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胭脂醉(2)
淩城鬧市,吆喝賣叫聲,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街壁小鋪盆景中白色的野茴香是正恣意綻開,迎風招展間,還有如同蒲公英茫茫飛絮抖下來。
我輕輕松松地蕩過來蕩過去,瞧見小攤上好吃的玩意兒,就會不受控制地對着我身旁的假相公白羽神君擠眉弄眼,以便最快地嘗得美食。
“點點,吃了這麽多也不怕變胖?”小羽狠狠瞥了我一眼,獨自嘟囔,“據凡間雜記記載,女人是最注意形象和身材的。你這樣,不怕變形了?”
“這點就不勞煩神君操心了。知道麽,點點我天生福相,吃多了也不會長胖。”我滿臉得意地揚眉,甩着臂上曳地的青色羅沙,“倘若哪一天真中了神君的招,大不了我讓人将我花瓣拔它一兩片,此番倒也能保持良好的身材。”我輕輕湊過去,“小羽,我看你也可以放開膽子吃,想來羽毛應該比我這蓮花更好修整。”
“你……”小羽撥指瞧着我,“真能胡扯!”
我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要不,我們去看看罷,秋公子的夫人又在自家賭館外發瘋了。”
“好好好,走走走,去看看!”人群裏嘈雜暄嚷,紛紛往一賭館彙聚。
灰色布幡随風而揚,煙青色的天底下,街市地面鋪了一層青暈。着了身米黃色衣裙的女子颀長的細眉,猶似剛在梳妝臺前描過一般。素手腕上一條銀白色的鏈子,四周各墜了兩三個小鈴铛。骰子在她的手腕晃動,發出叮咛叮咛的輕響,如風鈴,幽怨寂寥。
她左手拖起竹罐,跟一堆閑來無事的賭徒混在一塊兒,乍看去,毫無女子該有的端莊賢淑,大大咧咧地。
身旁圍見的平民都指指點點。
“嘿,小羽,那姑娘真是好直爽的性子!”我食指正中那女子背影。誰知嗓門太大,幾人別有深意地瞥我一眼。小羽立刻會意地将我拉進懷裏,悠閑地附在耳旁低聲說:“夫人,要直爽大氣也得回了家再說,這時候說将出來,也不怕除了為夫以外其他的人聽到。”言罷他往我額上一吻,舉止親昵。
身前望向我的人大概覺得多管閑事,一拂袖子瞪了瞪,便轉過了臉。
“那,适才你那個樣子,可真是……”我從他懷中抽離,正經地笑,“神君,你的演技這麽好,天君怎麽沒讓你加入表演團甚麽的?”
他放指于唇,噓聲道:“點點,真想讓我說實話麽?本神君确實有那天賦,可是關鍵還缺個……搭檔!”
我挺了挺眉,往他身旁湊了湊,自告奮勇地說:“小羽,你難道沒發現,我挺适合做你的搭檔麽?對了,你說給天君演一次戲會付我們多少銀子?哦,不對,我們也确實不需要太多銀子。嗯,你說會不會給你我的神級再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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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角開始惱怒地抽搐,半晌,漾了一個笑容道:“點點,一直覺得你口才不錯。今次則更是不同凡響。”
在這出神間,他已經溜到前面去了。
只給我一個背影觀望。我跑過去,撓了撓頭,暗想:“這究竟是損我,還是誇我?”哪知耳邊一個戲谑的聲音響起。“點點,你自己先猜猜咯!”我惶恐不安地看向四周,卑鄙的神君,又窺探我的心思?
“罵神仙可是要受罰的哦,點點!”那熟悉的聲音又從我耳邊燒起,我一驚覺,跑了前去。
我使勁跺了跺腳,心神不一。
他傾身過來,小聲道:“原來你這麽想見我啊!”
我睥睨瞪他:“天天見你,膩煩了才是真的!”
他松了口氣,感嘆道:“還不承認,要不然怎麽巴巴地跟來!”
“你……我是為了看她的!”
噠噠碎響急至,我恍惚感覺周遭有烈馬飛來。還未細看,卻見着那女子将笑聲拔高了兩個調,似是刻意在傳送她屢次贏賺的愉悅和激動。
可是馬聲越來越響,她擡臂的手卻霎那僵住,頓了片刻。
同桌的賭徒紛紛攘攘地起身站立一旁。馬兒飛竄處,帶得一側滿天灰塵。
可勒馬竟是這樣一個準頭。既不在最為遙遠的地方估算距離,又不在最近的地方早先勒馬。
這個到達的男子着實古怪,他竟然超乎我們的想象,在馬蹄騰起并且快将面前的姑娘如同泥巴踩碎的時間裏,僵繩一拉,退了步子,停在了桌子的另一旁。
那女子瞳孔的異彩被無限放大,好像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她站立不動。微風掀起她如碧的發絲,将原先鬓地一絲不茍的發髻擾地一團亂。
他冷冷望她,不發一言。那女子怔了會兒,打算忽視,并伸手拽了立着的幾個男人到她跟前,又開始玩起骰子的游戲。她表現得很淡定,舉止也甚為大方。
我在這段短短的時間裏看懂了那女子冷漠的雙目背後纏繞而起的重重火陷。
“你還要繼續胡鬧多久?”他的聲音冰冷一片,“聽說你已經輸了三千兩銀子。你怎麽變成了這樣?”
她薄施胭脂的臉上攢出一個笑容,又淡又輕:“銀子這些個身外之物原本就是我的。我用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又有什麽過錯?”她說這些話時顯然很沒底氣,明明性子執拗,卻被什麽牽扯住,以致于将這句生硬的話說得磕磕碰碰。
男子揚手一揮,身旁一衆奴仆裏聽命地走出兩人,規規矩矩地對着這姑娘行了一個周到的禮,伸手往前:“夫人,請回罷!”
這女子并未擡頭,可我分明望見了她米黃衣袖被點點潤濕。
可他置若罔聞,視而不見,再次命令道:“下次若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許再私自出莊!”面色一橫,重回到了馬上。
那女子微仰起頭,喃喃自語:“三年了,都已經三年了。你除了當我是個瘋子,便不會再做些其他什麽?”苦笑一聲,仍拖着那未曳地的羅紗緩緩行駛。
這時我才發現,站立在旁的那些男人都在以怎樣的冷酷方式來看待這一幕?
冰涼,嘲諷,冷笑,不合情理的評頭論足。
“點點,剛剛那男子好像是在路上救你的那一位。”小羽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說實在的,也許這個女人會是你的下一個目标。”
我疑惑不決,往那女人的臉上瞧去。高挺的鼻,細長的柳眉,面色病白。正感慨萬千地欣賞着,卻豁地瞧見那位熟悉的着身藍袍的男人又騎着高頭大馬奔回原地。
那女人呆愣片刻,不知所為,眼睛裏有什麽亮冽的東西跳了跳,随之全盤封存,唯餘重重的困惑。
“小羽,适才我就在想,從他大路出手相救來看,不該是個無情的男子。咯,這平白無故地返回來也着實說得過去了。”我小聲嘀咕着。
小羽抱臂,不以為然地淺笑:“點點,這事可不大好說!”
我見他一副勢在必得,胸有成竹的模樣,恨恨道:“莫不是神君使了個仙術把他給控制了罷,所以……”我眨了眨眼睛,端正地瞧去,“所以他才不受控制地勒馬回來?”
眼角露出兇光,他恨恨地咬牙,從上到下地打量我:“點點,有時候我真希望你能變笨一點。如今都這樣‘聰明’,以後可怎麽辦呢?”他啧啧嘆氣,右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你一個神仙總這樣損我,是不是太過分了點兒。”
“你不信啊,要不打個賭?看看是你聰明還是我聰明?”
藍袍蕩起,他的面色憔悴不堪,望她站着的方向也有點茫然。沉思半晌,他斥退所有随從,獨獨向她伸出手去。
可話依舊決絕冷酷,似一柄長劍像刺棉絮般撲了一地。
漫天的飛雪。
“你不是很喜歡亂竄,來,今天我就帶你竄個夠。”只見得她怔了怔,還沒說話,已被他橫腰扛起。
那力氣實在太不妥當,我看見那女子全身疼痛地抽搐了一下。待得上了馬,才發現他如此霸道而又蠻橫地将她的兩手桎梏到自己的腰上。
她別扭地想要抽回,卻聽得那男子冷冷一怒,眼神就像要噴出火來,然後團團将她圍住,她動彈不得,她也逃賺不得。
真是猜不透的關系,真是看不透的人!我拿這句話來總結今時我所看到的一切,可白羽神君淡然地毫無表情。
在我不經意間,他臉上才挂上一絲笑,望着我,緩緩道來:“他着實也是個可憐的了,真是個難以做出的選擇。”
我對小羽在這緊要的關頭嘆出這樣一句沒根沒底的話實在佩服,可是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能有緣碰到這樣奇奇怪怪的一對,是不是上蒼在給我指明方向,告訴我下一個需要解怨的對象便是她呢?
可惜,這幾月的相處,我越來越懷疑自己的身份。仿佛我不是甚麽神仙,也沒有甚麽蝕心的怪癖,而唯一算得有益地只是我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見證一個又一個癡男怨女的故事。
而每一個故事到了終結的時候,只有我最彷徨無奈,眼淚不止的時候,會莫名其妙地惋惜和遺憾。甚至一顆心不知為何被用力地撕扯,能夠感知的只是一次一次撩人的心痛。
大概,我也是忘記了什麽人,或者忘記了該做什麽事?
“點點,凡事不要胡思亂想。自己都饒不過自己,那樣又該如何快活呢!”耳邊嗡嗡亂響,我的思想不受控制地被侵襲。
“這麽好奇,要不跟過去瞧一瞧?”小羽對我使了個眼色。
愁眉忽展,我趣味盎然地點了點頭,緊随一路。
騎馬的兩人也算興致勃勃,不吵不鬧,只穿梭于茫茫草野走馬觀花地漫步,山風忽然吹驟,女子的發絲和男子的發絲緊緊交纏,任人無論如何地使力也解不開來。
不過,話說回來,這荒郊野畔,除了他們閑情逸致的二人,哪裏還有旁的人?
“算了,跟了這麽半天,怕是沒有什麽好看的了?”全身乏力,我踢着林中碎石,心不滿意不足地抱怨,“這兩人究竟說不說話啊,我都快憋死了。”撐了個懶腰,正籌謀要不要趁着好時辰打個小盹兒,卻發生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來?
在那當口裏,我聽見山風嗚咽,我聽見樹葉飒飒,我在朦朦胧胧的林霧中,瞧見了那女子紅腫的雙眼。
“秋沐陽,你永遠不敢堂堂正正地承認,永遠都是!”
啪一聲,那男子甩袖打了她一巴掌,她的眼中盈滿了水霧,而腳下的白色野茴香卻還在肆意綻開,随風飄飛。
多麽清雅多姿的野茴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