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思誤(沈莘月番外下)
翌日正午,烈陽高照。
離豔春樓不遠的皇甫院終于傳來陣陣納喊歡呼聲。
許許多多配劍拿刀的江湖俠士,圍堵着那個比武擂臺。從閣樓處,我清晰地望見了坐在木椅處一個男子的身影,他就是子辰。
還是一如半年前的風姿,着了件未曾更換的月白戰袍。他的側臉在柔軟舒适的日光越發俊逸。額前的一縷青絲有我曾經觸碰過的溫柔。
我能想象得出,有淡淡的芳香從中溢出來,讓我惶恐不安的心瞬時有了安全的寄托。
我系好身前的披帛,帶門下了樓。姨母大概沒有料到我會在這個時刻若無其事地出門。她執着孔雀羽毛扇一把攔住我的去路。
“你怎麽又出來了,早先梁太守就派人來查過你的身份!”她臉上微有薄怒,“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事,姨母我擔了多大的風險?”
我冷冷地瞪着她,未發一語。
她用力拽緊我的手腕,說不出的憤怒:“你怎麽不說話。還不長記性是麽?你還想去找那個男人?你怎麽就不明白,就你這個卑賤的身份,那些個貴族怎麽可能看上你?”
“放開!”我怒視她,一味苦笑道,“呵呵,卑賤,啊,對。我的身份就是一個卑賤的藝妓!”我俯身貼上她的耳際,莫名火氣洶湧澎湃直直竄入腦中,“可你別忘了,我這個卑賤的身份都是拜你所賜。是你騙着我陰間的阿娘,讓我做了這一個卑賤的藝妓。”
她面色霎那蒼白,踉跄往後退了兩步,最後扶着樓杆大汗淋漓。她不再伸手攔我,自由行出豔春樓的大道于我而言一時暢通無阻。
我輕輕松松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街邊連片民宅,熙熙攘攘,來往商客絡繹不絕。
厲來比武打擂的皇甫院裏更是如蜂嗡鳴。嘈雜的人群,我拿着買來的長劍,定定地擠進離看臺最近的角落。
子辰的笑意真是無可挑剔,如同春日裏牆角遍生的迎春花,朝氣蓬勃。
不知什麽緣由,我按耐不住,提劍上了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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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一怔,随即微笑地動唇。
開始失神地笑,我挺劍筆直地立在看臺上。臺下所有江湖人士目不轉睛地觑着我,那眼裏有我看得清的欣賞。
很幸運,并沒有人上來拆我的後臺。之前錯上看臺的忐忑不安也随之而散。
可就在這樣安靜的時刻,我聽見身後戰袍拂過的飒響,他踢了長槍走到我的離我身前兩寸之地,我們面對面的站着。
不到一刻,他微笑着拱手,在下前來挑戰姑娘的高招!
我真的很歡喜,他沒有躲開我,盡管是以這樣一種無所在乎的形式。我跨腳往後退了一步。是的,我準備接招。
半年之前,我攀上梁宅後院,差點為此墜牆落得香消玉損。可那時候我沒什麽懼怕,大概想着那個我心目中的男子是疆場上叱咤風雲的英雄。沒有什麽理由,他會任由我自生自滅視而不見。
不過,這時候,已成了驸馬的他還不會在乎我的生死呢?
我明明知道會是怎樣的後果,我明明知道。可我還是想要他親口對我說,聽他将其中的無可奈何說得直截了當殘酷清晰。
自己真是固執地萬分可笑。
可惜,一切惘然。
我終究只是個手無寸鐵的女子。沒有顯赫的身份,沒有該具備的實力。只長槍一挑,我手中的長劍就被大力拉得釘上了身後的木樁,我斜視那木樁上方,直到那白光幽亮閃閃飛出最後乖乖落定才移了視線看着他。
還是那麽矯健的身手,我這個深深愛着的男人,一個出爾反爾卻讓我死心塌地不願輕易放棄的男人,他負了我,可我還愛着她。
我盡量擠出一絲微笑來掩住內心的蒼茫孤獨。
豔春樓的頭牌果真與衆不同。
只此一句,她擊碎了我心中騰騰升起的渴望和信任。
終究還是我自欺欺人。
我仰面看他,一貫地執拗。
梁子辰,不娶我你會後悔!心裏油然而生的堅強卻似被迅速襲來萬千雪片擊地蕩然無存。
不娶我,你終究還是沒能後悔。我腳步沉重地掠過這所巨大的皇甫院,我淚眼迷離地勇敢從那看臺逃去。
不許回頭也不許停,有個聲音告訴我,可恍然驚聞,那個人竟是我自己,也只我自己而已。
回至豔春樓,又一夜的涼風瑟瑟。獨坐于閣樓,靠着倚欄,心裏百轉千回。拂面的夜風透着濃濃的濕意,随手一抹,卻是自己眼梢的淚水。
我怔怔地站起來,卻又看見似曾相識的兩人。
那白衣女子在我錯愕的神色中擺手阻道,沈姑娘,先聽我說完再放狗咬人也不遲!
深思站定,心頭卻是不停止的偷笑,原本沒有哪個女子同我說過這種好笑的事!
我沒有回答,眼神卻示意她開口。
或許,我沒聽過這麽好笑的事,這個姑娘會毫不謙恭地說她是個神,我也沒有想到身旁那白袍男子會任意這女子胡言亂語。
可從他的神色中,我看到了同樣為之感動的眼神,有些傷感,亦有些琢磨不透的落寞。
突然間想要哭泣,卻又覺得神神叨叨莫名其妙。就一雙感同身受的目光,我就欲陷欲深難以自拔。我信以為真地得意,行為舉止卻與心中所想背道而馳,撥劍兜圈終停在一處。
女子笑得熱情淡然,她揮手近到身前繼續。
沈姑娘,是你的怨氣帶我來這兒幫助你的?
我好奇百生,卻也無心搭理。僅厲聲罵道,你以為,你這個騙人的江湖術士,我就能聽信你的的花言巧語麽?
我拔劍出鞘,怒指着面前說謊話騙我的人?可女子淡然視之,并不慌亂。
她輕輕觸着劍尖,她說,沈姑娘,你這個反應着實正常。
我雖心有疑惑,卻仍是抱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逼迫自己認可這個事實。
因為與他們初識,我确實幾多懷疑。兩人出得豔春樓竟然無聲無息,不是神仙便是妖怪?
沈姑娘,我會等着你來,一直等着你來!
之前我還當句玩笑話,因着我覺得自己還沒有慘到想要以死來結束那些傷悲的過往。
我自己很清楚,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去求一個毫無交集的人。
事實上這只是我內心深處一個可望不可即的夢。只是我沒想到那日子來得那麽迅速,就像老鼠一樣生得猖獗。
人潮湧動的豔春樓裏,又有人傳出花魁蘇醒的消息。當日多位貴族王孫攜禮來到樓裏,指明點姓地讓我出席。姨母特別強調要我跳一支舞。
步入內房,更換了一身水藍色舞衣,便急急出來。樓上絲竹聲聲不歇,我剛想舞動水袖,卻被門外一聲尖如雞鳴的吵聲打斷。
原來,當今最受晉穆公寵愛的公主連曦和其早已身為驸馬的子辰步入了房裏。
他欣喜得朝我看來,讓我一時産生了錯覺。也許,也許他是喜歡我的,只不過礙于公主這般尊貴的身份他無力反對無力抵抗。
子辰,真好,你能來,我這支因你創作的意濃,你是否深有感觸呢?
正當我心馳神往的時候,公主連曦擡臂指着我。
她驚疑道,你就是豔春樓的頭牌?
我倔強地仰起頭顱往出聲的地方望。我看着曳地長裙一身華服的女人,她的臉龐天真迷人,可那一雙目光卻似幽靈能将一個人的靈魂看透。
她,絕對很恨我,我能看見。
我無所顧忌地瞥了瞥她,作為一個女人,我也同樣恨她。
或許,比她更恨,我無法丈量自己對子辰的愛,也無法看低公主對子辰的愛。可是我恨她,恨到了骨子裏。
我已經被這種心力交瘁的愛情逼到了絕境。
我原本以為他能夠想起那晚梁府後院,我衣決翩翩跳舞的動人場景。
只是癡心妄想。
妖媚狐子,本宮面前,你還敢勾引驸馬!
明顯覺知身側憎惡的目光向我襲來,我悶着腦袋忽視。
我固執己見地惹惱她。
其實我想賭上一賭,這個男人究竟會不會為了我阻止公主想要殺死我的心?我很惆悵,也很懷疑。盡管公主拂袖冷冷立起将杯中熱茶撥到了我的臉上。
還未有何争辯,隐隐約約就又察覺側臉一陣火辣辣地疼,條件反射地捂住難受的臉,擡眸間一顆猶豫不定的真心便被周遭沉悶的空氣撕扯的面目全非。
他,是他,竟然是我愛着的他?
呵,為什麽?老天,為什麽呢?
公主有意饒你,還不叩首謝恩!我聽見他這樣怒斥着我說。
兩肩突然被身後兩人猛力壓下,雙腿不支跪倒在地。滿臉的熱茶葉貼着我的眼睛,我甚至沒有一絲力氣細心地将它們一一除下。
大概,這就是命!我沈莘月的命!
私心覺得你這樣的女人若是被送進皇宮,或許能得聖寵,豔冠後宮。公主笑道。
我低聲苦笑,對,無論是做一個婢女,還是成為皇宮裏的一個妃子。對我這青樓女子來說,都是一個機會。
這……是在争取麽?我自言自語地問我自己。
他什麽也沒有說,立在那裏,冷冷地俯瞰着我。
如果這樣我還沒死心,那我該是多麽一位大度的女人,又是一位多麽可笑的女人。
那一日,除了被當衆羞辱,什麽也沒有發生。
這出乎我的意料,我總沒猜測到自己的安全,只一風平浪靜來形容。
獨坐廊閣,偶然憶起當日來找自己的姑娘和公子。記得他們說,可以幫我解除怨氣。
我匆匆收拾,乘了馬車早早到了城外的月老亭。想起半年前月老亭的光景,臉上緋雲自起,暖意逼人。
這裏有我昔日的幸福,有我濃濃思念的寄托。假若當時沒有過這些事,也許我還是一個藝妓,還是豔春樓的頭牌,還是一個時常徘徊在寂寞邊緣的靈魂?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愛人,只有金錢名利之下的虛假和無奈。
那些動人的,贊美的,遠遠比不上那讓我情愫猛長的目光,他的目光。
當時多麽真摯的目光。
卻在某一天的清晨,如深沉夜色裏劃過的流星,一霎那,滿地銀華消失殆盡。
他終究不是我的夫,即便我是那麽想要嫁給他做妻子。
仿佛吹得有些冷,我将披帛拉攏了些。靜靜駐足于此,手扶上子辰曾握過的亭柱上。
黑暗如冰冷的鐵。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還有他掌中的餘溫。
我擡頭望了望天,頭暈疲乏地睡靠在欄杆上,在聽見撲撲聲音自我跟前坐下之後。
他們就是當日白羽公子和姑娘。我記得,那姑娘叫點點。哦,多麽可愛的名字。
點點姑娘,今次才找你們于此,真是對不住。
說話都無力氣,嘴唇又幹又渴。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我歇了歇,緩緩看着他們。
希望你們也能喜歡。
點點姑娘并未在意我的拖拉,只是饒有興致地向往。
沈姑娘,這裏以前一定很漂亮。
我笑了笑,答她,是,這裏真的很漂亮,以前更漂亮。手指上揚,拂着那些風雨淋就的千瘡百孔的千紙鶴,心中一凜,那脆弱的心又堂而皇之地如蟲蝕咬。
可是現在的它再也不會有當初的漂亮了,再也不會了罷!我哭笑不得。
我眯眼觑着自嘲笑問,點點姑娘,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懷舊?
點點姑娘深思不知如何回複,正凄涼間,那搖扇的白羽公子一本正經。
他笑着說,沈姑娘,懷舊沒什麽不好。輕而易舉記住人生當中的美好,卻是最大的幸福了?我想了想,很是贊同地應了個是。
沉默一會兒,我說,點點姑娘,請你為我解怨。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願意。
她愣怔一會兒,很随意地問,如果我要沈姑娘的心呢?說完她也沒道理地苦笑,大概覺得自己的條件太高,我會後悔莫及,或者及時醒悟拒絕此次交易。
可有什麽讓我害怕呢?我是生是死都不會有人在意。
哦,原是這個?我毫不掩飾被拉拽而起的勇氣,笑着望她。
沉默一會兒,我在她閃爍不定的神色中解釋。閉眼沉默間,我想起了那日天邊泛起的霞光雲影,想起了朦胧夜色裏缭繞四周的梧桐花香,想起了他擁我在懷的溫暖。
原本是那樣美好的愛情!
可是,沈姑娘,沒有了心,你就會死!點點姑娘臉色急得通紅,我能感覺到她骨子裏透露出的善良。
我一如既往地回答,點點姑娘,一個心都死了的人,還有什麽放不開得呢?
她開懷大笑,右手一舞,手掌心現出一塊與普通鏡子沒什麽兩樣的寶貝。可是周身花紋精雕細鑿,隐隐約約還透着金黃色的微光。
她正色問我,沈姑娘,你可願意分享自己的過去?
我調侃,點點姑娘,若是我不願意呢?
她并不惶恐,只曲手拎住鏡子,孩子般地解釋。
咯,這鏡子的道德素質太好,要是主人不願意,它是死活都不肯顯現別人的過往的。
我糊裏糊塗地瞪着那鏡子,我說,好。
我見着那公子攏指捏出一個術,道道柔和光潔的白光傳到點點姑娘的身上,接着她素手撥了食指,借力傳進了那鏡子。我全身上下似被尖刀分裂,忽而金光一閃,毫無招架地沉沉睡去。
昏迷中我憶起了半年前與子辰的相遇,與子辰的相知,與子辰的相戀,與子辰的決絕。
記憶是如此的清晰,當我醒來時,正見着淚眼迷離的點點姑娘。她說我紅塵尚有一個結,根本無法替我解怨。
其實我明白,她是不忍心取走我的心。
她是理解我的吧!
三日裏,我終于操筆寫了一封書信讓人帶到了梁府。
我堅信,他一定會來。或者他來不了,我也就再見不到他最後一面,近日風寒已經讓我嘔血不止。
枯枝敗葉,狂風不止,天際挂着烏雲。
有策馬奔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在幾丈之外停下。
我轉眸看他,梁公子,你可真來了。
他身體僵硬地頓住。我情不自禁地又道,梁公子,你這樣的貴族,我一個藝妓怎麽高攀地起?
他臉色一冷,上前拽着我的手。他說,月兒,忘了我,你值得更好的人待你?你會有一個更好的前途。
前途?我反問他,接着提條件地笑說,你若是找來光明,我就相信自己會有一個好的前途。
擡眼望着漆黑的天幕,我惆悵地望着他,你看,快要下雨了呢?
他怒意重重,語氣裏卻承載了十足的好意。月兒,別胡鬧!
我欺身上前,兩手摟着他的脖頸,貼上他的耳際,低聲說,你一定要把光明找來,要是沒有光明,我就死了。
聽罷,他面色慘白,急急後退兩步,跳将上馬,一吆喝,奔出了老遠。
我知道,他不是逃走,而是急着去給我找光明。
可是馬上就要下雨了,他能從哪裏找來光明呢?
真是一個難為人的決定。
也許會是平凡的一根蠟燭,也許會是亮亮的一盞燈籠,也許……咳咳,我捂着嘴唇劇烈地咳嗽,真的快死了麽,真的快進地獄了麽?地獄,是黑黑地麽?
拖着重重的步子,我來到了月老亭。亭檐上依舊布滿了數不清的千紙鶴。
殘破的石青地面泥水淋漓,雷電一閃而逝的地方,火光明滅。
我就着亭欄,将大紅披帛裹緊了。
有風從袖口拂進來,我伸出手,夠到了一只千紙鶴。
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
子辰,即使你負了我,我還是愛着你。
永……別……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