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胭脂醉(3)
薄薄煙霧彌漫林間,草間的露水發出近似哽咽的沙響,天地混沌的盡頭,一匹奔騰千裏的馬駒四蹄不受控制地亂撥地下的泥土。
蹄印隐隐可現。
然而那如水的女子近似站在望川盡頭,淚眼婆娑,望斷天涯……
我別扭直起弓曲的身子,起立撥草探頭望去:“你說那男子到底是做什麽的?”
小羽眨了眨眼,抱臂笑道:“那麽喜歡他了,要不要本神君幫你打聽打聽?”
我低哼兩聲,沮喪笑道:“不好意思,我對凡人着實産生不了多大的興趣!”
膝下的雜草若有若無的一聲悶響,我感到身旁的人不動聲色地向另一旁挪去。空曠的地方拂面林風而過,澀澀幹風亂竄,顫地雙耳也跟着一滞。
我疑惑望過去:“小羽,你離我那麽遠做甚麽?”
他的神色尴尬,若即若離的眼神望羞茫茫林野的那個地方:“這兩人的關系實在不簡單,點點。”他起身擡額望向我的眼睛,“或許我們該去了解了解他們。若是有緣,恐還是我們尋找的下一個目标!”
好像眼圈蒙上了一層水霧,清明淺透處竟是我不知何時淌下的幾滴淚珠。我兀自強忍,偏了頭也瞧着那個地方。
草野間除了幽遠的風,便似小橋流水,黃昏屋後,毫無人煙。
“那男子的馬技定是不錯,就出這麽一小會兒神,人的影子都沒了?”他原本冰涼的手擦過我的指縫,嘴角銜着一絲笑:“點點,這裏太冷,我們早些回去罷?”詢問的目光往我的臉上一瞥,複被什麽東西給震住了,一縮手惶恐地退了兩步,嘴裏也發出了聲音。
我向前伸手撫着他的汗漬斑斓的額頭:“小羽,今日你出神可比我多。”
他笑了笑,握上我的手,柔聲出口:“我還好,別擔心!”
幾絲咕嚕咕嚕的聲響傳至我的耳朵,我慌忙按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猶自側開了臉躲避了小羽探究的眼神。
“肚子叫得這麽響,該不是餓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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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肚子響了?明明是你肚子叫!”見他僵了的面孔,思了一瞬,安然垂眸,輕聲答道:“是的,我餓了。所以麻煩神君你大人大量,施術帶我回去罷!”
“……”
回得鬧市,祭了五髒廟後,便找了地兒歇息。熙熙攘攘的客棧裏,幾個穿着綢緞華衣的男子正坐着喝茶閑着說話。
內容如何如何,我只大抵用三句形容。
第一是說在這淩城裏,最厲害的人物當屬秋家莊莊主秋沐陽。第二句是說其莊主命苦,娶了個‘瘋子’夫人,整日受其折磨。第三句最匪夷所思,聽說那奇怪的夫人是先時池暮之女。
“點點,你少時修得什麽學?”小羽敲着桌子,“僅從別人那裏聽得了幾句閑話,你就理得這麽清楚?本神着實佩服!”
我挑高了眉,暗憤道:“你說出這個話來,是在笑話我了?有本事你也聽聽,然後有層次地也給我理一理思路?或者也給我總結一下,他們閑聊的內容?”
敲桌的五指立定,小羽沉沉吸了口氣,眨眼道:“何需如此麻煩?點點,你看明白了?”他直起身,拂了拂白袍,舉步往那幾人桌前靠。立定時,神色一派正經,拱手便幽幽然地對幾人道:“幾位兄臺,在下初到此地。适才聽聞你們說起秋家莊,略為好奇,不知可否同座旁聽?”
我張大嘴巴,愣愣地望着桌前幾人驚訝的面孔,心想這小羽可真是有趣,這般直接,也不怕別人罵他是瘋子,然後避而遠之。
其中一名男子顯是爽朗熱情,伸手便自邀請:“閣下外鄉人麽?哦,你不知道我們淩城,要說這有些名氣的只怕就是那秋家莊了。其實啊,早先那也不是秋家莊,是池家莊?”
我的心驀地懸起,茫茫間又聽得那人續道,“不過切勿小看這莊主,雖說年輕,可能力卻着實了得。将淩城分諸的幾部幾堂治理得井井有條。”
白羽繃緊了眉頭,笑着又道:“那這二者有甚聯系?原先莊主同這秋莊主又有什麽幹系?”
一人撲哧大笑了起來,很有耐心地講解道:“閣下不知,這秋家莊現任莊主秋沐陽原該尊稱那老莊主秋暮為一聲岳父啊。”
我的心糾到了嗓子眼。正想聽些其他什麽,卻只見得小羽施施然地拱手站了起來,然後踏步回到我桌旁。
“可問清楚了?”我笑,“其實了解的跟我差不多!”我嘟着嘴巴,他嘴角暗笑。
我急急不樂:“笑個什麽?”
他飲下了跟前的一杯茶,抿了抿嘴唇,卻仍然淡笑不語。良久,見我臉色鐵青,沉默不言。他才輕飄飄地湊将過來,小聲道:“怎麽,生氣了。這比拼不顯而易見的麽?你難道沒聽見,他們說,那秋家莊莊主所娶的夫人便是池暮的女兒?你總結的有這一條?”
既然同他賭了,就得願賭服輸。我倔強地擡高頭顱,尴尬地笑笑:“神君厲害,這點我着實疏忽了?”
他點頭樂道:“嗯,這才是個好孩子!”
“呵呵,神君說得是,你老可要多多保重身體。”
小羽知我在打趣笑他,也不在意,只捋着袖子一本正經,開門見山地直入主題:“點點,今次淩城聽到的這些怪事,我總覺得于你是次機會。”
“小羽,其實這次下凡也着實沒有必要說得那麽邪乎?甚麽蝕心取怨,我是一點兒不信?”我疑惑少許,盯着他,“有時候我也在想,師姐既為天上的仙,那為何要同我說這些懸乎的事?你不同我說過麽?一個神級都是靠修的,既然如此,我一個神,怎會被靈力所縛?而且還必須蝕心得怨?想來也是沒人肯信的。”
我見小羽呆滞的表情,顯是被我這大逆不道的言語所吓,因而我換了語氣,輕笑道,“你也莫怕,這些個事兒我也只同你說說。我明白,讓天界的人聽了去,定是萬萬不許的。可是,小羽,若是這些事擱在你的身上,你能相信麽?”他的神色已經開始發白,嘴唇半帶血色。我不明白為甚麽他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倒令人覺得彷徨且不安。
“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是不是我有時候說話太不懂分寸了?”我內心情不自禁地生出幾許愧疚,望着他焦慮的表情,心底突然疼痛非常。
真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點點,在我心裏,你一直都挺好。”他笑得平靜,“這個世界,我最喜點點的話。适才你話中的意思我也明白。可是蓮仙會有此舉,想也不是胡鬧?”
沉思會兒,我默認點頭。
“這個時辰還早,要不要去補補覺?”我依偎在他懷裏,心底升起一股暖意,沒做任何思考,點頭應允。只覺頭腦昏沉,鼻尖一股瑞腦香氣撲來,再沒意識。
可睡去的那天晚上,卻猛然聽到一股笑聲,入耳甚似動聽。
點點,你真的很聰明,一直都那麽聰明!
我由衷地笑了笑,腦海裏白茫茫一片。
醒時天剛蒙蒙亮,濃霧森重。直到正午,層層散去,金輝烈陽下,我們才邁步出了客棧。
并行而去,走在鬧市中,閑來無事地漫步逛着。
我緩步上前,人群裏趕來一匹馬車,車簾挑開,正是一位粉衣女子,跟前的婢女下意識地打了把紫色大傘,快步近身退到跟前,細言細語道:“小姐,你這樣好麽?莊主會不會怪你多管閑事?”
那粉衣女子慢條斯理地斂起袖子,執起素傘對着身後的女婢道:“你怕什麽?她可沒那麽容易逃過我和阿娘的掌心。”
本來面目柔和,清秀的臉龐也甚為美麗。可這一句話說将出來,卻讓我的手心捏出了一陣冷汗。
驚覺同時,卻見得那女子緩步走向了賭館。依然回響着昨日聽見的女子吆喝聲,如莺竊竊。
“這聲音怎這般熟悉,莫非……”我望向小羽,滿臉疑窦。
他的神色也正經起來,睜大瞳孔望那賭館。思良片刻,正色道:“果真又是她!”
我們面面相觑,便快步往那賭館而去。
“來來來,你們怎麽不壓了?”昨日那女子一手插腰,一腳還無禮地踩在板凳上。
同桌賭徒甚為滿意,一會兒大着膽子摸了摸那女子的手,一會兒又摸了摸那女子的臉。可她渾不介意。
“妹妹,你這個模樣,可真是丢相公的臉!”适才從馬車下來的女子從背後急急地上前,也在急急的一瞬間,重重地給了這賭博的女子一個耳光。
天地間似有琴弦繃斷的碎響。
原就冷清的面突然現出五個手掌印,半邊臉通紅一片。
“池心柔,你竟敢打我?哼,你娘是個狐貍精,沒想到你也是這種貨色!”她怒罵道,面上猜不透的剛強。
池心柔面色突然由紅轉白,目色一狠,袖中暗器已露出半尖。
“你……”說着撲身而上,毫無預料的情況下,那女子被她滑破了手,只覺手微微刺痛,一咬牙,她将池心柔推了出去。
搶過的利刃霎那銀茫,她欺身而上,哪知煙塵跌宕中,已有人将池心柔護在了懷裏。
是個男人,我見過的男人。然而,我已猜出,他是誰。
秋家莊聲名赫赫的莊主秋沐陽。
藍袍襯托下,有說不清楚的霸道和冷漠。他擁着池心柔,語氣和緩而溫柔,食指正中呆然不動的女子:“心柔,你同一個瘋子計較些什麽?”
池心柔語氣裏顯是不樂,找借口地敷衍道:“相公,你總是說我,明明是她要欺負……欺負我!”說着嫩白小臉上已浮現出幾絲委屈,抽噎道:“你問問淩城這些百姓,她每天究竟在做什麽?不知道在家好好呆着,反而出來幹這勾當?”
嘴角含笑,望向池心柔時已冷如寒潭:“既是瘋子,斷然做不了其他什麽?沒胡亂殺人已是不錯。你還想怎樣?”
懷中的女子抽身出來,頓住時梨花帶雨的臉上現出幾絲惱色:“殺……人,相公,你……你可知道前幾日她殺了一個我身邊女婢。那可是我最得心的一個丫鬟!”池心柔略帶怒意,說話也不做忌諱,“我就知道,你以前同我說的那些甜言蜜語都是假的?”抹袖啼哭,看得一旁百姓都忍不住打抱不平。
“适才你真想殺了心柔?”那男子背後的手懸在當空,冷目僅餘的幾絲柔情都消失殆盡,“池小衣,我早先就對你說過,別試圖挑戰我的耐性!”言罷扭身将池心柔抱在懷裏匆匆碎步欲往馬車上走。
身後女子手中的竹盅铛啷一聲墜到地上,就地滾至秋沐陽的身後。
她喚住他,疑惑間皆是不容置疑的彷徨。
“是不是無論甚麽時候,你都只信她的?”他的腳步停了片刻,懷裏的人也沒有打算放下。
他們之間似一面厚厚的牆堵住了兩人的視線。
“哼,池小衣。心柔是你姐姐,她之前是甚麽樣的,你最清楚!”他抱着池心柔轉過身來,冷峻的眉目,高挺的鼻梁之下薄薄的嘴唇無可挑剔的一笑,側頭望了望懷中的女子,“你平日裏做的那些歹事,即使你自己想不起來,這淩城的百姓也想得起來。你爹殘忍冷酷,而你刁鑽跋扈。如今……呵,你覺得我還能相信你麽?”
我瞧見池小衣垂着的手緊緊團住,迷離的淚眼似疑非疑地掃向那男子:“你讨厭我,我很明白。可這麽久了,你為甚麽說我是個瘋子?我沒瘋,我還是以前的池小衣,這……你都是明白的。”
懷中的池心柔眉開眼笑,假意地同情道:“小衣,不是姐姐說你的不是。你情緒時而好時而不好,這不叫瘋子還叫甚麽?我婢子讓你殺了,相公之前的寶馬讓你殺了。就連我們……我們的爹爹都讓你給殺了……可憐他老人家含辛茹苦養育十幾年竟然……竟然養了一條白眼狼。”捂面哭泣,俏臉貼上秋沐陽的胸膛上,嘤嘤悲泣。
身子如同雕塑,突然變得僵硬。池小衣的語氣有些平和,垂眸時已然說道:“這些惡……惡事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我也想不明白是為什麽。相公,你信我,我從來都沒有變過,從來……從來都沒有!”
毒婦,禽獸,為非作歹!這些話圍繞在我的周遭,甚至有爛菜葉子從我的頭頂滑過。我看着池小衣的目光循着那藍袍背影漸漸隐去,也看着仇視的神色一遍一遍掃向她的眼睛,更看着她米黃色的衣裳染上一團又一團污垢。
然而在這樣璀璨的藍天下,沒有任何信任的目光投到池小衣的臉上。
可我的心卻無比辛酸起來,一陣風竄過,飄來陣陣琥珀香。
夢汐,順随自己的意願,想做甚麽便去做罷!
我茫然回頭,身旁只有一言未發的小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