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胭脂醉(6)
一天的時間看似短暫,其間所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卻把我搞得糊裏糊塗地。小羽近日的神神叨叨,我見怪不怪,倒也沒有心思多想。
晨時,嚴堂主派了兩人,一駕馬車将我和小羽送到了山莊大門外。入門之上,是一棵蒼翠欲滴的柏樹。這原本也沒有什麽稀罕,可是過往随從紛紛避之,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我略略心驚,下車好奇地朝着那柏樹盯去,小羽留待着應付立于山門熱情相邀的嚴堂主。
手撫那棵柏樹,我能感到起伏不斷的紋理。其上歲月的捶打下,有三條清晰的劍紋。盡管砍出的紋路已然泛黃,與樹皮相差無異。
“點點,該走啦!”我磨梭着那棵樹,遲遲舍不得離去。小羽拉着我的手,小心催促,又虛假對着那邊靜默的嚴老頭微笑。
“這是禁樹,秋莊主早已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小羽附耳輕輕叮囑。我嘟囔,疑團一個接着一個。
“不就是棵樹麽,至于讓所有人都避開它。這樣會很寂寞的,萬一它是多年才修成的樹精呢。”
小羽微笑:“不過凡界的這些人可沒有我們的認識,估計世間仙妖他們都不曾在乎。你想讓他們跟我們一樣,信任這些個死物有生命?”
“嗯,這着實不太可行。哎,凡人的怪癖倒真是費解。”我順從地回望了那棵樹一眼,緊随小羽腳步而去。
“恩公,我們莊主等候多時了。來,這邊請!”嚴堂主右手向前一伸,示意我們進莊。
午時一刻,我們步入莊內。
後院水榭處,賓朋滿坐。秋沐陽端坐在正上方。其右的貴婦雍容華貴,一身紫色長袍環佩叮鈴。手上一支碧玉镯,在烈日的照耀下煥發出熠熠光輝。她身旁立着的女人正是那日街市見到過的池心柔。
回思那日場景,我想,大概她也是秋沐陽的夫人。可是淩城傳聞裏,卻只有池小衣這一個女人,這着實讓我覺得邪門。環望四周,确也不曾見到池小衣。
“白公子,水姑娘,請!”嚴堂主對着小羽朝着院中兩個雅座伸了伸手。
“點點,你在望什麽?”小羽不動聲色地在我的手心按了按。我覺了悟,端正坐好。藍影遮面,擡眸間,恰瞧見莊主秋沐陽,他已持酒近在身側。
小羽正持酒回以一笑。
“白公子出面救我部下,秋某感激不盡!”雙手持杯仰面飲下。旁側手下持着酒盅,又輕輕倒上一杯。接着他的凜然目光又轉到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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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姑娘,也多謝你救了我夫人一命!”我立起,接過遞上來得半杯酒,打趣笑道:“秋莊主嚴重了,是池夫人自己福大命大,我什麽忙也沒有幫上。”仰面飲了一口,若無其事地看向院落,“池夫人呢,她去哪兒了?”
面前的男子目色微漲,骨子裏的冷意徐徐拂出,令人不禁一呆。
“池夫人去哪裏了麽?”我全身頓地有些尴尬。秋沐陽冷目忽逝,面色含笑彬彬有禮。對着伺立在側的男子揮了揮手,吩咐道:“快将夫人叫出來,就說……”眼睛一眯,“就說那日救她的水姑娘來了。”
“莊主,你這院子風景真是不錯。我覺得挺好。不知能不能獨自游玩一會兒?”我指着遠處的水榭,開始無所謂的笑,“池夫人我自己去找,就不麻煩莊主了。哦,對了。”我瞥了瞥一旁呆若木雞的小羽,呵呵樂道,“我相公就煩請莊主好好招待了。”
我跑步離去,只聽着二人不着痕跡的對話。
“白公子,水姑娘這生活潑,真是與衆不同。”
“莊主謬贊了。”
臨水一榭,拂柳映水,日光照在白玉石清澈的湖面,透着七彩耀人的華光。重閣之處,那米黃色的衣衫隐隐乍現。
忽然,一陣柔和突然的風吹亂了我的發絲。我望見那高樓之上的人搭在欄杆上,素手握着的白色絲絹迎風招展,呼啦一聲,絲絹墜落于地,緩緩往湖底墜落。
然而,出人意料。風起雲湧,絲絹卻被風刮到了我的手中。那絲絹質地柔軟輕巧,能被風吹飄,原在我的意料之中。
可惜,我沒想過會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手中。哎,這一刻我突然萌生了做男人的想法。若我是個男人,也許會因為桃花運上門而感謝上蒼。
可惜,只能可惜。
我自然自語,擡頭循去,卻又不見那米黃色的倩影。
“水姑娘?”熟悉的聲音自背後響起,我轉眸看去,只見得池小衣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她環顧四周,小心翼翼地叫我,“那粉色絲絹是我的?”
“我知道。”我上下打量她,開始微笑,“上一次我們還見過面呢。你明白的,我才不可能拿走漂亮姐姐的東西。”
她噗嗤一聲樂出來,可是我明明瞧見她眉目一閃即逝的憂愁,那樣動人的細眉卻時不時牽動人的心弦。我有種不好的感覺。
可不知什麽理由,我竟會如此心疼她?
“咯,拿好了。你別總是出神。若是下次,可就沒人給你接絲絹了。”我将那柔綿的絲絹拎給她,輕風跌宕,起伏搖擺的柳條在身後若隐若現。而随風展開的絲絹也在這若隐若現的盡頭現出她絕美的圖景來。細細瞪去,那粉色絲絹的正中央繡着數朵潔白如柳絮的野茴香。
淩城鬧市叫賣不止,淩城山林盛開不歇的野茴香。
花瓣栩栩如生,好絲暖室裏的重生之花,因被賦予生命,所以即便綻之不易,也努力耀出自己炫目的光彩。
“這些花,你繡的?”我笑着誇贊,“你的繡藝不錯,這些花有模有樣的,倒能比得上市井裏真的野茴香。”她堪堪受之,靜靜地笑。我能看得出,她的笑容并不虛僞,并帶着一股莫名的欣喜。而這近似欣喜的裏頭,還有股蝕心碎骨的滄桑落寞。
不得不忽視,她如墨的發絲之上還有寥寥可數的白絲。也許,這些就是她的心劫。
“你很喜歡野茴香嘛,嗯,你覺得蓮花怎麽樣?”我突然有一種想要捉弄她的沖動。誰能猜到我就是一朵蓮花呢?呵呵,細細想想,也着實算不上戲弄。就權當我是在實物調查罷,我倒想看看我們蓮花祖祖輩輩在凡人心中的地位究竟是怎樣,“嘿嘿,池姑娘,你說給我聽聽好不好?”我雙手合十乞求道,自我感覺這模樣實在有點滑稽。
她微感詫異,捂着絲絹後退了幾步,凝眸細想了會兒,随即答我道:“蓮……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青蓮而不妖。水姑娘,這花品性高潔,自古文人雅士皆為稱頌。所以……我也很歡喜蓮花!”我湊上前,盯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大概這是一個最好的戲弄人的時候了。
“咦,那你這絲絹上怎麽不繡蓮花牡丹什麽的,偏偏選中這漫山遍野開得到處都是的野茴香呢!”她陡然明亮的眼眸迅速垂了下去。暗淡地毫無一絲亮光。
“呵,這個……這個怕是我唯一和他有過美好記憶的東西了。”她擡頭鎮定自若地笑,“水姑娘,這過去的回憶為何總是那麽美好地令人懷念呢?”她清脆的聲音漸至低啞,雙手捂面失聲痛哭,“只可惜,僅是回憶,只回憶啊!”
她緊握住我的袖子,腦袋緊緊垂在我的手臂上。我能想到一個想要回憶的人內心是多麽的迷茫。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知道回憶有時不僅僅包含美好。然而為了重拾那些美好的東西。即便是痛徹心扉的回憶也可以掩蓋而過。凡人,某時候不得不令人敬佩,某時候又不得不令人動容。我可憐面前這個女人的處境,更好奇她背後的過去。
我,真的很想幫她。
然而我自身就有能力。
過往鏡能夠吸收人的靈魂,然後通過時光倒流。在相同的地方,重新演示一遍過去。裏間的點點滴滴,無論美好,無論痛人心腹,都會以最真實的情感,最真實的畫面反照。而這前提只是需要該主人的肯定和我使用靈力催動過往鏡。雖然我的靈力不夠,有時候乃至失靈。但是我想有小羽的幫忙,一切麻煩都不成問題。
“我以後叫你……小衣好不好?”我撫摸她的頭,安慰道,“其實,想要回到過去,也不是不可能。”
她啊一聲擡眸望我,那眸中透出的驚疑和欣喜像要把我緊緊包圍:“水姑娘,真……真的麽?”
我故作大大咧咧地笑,沖她擺了擺手:“別叫我水姑娘,叫我點點罷,這樣聽起來挺親切的。關于想要重拾回憶的事也不是我胡掰的。你若信得過我,就安排個空閑的日子,約我到一個靜僻之處。那時候你再答應,我就幫你!”
“為什麽?”她的眸光射出異彩,額前發絲擋住了大半的面頰。然而有清冷的淚珠滴在了我的手背。我驚愕望去,卻恍惚瞧見一小朵野茴花瓣浸在那顆淚珠中。揉眼細看,并沒有什麽異樣,只是一滴平凡的淚水而已。
“點點,你是上天派來救我的對不對?”
我啞然失笑,心裏不住地想,究竟是,還是不是呢?
不過半會兒,秋沐陽已派下人來找我。幾個下人見池小衣和我相擁而泣,忽覺納悶,一人擡手上前,垂眸道:“水姑娘,我家莊主已在廳堂備好午膳。”我松開雙臂,抹去池小衣的眼淚,略帶玩味似的笑:“我的好小衣,再哭可就成大花貓了。成大花貓點點就不喜歡你了。”
她被我逗得一笑,直嗔怪道:“點點,你真是……”話未盡,卻難耐地搖了搖頭。
廳堂裏,膳食皆備,各人均已落座。秋沐陽的身側坐着我那并不知曉的女婦,以及街巷裏和小衣挑釁的虛僞女人池心柔。她袖擺輕拂,妩媚的雙眸盯着我望。我一咬牙,強忍着垂頭不作聲。
“白公子!”秋沐陽舉杯,“在下先幹為敬!”小羽微微一笑,舉杯回飲。
我悶悶不語,望着秋沐陽身邊靜坐不動的池小衣,內心生出幾絲狂亂的焦躁感。
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只是一個有委屈的凡人,為何我會如此擔憂,甚至想為她打抱不平。
“沐陽!”那神态嚴肅的女婦終于發話了,“白公子水姑娘遠道而來,想必是有什麽要緊的事罷?”我聽見秋沐陽輕哼一聲随即目光望向了小羽。
我坦然一笑,覆上小羽的手,胡編亂造:“我與相公本是商人,往返做買賣的。不過後來我太淘氣了些,于是央求相公帶我游山玩水。路過淩城,眼見滿山遍野白花齊放。風景不錯,所以如今逗留此地,還不曾走呢。”看來我這自貶的羞言說得不錯,他們都無不驚訝。廳堂裏女的捂嘴輕笑,男的仰頭大笑。
我和小羽對視一眼,頗為滿意地點了點頭。
“哦,原是如此。”秋沐陽也笑了笑,伸手又給小羽斟了一杯酒。我舉起身前酒杯,抿了抿,濃烈刺鼻的氣味驚地我頭昏眼花。
這是……烈酒!
我眼見着小羽又豪爽飲下一杯。
可秋沐陽又換人近前倒酒。秋沐陽笑道:“水姑娘,我這淩城雖說不是什麽風雅之地。卻也有多處風景,倘若你多逗留幾日,定然不會叫你夫婦二人失望!”我聽着這話,全身發寒。然而我還沒理清個思緒,秋沐陽又對着小羽舉杯。
小羽微微錯愕,忙拈指将酒杯持起。我一急,奪了他手中酒杯,替其飲下。座上多人錯愕,我唇角一彎,捉摸不透的假笑:“秋莊主此番不是害我們麽?”秋沐陽身形一顫,我又接口續道,“這酒如此烈,飲多了必對身體不好,昏睡幾天都是有可能。我相公身體不适,要飲酒自當我這個夫人來。”
小羽側眸望我,濃黑眸子中幾絲柔情閃過。我對他會心一笑。座前幾人紛紛攘攘,我不以為意。
“水姑娘,沒想到你與我夫人倒是很合得來。”秋沐陽時常一副冷面孔,總讓人猜疑不透。先時只覺此人潇灑,如今正面相對,卻覺他心眼太多,不易親近。
“哦,莊主是指池心柔夫人,還是池小衣夫人?”我轉眸望了望小衣,又望了望池心柔,拭目以待地等着此人的答複。
“水姑娘說笑了。我正室夫人自然是身旁的池夫人。”我見他神色凝重,望向池小衣時,眸中是森寒不散的冷意。
這樣俊美的一個男人能用如此眼神看自己的夫人,着實不能讓我往好的方向想。
池小衣掙脫開來,連帶着桌前酒杯一傾,嘩嘩液汁似線,延着桌角滑下,滴落。小衣豁地起聲,雙目呆滞地瞅着我,抱歉道:“白公子,水姑娘,今日身體疲重,不大舒服,我先告辭了。”
她對我輕笑,随即邁步出了廳堂……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