏聽到我适才諸多抱怨之語。
“小羽!”我拍向他的肩,他當下扭了身來。一時尴尬心慌,卻仍然心平氣和地逼着自己說,“你要是有心事,就說出來,別太勉強自己!”
他的眼眸突放奇彩,半晌,他笑:“謝謝!”
我的心莫名的疼痛。
已經不知道自見到他,自親眼望見豔春樓裏花魁沈莘月悲哀的愛戀年華裏,我有多少次望見他蒼白的面色而心慌,像有一團從來不曾見過的黑色罩氣,一層一層将我包了又包,團了又團。又像是在洪流湧進的河道,有什麽零落其間的樹枝将奔流直下的出口完全堵住。
包括我從不曾害怕而又恐懼的心。這樣好看的神君,應該都會有女人一次歡喜上小羽罷。
然而不知什麽理由,我為此并不感到高興。這個迷一般的淩城,完全沒有什麽令我危險的事。只是……
我轉眸望着被金黃色的朝陽映照地閃閃發光的池小衣。也許,現在,我不該想到我自己。臨走之時,筱筱師姐就曾交代,下凡的目的和任務。可是我猜不透,上天為何就選擇了我這樣一個沒有傑出業績的小神?并且,就再我剛剛蘇醒的時間裏。如果只是為了與小羽重聚,那麽小羽又是什麽樣的神?
“點點?”他側眸示意,“這麽久了,你去喚池夫人起來罷!”
我心生同情,不忍地試問:“還是…還是讓她多睡一會兒罷?看她那樣子,應該很困的!”
他少有的氣憤,環顧四周,眸間一抹哀愁,“她自己若是沉淪下去,任誰也救不了她。其實,是她自己沒能……明白。”言罷他垂首緊閉雙眸,像一條無法彈開傷疤,由于不同程度的深淺,令人心生愧疚和憐惜。
這一次,我沒有多事,極其迅速地蹲伏在地,将池小衣喚了起來。
她長長的好看的睫影被光籠罩,像是還未展翅的蝶翼,飄在夏時。
“點點,謝謝你!”她用手遮住刺人的光,然後淚水在手指下淌出來,“我差點就沉醉在虛幻的夢境中,再也…再也出不來。”
“說甚麽胡話,小衣。點點不是說過麽,一定會幫你的,哪怕是再困難的事,點點也一定會幫助你的。”我拿開她的手,将她冰涼的手指團團握緊,“無論小衣之前受過什麽,都…都沒關系。現在點點來了,那就什麽都不用怕了。”
她的眼睛豁地大漲,亮光如黑夜裏的明珠。可是,在我看來,她只是對我的話有些許感動?我一個還沒處過的女子,又能帶給她什麽?
“你想解怨嘛?”小羽打斷我們,從中傾了身過來。
她盯着小羽,搖了搖頭:“解怨?什麽解怨?”
小羽也不顧及我的意見,只對她耐心解釋:“雖然我們見面沒有多久,可是我們知道池夫人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心事。并且…每天渾渾噩噩度日。明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卻還是因為心中的人閉口不言!”
她開始發慌,手掌撐後,倉皇退了幾步:“白公子,你…你怎麽知道?”
小羽面無表情,神色異常奇怪,似乎是有口難言。我一急,連忙插口,撥指對着小羽,“小羽他呀能這般清楚地說到你的心事,也無非是因為對你施了一個術。他以前也經常對我施術,所以也像你這樣猜着了我好多好多的心事!至今我還氣憤得緊。”言罷我恨恨地瞪了小羽一眼。
轉瞬間,小羽也配合地一笑:“是啊。池夫人,這臭丫頭什麽都說得這麽難聽。”
小衣驚疑捂住嘴巴,扯着嗓子道:“莫非,莫非你們倆是神仙?”
我靠近小羽,将他的頭往旁側拉了拉:“來來來,現在讓我可愛的小衣猜一猜,我們倆人究竟誰像神仙一點?”
她駭然驚嘆地将手指伸向我的額頭,我正洋洋得意時,指影轉向,正中了小羽的眼睛。她吞吞吐吐地說:“白…白公子更像神仙些。”
我翻眼無語,只想罵人。池小衣啊池小衣,你重色親友?
她低了頭,許久才出聲:“你們,你們真的…真的可以幫我嗎?”晶瑩剔透的眸中透着無盡的渴盼。
“嗯。”我點頭一笑,從袖裏摸出早已準備好的過往鏡,“小衣,如果…如果我要觀看你的過去,你願意答應麽?”
“過去?”她的神色已經晦暗,随即似隐在藍穹下的黑雲,“非看不可麽?”我和小羽齊齊應聲。
她不由一笑,輕松自然:“其實,說實話。這三年來發生的事情我已經大多都忘記了。腦子裏唯一存在好感的只是我相公。可是每天他對我都很冷淡,無論我想做什麽,他都不許。別人說我瘋了,他也說我瘋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同相公的坐騎傾訴心事。可是某一天我想試騎的時候,它卻發瘋地亂跑。我害怕,又沒有辦法,就只得将馬殺了。所以莊裏的人都說我是瘋子。”
我暗自同情。難怪,當日賭館相遇,秋沐陽要說她是瘋子?那我上一次宴會相邀,那老婦鐵青着臉。也是害怕小衣發瘋咯?
“第二次賭館相遇,池心柔說你害了老莊主,那又是怎麽一回事?”我撐腮問她,心裏也是納悶。跟她相處,倒感覺不到她是個殺戮成性的歹人。何況要她殺的還是與自己有着千絲萬縷聯系的生父?
她的眼睛急得竄出了火焰,然後猛力拍打着自己的頭顱:“我…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的頭很痛。那時候…那時候一回過神就見着自己的手裏握着一把利器。而刀…刀就插在爹爹的胸口。全是血,全是血…,真的不明白,想不明白啊。”嘤嘤抽噎,着實令人心疼。
我說:“你沒做過就要說啊。難道…難道秋莊主就不相信你麽?你…就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麽?”
“他哪裏肯相信我。他說,事實便是事實,由不得我推托。我心裏不甘,可又說不清楚。畢竟……畢竟那刀子确實握在手中。我也确實将它□□了爹爹的胸口,可是我不知道我手中怎會有刀?真的。可我的手上臉上怎麽都有血漬。因為有丫鬟盯着我嚷。所以那事…那事他也就知道了。因此淩城便傳我是個瘋子。點點,倘若你真能看見我的過去。到時候一定要完完全全告訴我。沒了記憶的我都不知道為什麽而活。”
我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一下。
沒了記憶的我都不知道為什麽而活?
我這個神仙為什麽會沉睡,為什麽沒有沉睡前的記憶?我的過去又是些什麽呢?
“好,小衣。我答應你!”我堅定地說,“無論看見了什麽,我都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只要你想知道!”
“那好,你開始罷!”她仰頭閉眼。
“好!”我撚了口訣,引動過往鏡。此時我的身體似有什麽破土而出。完全出乎意料地帶得過往鏡懸空。我癡癡地想,若是可以□□,我定會在小羽面前炫耀一番?
然而,這是在辦正經事。四處飛散的金光罩在池小衣的頭頂,帶得她的靈魂竄入鏡中。然後我望見,小衣毫無知覺地倒在野茴香中,她米黃色的華衣在朵朵白花的映襯下越發絢麗。
但是,蒼白的面龐顯出幾絲冷色。刺地我的眼睛微微生疼……
鏡中光影乍現,這是池小衣的過往。
三年前,剛至夏時。野茴香開得恣意缭繞,喧鬧非凡的淩城掩映在如豆般大的小小白花中。蒼藍色的天穹下,彌漫着甜甜的花香,而來往的路人一張張盎然的笑臉,俨然透出如火的淳樸和善良。
光影霎那明亮,街道上一個滿臉泥垢的姑娘正百無聊賴地挪着步子走來。當我從鏡中看清她的秀眉,才知道是她,池小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