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相思誤(沈莘月番外中)
剛失落地笑笑,便感覺頭皮一陣發涼。我看着他的手輕輕地滑過我的耳鬓,我不明其意伸手去夠,卻被他大而寬闊的手掌緊緊縛住,兀自搖了兩下頭,聽見頭上叮咛脆響,知是發簪,頓時臉上緋雲自起,眼底也攢了好幾許笑意。
不好意思地垂眸,又不好意思地擡頭去瞧。看着他嘴唇揚起一抹濃濃笑意,欣喜若狂地觑了觑,方道,不要拿下來,你戴着很好看。
後來晚上我獨自端詳,才知道他送與我的是一柄蘭花簪,清新淡雅的色澤,上面來墜着小珠。 我很歡喜,這個每次從豔春樓經過都忍不住駐站片刻的将軍梁子辰。
我知道他是誰,一直都知道,只是我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靠近過他,這個我曾倚在閣樓處假寐時總會望見的身影。
也許,看見他這般寵溺的舉止,我早已沉淪了,以至于之後我徹夜不眠,只盯着那支蘭花簪發呆,一心想着他什麽時候能來,能來履行那個邀請我跳舞的承諾。
我從來也沒有那麽心慌,好似緊張到了嗓子眼,荒蕪的心湖裏,長出了許多縱橫交錯的浮萍。過了幾日,豔春樓外放了一頂花轎。
姨母比平日更積極些,一心覺着該是什麽大人物,剛搖着孔雀羽毛扇出去,就悶悶不樂地回來,看見二樓的我,厲聲招手喚我下去,我一驚,發怔,定下神來,也不顧女兒矜持地迎出去。 他手拿長槍,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眼中柔情似水,雙目一轉,挑槍讓我上轎。
可我明明知道他歡喜自己的坐騎,那匹精神抖擻的白馬也許就是陪伴他馳騁疆場多年的朋友。我愣了一會兒,耷拉着腦袋,指着白馬,那馬是你的?
他微微輕笑,點了點頭。
我沉吟片刻,又看着他,我想坐那匹馬?
大概他會生氣,甚至覺得我多事。
可是沒有,他僅僅伸了手出來,往嘴角一放。口哨響起,那白馬在地上四蹄亂劃,便猛地立起,長嘶一會兒,往豔春樓奔來。大約兩丈之外,那馬溫順地立定。
他說,沈姑娘,請上馬!
我有點尴尬,事實上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出于好奇,亦或者是一時頭腦發熱。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怎樣去駕馭那匹戰馬。剛埋頭苦想,要不要找個借口。
卻見他深邃的目光掃到了我的長裙上,他反問道,沈姑娘打算這個行頭坐馬?
有點不服氣。這身行頭怎麽了,我就不穿便是了。脫下外罩衫,僅着長裙,可近身挨到那馬,一個激靈回想起,我,根本就不會騎馬。
Advertisement
躊躇良久,我咬唇笑了笑,我,我不會。
他并沒有多大的驚訝,豁地踩着馬蹬騰身一躍,随即翻身上了馬。手握的一柄紅櫻長槍被他伸給随侍手下。
然後又定定地在我跟前揚起手臂,他魅惑淺笑,來,把手給我!
不受控制地擡臂伸向他,被大力一帶,也輕松上了馬背。就在衆人驚訝狐疑的神色,他策馬長奔,在颠簸不斷的馬身上,我情不自禁又無可奈何地摟上了他的腰。
我把臉貼着他的堅實的後背,明顯感覺他身體一滞,随之放松地吸了一口氣,繼續往城外移去。
穿過如火楓林,沐浴在一片瑟瑟秋風中。
而我的心卻無比冷靜,平日裏的煩躁和不安漸漸退去,尋不到一點蹤影。
馬蹄幽幽,轉瞬消失,他在我的疑惑中停在了一座涼亭處。
下馬迎去,略略睜眸一望,我念出聲來,月老亭?心裏頓時神目清明,他一個男人帶我這個女人來此,是不是意味着他覺得和我有緣。無論如何,我這樣想着,并固執地認為他也歡喜上了我。
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一個風雅地方?
他倚靠在欄杆上,笑了一笑,對我說,沈姑娘不覺得很俗?
也許我有一點問牛答馬。
我也回笑,對他說,梁公子,你不覺得承載了滿滿幸福的紅色有多美麽?尤其是一個女人穿着新娘服邁入禮堂的時候。
正沉醉于自己的幻想,默然擡頭。卻瞧見他緊繃的雙眸,忽而似笑非笑地瞪着我。心裏着實慌了一陣,害羞不已,只得轉身撲出涼亭,掩飾逃避那灼灼而來的目光。
我捧着自己的紅臉,自言自語,沈莘月,你真是個不害臊的家夥?
心情一激動,不自覺揚手跳起舞來,從來也沒有這麽惬意過,只因為有月老亭裏那個人影,我仰慕許久的男人,現在,他陪在我的身邊。
恍恍惚惚八月間,秋風瑟瑟幽冷。一晚有侍衛來至豔春樓,将一包裹親自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抱手躬身,說,沈姑娘,将軍派我來給你的?
我嗯了一聲,他拱手又自行離去。
我屏退丫鬟,将包裹打開,卻見一件大紅色披帛被折疊整齊端端正正地放着。
細心撩開,感受着質地溫柔的披帛,內心萦繞着一抹若即若離的暖意。細心将它重新折好,放在我的枕頭旁。
心裏不是那麽空落落的了,有人關心我了,我歡喜的人關心我了。
後來每日姨母讓我上場跳舞,我都會愛不釋手地披着他送我的禮物。正如我說的,此時此刻,我就是那位新娘,那位慢慢邁進禮堂的女人。
之後的幾日,我輾轉難眠,終究選在一夜,逃出豔春樓,提着裝有那件披帛的包裹,到了梁府。
我試圖攀到那城牆,可中途失敗了許多次,兩手都磨得起了水泡。
不過幸好曾經小時在府裏跑過大樹,攀附而上,還不至于讓我失了所有的體力。
我趴在牆頭,興奮地往院子裏探,随即發現,他執着長槍扶着一棵梧桐樹重重地嘆氣,好似有無盡的愁思。
我離他很近,可是我幫不了他。
夜裏秋風灌來,冷冷清清的院子裏,粉紫色的花影搖曳多姿。
可以想見,他的身遭萦繞着一股冷香。也許,是滿院的冷香。
失神片刻,雙手放空,抖落院牆松散的泥土,沙沙墜地,還沒回神,空氣裏凝神刺來一柄長槍,眼前森冷的雪光一晃,我已冷不防地往前栽倒,我趕緊閉着眼睛,心裏難過地想,今晚鐵定要摔個頭破血流了。
可是懸空霎那,卻覺身子一軟,穩穩落進一個懷抱。緩緩睜眸,握緊他衣服的手心溢出許多汗珠。想起今夜自己搗鼓地這一出,竟覺得有些羞赧。
把臉緊緊貼在他的胸膛,聽着他平穩的心跳。我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安心地等着他訓斥。
穩穩落定,他笑道,好好的大門不走,卻來當飛賊,不怕我一槍錯殺了你?
我垂頭不語。
他盯着我背的包裹,自顧自地笑了一會兒。
呵呵,看來我的禮物很喜歡。
許是瞧見了我的羞澀,他又假笑一句,怎麽,被我抱着這麽開心?
我忍不住轉了話題,我笑他,大半夜的還習武,你可真行!
他反笑我,大半夜的當飛賊,你也不錯。
我自知慚愧,扭頭不語。
他似也放過了我,笑了笑,一本正經。
今夜來此定不會是想當飛賊那麽簡單吧?
我從他懷裏掙脫,隐了笑容,一貫地嚴肅,我說,我想同你幽會。
他眼角有更深邃的光,随即驚愕不語。
我同他解釋,那時候我想起了曾經愛跟我閑聊的阿姐,她性格豪爽,人長得胖。歡喜着心上人卻從來也不敢說。直到有一天她終于說了幽會兩字,卻突然了解到心上人已經有了別的女人。所以她會自嘲地跟我說,月兒,以後有了心上人。這兩字可要早點說給他聽啊!
看着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覺得有點滑稽,更覺得她是被愛蒙蔽了雙眼,小題大做。可如今我不再這麽想了,我似乎也害怕,害怕脫口而出時,得到一個驚天駭地的消息。
我瞪着兩眼珠,死死地注意他的神情,也逼迫自己在聽到任何接受不了的言語時,能佯裝淡定和堅強,盡量把眼角的淚水固定住。
還未說話,他卻挑槍從樹上折下一支梧桐花,又如初見時送我蘭花簪般溫柔。我又不受控制地去夠,可他輕輕握住我的手腕,聲音輕柔。
別摘下,真的很好看!
我聽話地放了右手下去。心滿意足地賞了片刻,他把着我的兩肩,怔怔地問我。
月兒,你知道梧桐花代表着什麽嗎?
我但笑不語,我,我當然知道,以前在爹娘的教導下,讀過很多書。
梧桐花鬓,君妾相知,情意綿綿,至死不渝。
我故作不知地搖了搖頭,他将我拉近懷中,俯身貼着我的耳際,一字一句地說,對,就代表着至死不渝。月兒,我喜歡你,我想娶你做我的妻子!
片刻恍惚,身子卻被他緊緊摟進懷中。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承認自己對我的心意?
那晚,我們依偎在梧桐樹下,我惶恐不安地說,子辰,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兒,只因家道中落,不得已淪為藝妓。我是多麽地想要告訴他,我自己身家清白。
他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回應。
我拽着他的袖子,又說,子辰,我只在人前跳舞彈琴。
其實,我想告訴她,曾經都是賣藝不賣身。
只覺得他抱着我的頭又緊了些。見他不說話,我更慌了,我說,子辰,我雖是個藝妓,可我什麽都會做。
還未說完,他覆身吻上了我的唇,一時張大的眼睛,手足無措。
見我幹瞪着,他擁得我更緊,只覺牙齒緊繃處,他的火舌引導着我纏繞其中,我不再被動心慌。也兩手摟着他的脖子開始齧蝕吮吸。
我想,自己徹底淪陷了,淪陷在了我與他的風月中。
幸好,他說想娶我,幸好,他愛着也愛他的我。
真是幸福的回憶。
一夜相伴,一夜纏綿。
之後回至豔春樓,心情澄澈激動。
樓中姐妹大多對我客氣起來,金銀釵簪源源不斷地送進我的房裏。
我沒那麽貪心,除了子辰,我什麽都可以不要。錢財乃身外之物,我拿它做些什麽呢?何況,她們這些人,想得只不過是我沈莘月由不值一提的麻雀飛上枝頭變成了鳳凰。
幾日之後,崆城中聽到消息,說梁将軍,他,要出征了。
當晚夜裏,我俯在幾案邊,用染色的宣紙折了一個又一個千紙鶴。并且将竹籃裏的它們一個又一個用針線串了起來。後來,我将它們挂在月老亭。
只可惜,沒能等到他出征相見一面。
就這樣,日子渾渾噩噩沒了盼頭,我每日待在豔春樓,整日惦記着他凱旋回來,回來娶我,娶我做她的妻。
九月初五,他真的打了勝丈,率領衆将凱旋回到了崆城。
只是很難耐,是夜我寫的一紙書信竟然沒有到過他的手中。
我有點心緒不寧,可還是自我安慰地覺得他是回城太累了。
呵,女人的想法真是太幼稚!
九月十五,浮雲之後,蘊蘊霞光耀出點點微弱的光芒。
他差人約我到了城外的月老亭。看着亭中兩個男人,我郁悶至極。還沒近前相問,就聽到二人的談話。
手執折扇的男子笑着誇贊子辰道,梁兄,你贏了。看來這崆城風流才子的名頭還得屬于你。随之側頭打量我幾眼,崆城著名的花魁都被你手到擒來,着實厲害!
那時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入了一個局,一個幸福的騙局。
他騙我,他竟然騙了我。
我頹然失神,跌坐于地。
那拿着折扇的男子對他微微使了使眼色,手撫上我挂在亭中的五彩千紙鶴。
他說,梁兄,你雖贏了。可這事兒可不是那麽好解決的?折扇噗嗤打開,走至亭外,頓了步,回頭看着他,正色說,梁兄,好好解決,我在外面樹林等你,切勿藕斷絲連,你明白我的意思?
再一提步,那男子便走了。
我本想等他解釋,不想他冷言冷語地笑說,沈姑娘,你這個樣子,是還想我扶你?
我看着他心似刀絞。
梁子辰,你為什麽要拿我做棋子?
你為什麽那麽心狠?
難道你忘了,那梧桐樹下,你送我花時,說了什麽?
我冷冷地質問。可是他僅僅笑了笑,冷道,哦,沈姑娘就這麽相信那支花,就這麽相信我?
眼波一淡,背對着我,說,沈姑娘,既是逢場作戲,何必當真?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是麽?
我雙腿發冷,竟酸軟麻木,好不容易直起了身。
我定着他波瀾不驚的眸子,轉身離去。
他一聲喚住我。揚手讓那捧了木匣的家仆上前。
他撥手,在我面前打開,定睛一看,竟然是白銀萬兩。
他嗯了一聲,放到我的手中,來,拿着,這些就當作補償。
我惱怒地掀翻它。
梁子辰,你以為我們青樓女子沒有心麽?
你以為我們青樓女子的愛不值一提麽?
他笑意不在,怔住不語。
就這麽,我和他走到了盡頭。
梧桐樹下的喃喃細語好似昨日,可卻如同昙花一現,轉瞬已逝。
我多麽美好的愛情,竟然被他踐踏地不值一提。
兜兜轉轉,我還是一個人。
幾日以來,我傷心欲絕,落魄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姨母看到我的樣子,也不敢招我上臺。于是我常住三樓,整日閉門不出。
除了一次立在樓閣之上,看着他坐在馬上,身穿新郎官服迎接新娘晉國連曦公主回府。
心裏悶悶難忍,他明明說過要娶我為妻,明明說過我們的愛情至死不渝。
可是今次才知道,曾經的夢幻都是癡心妄想!
之後屋中借酒消愁。
次日,樓中一個姐妹,跑到三樓,迎着風,立在欄杆上。她張開雙臂,臉上一派輕松。
我醉意朦胧地問她,你,你是在做什麽?
她恐懼地撫着柱子,看着我,說,姐姐,他不要我了,他不再要我了。如今在這樓裏,我已經沒了盼頭!
說着又松開手臂,仰面往下墜落。我一急,伸手去拽。可除扯下她一片衣角,什麽也沒有握到。
就那麽轟隆一聲,她摔死了。
樓下很多人聚集地看着慘不忍睹的她,然後齊刷刷地擡頭瞅着我。
望見我的眼神有點憤怒,有點驚訝,又有點慌張。
我想他們定是誤會我了,這樣一個妹妹,是花魁沈莘月殺了她!這是後來在崆城我聽到的流言蜚語。
不知道是不是如此,不過也沒什麽了?瘋了有什麽不好呢?
歲月無痕,終于過了半年。
我已經糊塗了半年。
坐在房外欄杆處,我見着了一個女人。她身穿白衣,眉間有一顆美人痣,臉龐紅潤。
真是絕色。我想,只有那時候我的氣質才比得過。
我快步閃到她身前,捏着她的手腕,斥道,誰許你上來的,你這個人難道不知道我們豔春樓的規矩?
她尴尬地笑笑,嘴唇開始泛白,這時候,我才發現在她的身後還有個同樣穿着白袍的男子。
他的腰間一塊通紅寶玉在碰着那白衣女子時,便閃出奇光來。看得出神,我近前數步,舉止失禮地調釁那男子。他只将那女子護在身後,冷冷對我道,姑娘,請自重!
我好生無奈,撥了手指收回。
最後屋中小狗跑出來打鬧,因人生,無可奈何,他們慘敗落逃。
我抱着小狗,看着那兩個人的身影。越發模糊看不真切。
揉了揉眼,踱至屋中。
所謂觸景傷情,原來,就是這樣冰冷的感覺。
回想這半年所發生的事,因着一股執念,心裏卻總也落不了根。
不,我不信!
望着身上的大紅披帛,猶豫片刻,立起時,靈臺一片清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