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胭脂醉(4)
接二連三的錯覺,接二連三的枉然。糊裏糊塗地,我和小羽決定重新啓程去往別處。
淩城山上,蓊郁層林,一片白霧中,野茴清香徐徐飄來。
濃烈馥郁。
望見小羽,心生疑窦。卻又不便直接問他,想他也不會真真實實地回答。一來二回,覺得自己好生無趣。
“點點,從淩城出來,你就一直嘆氣,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啞然笑笑,表示無事。
停了一瞬,他不再說話。馬車裏,風動簾影,他的側臉時而沐浴在光的淡影中,明亮如晝;時而濃罩在沉沉黑暗處,人影幢幢。黑白明滅,晃地我的眼禁不禁一滞。
然而他沒能看到。
倘若最初,他定會出語安慰,可是這次全無。
馬車越往僻靜的山林中竄,我就越緊張。
馳近幽深之地,小羽突然将我拉進懷裏。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他急冽如雨的心跳聲。他伏在我的頭頂,擾地我頭皮都不禁發麻。
黑暗裏,我驀地瞧見他系在腰際的那塊通紅寶玉。仍是灼灼金光耀眼,華彩四洩。
輕擡手臂小心去夠,卻聽見一聲小孩啼哭。
錐心四裂,叫人悵然。
“它好像在哭?”聲音極低,可小羽已然聽到。
他慌忙掙脫了我的手。黑漆的角落,我瞧不見他的神色,可是我能感覺到他的無助和不安。
“這玉佩真是個有趣的玩意兒,黑暗中會不知不覺地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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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喜歡麽,點點?”他饒有興致地問。我指着那塊玉佩,心神略有些恍惚,張了張口,終于想了對策:“我聽說有一種玉佩分屬陰陽,男女各執一塊,當心意相屬的時候,玉佩就會發光。”
他張口結舌,慌慌張張地問:“點點,你……你聽誰說的?”
啊?我躊躇了許久。若是擱到之前,小羽定然會猜破我的意旨,并且會義無反顧地打斷我,然後不着痕跡地将我繞到圈套中。可惜,今次我誠心誠意地給自己挖了一次坑,他卻茫茫然不為所動。
“我這玉佩其實也無甚稀罕,只是比普通的玉佩好看了些。而且黑暗的時刻偶爾能發點金光罷了。點點,你說得這般罕見,倒會讓我空歡喜一場!”他開始語重心長地解釋。
我含糊不清地癟了癟嘴,小聲嘀咕道:“誰信你的鬼話,這玉佩的出奇之處我可親眼見過。”
“你說什麽?”小羽湊過來。我坐後了些:“沒什麽?”見他全無異狀,焦慮道:“小羽,此次淩城也算白來。雖說兩日卻也不是沒碰見甚麽怪事。但是我們總不能如上次那般馬馬虎虎地登門拜訪,然後告訴別人有病,需要解怨罷?想來也不大可能。別人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莊主,約莫聽見我們所說的話,把我們誤認為妖言惑衆的江湖騙子。那可不是被狗追那麽簡單的事了。”一想起上次在豔春樓裏被沈莘月的狗咬,心裏就莫名地發慌。
小羽終于笑出了聲,頓了頓:“上次小狗也算通人性,近前阻攔,也不過是為了自家的主子。今次我們遇到的卻是淩城義薄雲天的秋家莊主,那不應該更加知禮些?”燦輝明光自車簾一耀,我忽地瞧見小羽嘴角突生的迷人笑意。
盯着他許久,卻見着那如火的眸光朝我看過來。一驚覺,面紅耳赤。我慌忙轉了臉。
馬車外隐隐鵲鳥蹄聲中傳出一道道兵器交接的冷聲。我和小羽面面相觑,他一使術,馬車驟停。
掀簾望去,只見得幾丈之外兩撥人群湧動。遠處持劍的虎視眈眈,紛紛望向圍堵在內的幾人。立于正上方的男子喝聲道:“嚴堂主,今次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究竟是幹還是不幹?”語氣雖平和,卻莫不讓人有些微恐懼。
圍堵在內的老者硬聲硬氣地大笑,一針見血地怒道:“左雲天,你這個臭小子。素日裏秋莊主待你也算不薄。如今你怎忘恩負義竟然欺騙各部各堂兄弟,企圖陷害秋莊主?”
那男子啐了口唾沫,大罵道:“哼,秋莊主。我呸,嚴老頭,你胡說什麽,當年池老莊主待你也算不薄,如今你背信棄義不說,還敢冠冕堂皇在這裏叫嚣?”
恐是動靜太小,他們全然沒有察覺。
下得馬來,我踮足而望,只見得那圍堵的人中一老者花白頭發,胡須髯髯,無風掀起自帶一股歲月的滄桑。可精神頭兒極好,骨骼突起。
毫無老态龍鐘之貌。
“你個臭小子,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麽算盤?這般道貌岸然做什麽,池老莊主已故,接任他的是其女婿。秋莊主有勇有猛,宅心仁厚。對我們更是無可挑剔的好!可你恩将仇報,竟然挑撥一衆來反他,當真是可恨!”說罷舉刀便要與之惡鬥。
我怔怔望着,只覺可笑,這裏的鬧劇原不過是秋家莊的內讧所至。着實怪不得我和小羽就地隔岸觀火。
可惜,不到片刻,那嚴老頭便敗下陣來,我看得真切。突破沖圍時,他背心受了那男子一腳,嘴角殘留的血漬映滿了與風缱绻的胡須。
“這樣打下去,他肯定會死。哎,凡人就是擺脫不了生離死別!”我淡然一笑,心裏卻同情萬分,沒來由地對着小羽眨眼睛,“喂,素日裏你若聽到我說這些話,定然會反駁一兩句的,最近是怎麽了。什麽也不同我說了。”
他輕笑了一下,目光轉至前方。然後幽然開口:“點點,所有的話你不都說了麽,那又何須我再開口呢?若是我糾正于你,想必你定然是要和我吵嘴的!”
“神君,我有時候是不是太過分了,所以你不耐煩,便不同我說笑了?”我有一種挫敗感。
再走之前,小小曾經拽住我的袖子再三叮囑過,倘若連自己在意的人都不願意為之改變。那麽真是無可救藥了!
真糟糕,我竟然有了這樣的焦慮。可是有甚辦法呢,我已經徹頭徹尾地歡喜小羽了?大概清明河畔的兄弟姐妹們聽到這件事定是會笑我的,誰讓我這麽沒出息,短短幾月就對之前咬牙切齒的人動了心思呢?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努力擺平這個想法,情不自禁地就慌張叫起來。誰知定下神來,卻迎上小羽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吞吞吐吐:“你,你笑什麽?”
他眼珠子轉了轉,好整以暇的姿态:“你一直在盯着我看啊?”
我臉上一紅,反回去:“誰盯着你看呢?”
他意味深長地靠我近了點:“哦,你沒看我?那……點點你怎麽知道我在笑?”
哼,既然如此刁難,那我也不客氣了。我捋了捋臂上羅紗,清了清嗓子,笑道:“其實,能夠清楚地看見神君的笑容,也不是我有意行之。全在于剛剛突然失神,又突然擡頭,然後突然地瞅上了你的表情。然後嘛,嘿嘿,就瞧見神君在笑了。”
“……”
我遠遠走開,心下想着,看小羽怎麽辯駁!哪知他撫額一笑,竟也不答。
“嚴老頭,少說廢話。我問你,今次你到底願不願意加入我們?”那男子拎起手中長劍,大步走至嚴老頭面前,豁豁揮出,盡是飒飒冷風。
“我看,那嚴老頭肯定不會答應的。”我望着那老者,分析此時境況。
“聽那老者言辭,已然斷定秋家莊莊主對此人的深厚恩情。所以,如果沒有人适度妨礙一下,那麽今日只能成為那老者的末日。”小羽挑眉望我,“點點,你說我要不要多管閑事?”
“當然要了!”我堅定地點了點頭,“我們貴為神仙,救這等忠心耿耿的好人本就是其職責。若是在仙界,不知其事也就算了。偏生是在凡間,那就更應該拔刀相助了。小羽,你說對不對?”
他認可地點了點頭,一派正經地笑:“原就覺得,無論如何,點點都會答應的。看來我猜得很準。”
“嚴老頭,我左雲天再問你最後一遍,你究竟答不答應?”那持劍的男子顯是猶豫,見嚴老頭側目不語,一時難耐怒道。
“你怎麽還不出馬,再不上前救人,怕只剩下死屍了?”我瞅着那男子高舉的長劍正緩緩劃過蒼穹,下意識地心憂目眩,“小羽,他……他快……快死了。”
睜眸望去,心神略微焦急,可旁邊的這神君竟是……竟是巋然不動?
眉目一動,腳步已快如閃電,瞬間消失在身邊。直奔到林間打鬥之處。
“你最好還是把人給放了?”小羽得意一笑。
那男子咧了咧嘴,驚疑問:“閣下憑什麽認為我會放了這老頭?何況我們秋家莊的事本就和閣下沒有幹系?”
小羽點頭應和:“呵,你說的對。你們秋家莊的事原就不該我這個外人來插手。不過今次我與夫人遇到了。那就不會空手而歸!我倒不明白,你怎這般強人所難,他不加入你們的計謀,你就要他死?”
我對小羽說出這樣的話來,着實有點驚訝。許是小羽長年累月呆在天庭,根本不知人間江湖諸多恩怨,所以不知深仇大恨的兩人需得靠武藝分出高低。念言及此,卻覺可笑。我一個昏睡了千二百年的神,又何以知道凡間江湖的血雨腥風,更有何權利評價小羽作為神君企圖以說服來制止争鬥的言行舉止?
林間白霧漸散,我微轉了身體,邁步往小羽走去。越近越聽得那男子惱怒的叫嚣。
“你是什麽人,何以在此阻擋我左雲天?”語氣裏雖然滿是不屑,可直挺挺地舉在頭頂的長劍卻緩緩地放下,“這裏有我百裏堂的弟兄上百人,你覺得有機會從我手中救得此人?”
“沒有!”小羽如此地堅定的回答迫地我忍不住側眸斜視。他一個神仙,這些凡人又怎會是他對手?正胡思亂想間,卻見得他拂袖拉着我騰空停在了一棵樹上。
那喚做左雲天的男人眼中最開始透出不屑,随之又被小羽的輕功所折服,露出驚駭神色。張了張口,持劍定着我們。
“在下忘了提醒你,近來打架我從未輸過!”
我幹瞪了小羽一眼:“我好像只記得……你打過兩次架罷?”
他頓了頓,握着我的手一緊,貼身過來:“再拆穿我,一會兒救人的機會泡湯了可別怪我。點點,你該知道我的實力,随便捏個術定就能讓他們一睡不醒。可是作為一個神仙,你覺得我能在凡間大開殺戒麽?還是……”他擠了擠眼睛,面色晦明晦暗,“還是點點希望我下地獄?”
“胡說什麽呢,誰想讓你死。我……我才不想。”不知為何,聽他說起這個卻覺胸口一痛。
他同我打趣說笑竟認真到了這個地步。
食指指着他的嘴唇,眼睛惡狠狠地瞪了三秒,終于憋出一句暧昧不清的話來:“下次……下次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就生氣了。記住啦,你的命誰都不能拿走!”
小羽安然垂首,我想他總不至于再來挑釁。畢竟把這種話……說得如水般透徹!
“為什麽?”
我啊呀一聲,卻望見他瞳孔亮麗柔和的光。
“你适才……适才是因為在乎我才……才那麽生氣對不對?”他握着我的手,神情極是激動。我不明白他何以如此興奮,不過見他烏雲密布的臉忽然變得晴空萬裏,心情也随之舒暢。
但面上怎能被他輕易瞧出來,于是只得欲蓋彌彰地嘟囔道:“你……你千萬別多想,我剛剛同你說那些,只是因為……因為你陪我下凡共處了數月,覺得已算是好朋友了。所以我才……才那麽在意你的安危。不想你因在凡間犯了錯而被懲罰到地獄那種黑乎乎又有蟲子又有蟑螂的地方!”
聽罷,他嘆了口氣,笑道:“哦,原是如此。是我多想了!”從他的側臉我知道,他定然十分在意這句話了。多想?哎,可不是表明他自作多情了麽?
都怪我詞不達意,想要挽回都來不及。
他只沉思了一會兒,便對着樹下的左雲天道:“左堂主,你可考慮好了?”左雲天面色浮雲,半信半疑。只見得小羽指尖彈出一片樹葉,他們四周那些千年古樹便不約而同地搖了搖枝桠。
左雲天驚魂未定,卻又見得身旁一顆小樹倒地,立時面色煞白,慌忙擺手領着手下一衆逃竄。那嚴老頭領着身周幾個死裏逃生的手下感激涕零地對着小羽行禮:“恩公,多謝救命之恩!”
“嚴堂主請起!”說罷扶着嚴老頭起身,轉眸笑着看我,“夫人,你還不下來麽?”
看着他笑得那麽燦爛,我心裏直犯愁?神君啊神君,你自己倒是一身仙力想上樹便上樹,可我怎麽辦,靈力還沒恢複,又被你折騰上了樹?這麽多人,怎麽下去?
“相公,等一等。我馬上就下來。”
幾雙目光齊唰唰往我站立之處彙集,我茫然若失。
這麽多人盯着我狼狽躍下,面子如何過得去?
手握枝桠,來回動了三次,腳下突然一滑,整個人便随風而落。摔罷,摔罷,早摔晚摔都得摔!
腰間莫名一緊,有東西桎梏着我的脊背,我小心翼翼地睜眸瞥去。卻發現抱我在懷的便就是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白羽神君。
“你這麽墜下來,就不怕把腰給閃了。不懂得下來就要知道講出來!”他怒色上臉。
我摟着他脖頸起身,不好意思地呵呵兩笑:“這……這不是沒把腰閃了麽?”
“你,你再笑個試試?”他團指湊近我。
人在拳頭下不得不低頭。
“哦,我知道錯了。”我誠懇地說,“下次什麽都得事先問問神君。基本上我就是個瓷娃娃,在碎了碰了之前要事先讓夫君禀告!”執拗地觸了觸鼻翼以此敷衍。
嚴老頭幾人笑成一團。
小羽幾近尴尬,猶自滿面怒容。
我吐了吐舌頭。呵呵,神君,誰讓你早先戲弄我來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