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妮娜, 管家和你說什麽了?你跑那麽快做什麽——啊!卓爾大法師!”
“西明頓小姐。”
卓爾頭微側,目光從侯爵身上移開,對她平靜地點點頭, “抱歉,我與這座莊園的前主人是朋友, 知道今天是他們搬走的最後一天,便想着進來參觀一下, 沒想到打擾你們了。”
帕翠絲捏着裙擺的手不自覺松開, 猛搖頭,“不打擾不打擾,我們剛剛才從皇宮回來……”
似又想到什麽,她連忙道:“啊卓爾法師請繼續參觀,我、我去叫人給您倒杯茶!”
“不必麻煩, 我現在便離開了。”
帕翠絲明明已經聽到她的拒絕, 卻假裝沒聽到一般加快腳步跑掉了。
卓爾只好住嘴,喉嚨咽了咽, 重新看向卡琳娜,卻避開了那雙湛藍的眼睛, “請代我向西明頓小姐道別, 打擾了。”
卡琳娜看着她只是不說話,卓爾邁步離開, 等擦肩走過她身邊時,侯爵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卡琳娜軟着嗓子輕聲問:“卓爾, 你方才喚我什麽?”
卓爾在心底微微嘆了一口氣。
“妮娜,我不知道你來了。”
“所以你還沒有做好要見我的準備, 或者, 如果我不來, 如果你知道我在這裏,你就會一直不收我的信,躲着不願見我是嗎?”
見卓爾默然不語,卡琳娜眼底傷感,“你是在怪我嗎?我那時候不知道你傷得那樣重,我該過去陪着你的……”
“不,與你無關,是我讓他們瞞着你的。”
卓爾圈握住卡琳娜的手腕将她拉住自己的手拂下,“你是曼森堡的領主,有自己的責任,再說,我現在已經沒事兒了。”
Advertisement
她終于願意擡眸與侯爵對視,從她們重逢開始,卡琳娜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卓爾在其中看見了一些叫她感到陌生的東西。
她将自己雜亂的思緒滴水不漏地隐藏起來,這向來就是她的強項。
“我沒有故意躲着你,只是覺得,或許不聯系對你我都好......當然,如果你不這麽認為的話,我會與魔法公會打個招呼,我們依然還是朋友。”
朋友一詞在舌尖滑過,卡琳娜從法師平靜的神情中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她們彼此之間太熟悉了,卓爾在回避與她進行更深入的交流。
卓爾看向窗外地平線上火紅的夕陽,“即将日落,我該回去了。”
卡琳娜眨了眨眼,試探性地靠近。
她從法師身後覆過來輕輕抱住她,手慢慢從前面滑進法袍裏在卓爾腰腹上摸索着。
法師一瞬間身體繃緊退開,平靜的神情破碎,臉一瞬有些紅,“妮娜!”
可卡琳娜從不怕她,侯爵重新上前,拇指與食指揪住法師的衣袍前襟滑下,直至落到法袍裏襯的腰帶上握住。
她擡眸看着卓爾,越靠越近,薔薇花香和淡淡的酒氣交織在一起,牢牢擠占了法師身周包裹的空氣,“給我看看你的傷。”
卓爾眼神閃躲,又退了一步避開她的觸碰,“我真的沒事,也沒有怪你——”
“可你不願收我的禮物。”
卓爾嘴唇嗫嚅幾下,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近兩年的時間沒見,看着面前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婀娜美人,她只覺得棘手為難,下意識想逃避躲開。
在卡琳娜面前,她的情緒總在失控,可她們不應該再糾纏到一起了。
雖然她們之間好似又多了一層東西,但這也可能與從前一樣,都是她的錯覺。
她需要回去好好理清一下思緒。
卓爾偏頭再次望向窗外,遮掩在兜帽中的幾縷黑發從肩頭滑落出來,“時間不早,我真的該回去了。”
卡琳娜知道不能将她逼得太緊。
她了解卓爾,她的法師是個極其富有條理及理智的人。當初卓爾下定決心離開曼森堡的時候,可能會難過傷心,卻不會怪她。
卓爾在曼森堡,曾誤以為她們之間的感情是一段情投意合的戀情,她那時甚至提前規劃好了一切,将卡琳娜納入了自己的未來。
但當法師下決心離開回到自己的世界以後,卡琳娜再想進來,就又一次打亂了她的計劃。
愛情是一種沒有規律可循的東西,依賴和一瞬間的吸引大多數時候只會轉變成速食的廉價愛情,欲望滿足了以後激情便會迅速退卻。
可她們之間的糾葛卻遠不止于此,無論愛意能不能衍生出來,即便有一天會疏遠,她們于彼此而言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感情的事情從來就沒有對錯之分。
卓爾一切安全感的來源都來自于自己能掌握可預知的未來,而卡琳娜總在打破她的邊界。
卓爾本能在逃避。
她向來讨厭事情脫離自己的掌控,先前那段誤以為是兩廂情願的獨角戲愛情傷害了她,她不願意再踏進泥沼之中沉淪。
但卡琳娜後知後覺陷入了這層她們共同編織的情網裏,她想将自己的法師再拉回來,親密無間地融為一體。
可法師已經回到自己的舒适圈裏,對外豎起了一道抗拒的心牆。
現在還不是時候,這裏不是曼森堡,卓爾是自由的,再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樣将她綁定在身邊。
卡琳娜收斂了眸中暗光。
她們才剛重逢,只要卓爾不躲着她就好,至于其他事情,未來還長。
于是美麗的女侯爵溫順答應:“好,我叫人送你回去。”
卓爾松了一口氣,卡琳娜又道:“只不過現在是冬季,太陽落山以後氣溫會迅速下降,你穿這麽單薄,就算坐我的馬車回去也會凍着的。”
說完,她不容拒絕叫來了女仆,傑西心領神會趕緊将一件精致的焰錦法袍捧過來送到法師面前。
卡琳娜笑吟吟看着卓爾,似乎在等她發話。
卓爾心中無奈又柔軟。
以前在曼森堡,妮娜就總愛為她操心準備這些,衣食住行,樣樣齊備,然後就等着法師拒絕後再施展出自己伶俐的口舌說服她。
在她們相處的那些日子裏,這已經成為卡琳娜逗弄或者說是沖她撒嬌解乏的一種方式了。
她如果拒絕,卡琳娜一定會順勢再提出些別的要求。
也許是要親自送她回去,再順勢進門做客,也許會再挽留磨着她今晚留下來......
卓爾在侯爵遺憾的眼神裏擡手接過了精美昂貴的法袍,去一旁的小房間換上了。
等她出來正準備離開時又被叫住,卡琳娜站在門洞下瞧着她,一只手撩起垂墜拖地的長裙,流暢白皙的長腿若隐若現,眼底有着她看不懂的晦暗情緒,幽藍若海。
侯爵對她抿唇微笑,眼眸中倒映着燭臺火光,語氣出奇般輕柔溫馴,“卓爾,海鷗角你随時過來,我永遠歡迎你。”
等法師離開後,帕翠絲從另一個小房間裏鑽出來,“你怎麽就放卓爾小姐離開了?”
“不然呢。”卡琳娜走到落地窗前凝視着卓爾的背影。那件焰錦疊綢法袍果然十分襯她。
“這裏是獅心城,昨晚的舞會你也見到了,魔法師們在這種時候都謹慎地與貴族保持距離,我現在不能于明面上和她走得過于親近,以免落入有心人眼裏,對她和我都會是麻煩。”
“那你在塵埃落定前就什麽都不做了?
安德沃斯公爵雖在彌留之際,但據不可靠消息透露,大公的私人醫生說漏嘴過,那個老色鬼或許還能撐半年呢!”
安德沃斯公爵今年已經六十七歲了,可他前後卻娶了六任妻子,每一位都是二十歲出頭嫁給他,二十三歲左右就被他抛棄,情人更是數不勝數。
雖然這位大公能力卓著,公國也治理得不錯,風頭最勁的時候幾乎在國會一呼百應,那時候還是皇儲的奧古斯都三世都得尊稱他一句“安德沃斯叔叔”。
但混亂的私生活摧毀了他的身體,也讓貴族小姐們私底下鄙夷頒給他一個老色鬼的稱號。
“怎麽會,我和卓爾至少有‘舊情’在,我與她還是朋友不是嗎?只要不太過于明目張膽逾越政治的紅線,朋友之間偶爾的私下交往,不會引人注意的。
至于安德沃斯大公,皇帝陛下會希望他多在病床上躺一些日子的,時間越久越好……其餘幾位侯爵争搶越兇,我的機會就越大。”
“再說了——”
“什麽?”
卡琳娜将好友好奇也湊到窗邊的腦袋推開,“你不是裙子下擺濺灑了一點朗姆酒麽?還不快去洗澡換下來。”
帕翠絲被她一提醒想起來,頓時有些嫌棄地又将裙擺提起,轉身就要往浴房走,一邊走還一邊嘟囔。
“你買下海鷗角莊園的行為太高調了,而且這裏如此偏僻,跟獅心城中心城區還有些距離,離主路大道也遠,多不方便呀,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不過好在卓爾小姐——
等等,你不會是因為她才買下這座莊園的吧?”
“噢我的天吶,你從哪兒得到這麽靈通的消息的,這真是太浪漫了!”
帕翠絲興奮地又跑了回來,“好啊妮娜,你心眼可真多!”
侯爵抱肩斜睨着她,“你到底還要不要去洗澡了,不然我先去?”
“去去去!”
帕翠絲急忙跑掉,見人走遠了,卡琳娜前後看了看,悄悄摸進了法師方才換衣的房間。
卓爾在曼森堡養成的習慣還沒有丢掉,更衣時旁邊只要立着一個衣帽架,她就會和卡琳娜一樣,順手将換下來的衣服挂上去。
侯爵将那件灰色的普通法袍拿起捧到心口,熟悉又淺淡的草藥芬芳似有若無。
她勾唇輕笑,卓爾了解她,她何嘗不了解卓爾?
卡琳娜把衣服藏在身後,心情愉悅地走進長廊盡頭的主卧房間。
等貼心的女仆傑西檢查過一遍卧房,确定主人今晚能夠舒适入住以後放心離開,侯爵便到一旁的壁爐前坐下,将法袍展開披到自己身上,随即側身縮進躺椅裏。
她今晚一定能睡得很安心。
等卓爾回到銀畔橋宅邸時,老師和內麗夫人也都已經回來了。
見她換了一身精美的法袍,被挂有黑薔薇徽章的馬車送回,文森特魔導倒也沒有多問什麽。
顯然他們與黑薔薇侯爵在宮廷舞會上已經碰過面了,知道卓爾常去的海鷗角莊園被她的朋友、這名財大氣粗的新貴侯爵買下。
內麗夫人倒是多看了她幾眼。
卓爾此時面容看似平靜毫無波瀾,但眼神卻有些失焦恍惚,顯然心裏并不平靜。
內麗摸了摸睡醒跑下樓抱住她大腿的伯恩的小腦袋,開口問:“卓爾,你明後天有什麽打算麽?”
家裏很暖和,卓爾将身上精致的焰錦法袍脫下了。
她抛開心中雜亂的思緒望向老師,文森特擡起雙手,背對着妻子給學生使了個眼色。
“別看我,新年的前三天獅心廣場全員放假,我手頭可沒有需要這種時候通知大家回實驗室的緊急工作。”
卓爾會意,笑着回答:“沒有,內麗夫人,您需要我做什麽嗎?”
婦人滿意點頭,“正好,我的小酒館這幾天忙不過來,你要是沒事就去給我打打下手,別老悶在家裏看書。”
第二天午後,內麗夫人小酒館的生意格外火爆。
當然主要是節日的緣故,少部分才是因為卓爾,認識大法師的人并沒有那麽多。
再說了,魔法界與各行各業都有着厚重的壁壘,法師了不起是人們的共識,但這個群體并不算小衆。
身邊如果站了一名魔法師,大家頂多也就是感嘆議論幾句,并不會上前叨擾。
就連手把手教卓爾如何做好一名合格女招待的漢娜,也并不知道在她眼裏寡言少語但斟酒掌控量度出奇精準的大法師,放在自己那還是魔法學徒的弟弟眼中會是何等崇高的地位。
酒過三巡,酒館裏熱鬧喧嘩的氛圍高漲起來,當卓爾快要忙不過來的時候,門口掀簾走進來一位穿深色束腰緊身裙的淑女。
她金色長發盤起,斜戴着一頂玫紅色的網紗帽,紅唇鮮豔奪目,上半張臉被擋在朦胧的紗網後面,湛藍眼眸好奇注視着擁擠的人群。
她似乎只有一個人,進來後便找了個角落安安靜靜坐下。
這樣一個明顯來自上層階級的精致美人,跟外城酒館裏的氣氛格格不入。
就算開始時沒有人注意到,後來大家也都發現了這位落單的小姐。
吟游詩人越發賣力唱誦着詩謠,周圍的男人們開始大口喝酒續杯,聲音豪邁地誇耀着自己過往的英雄光輝事跡,卓爾卻似在吵鬧中獨獨開辟出一塊靜地一般,心無旁骛在吧臺後面忙活。
她體格較常人要弱一些,即便是簡單的斟酒動作,做多了也開始喘氣出汗。
但她一向認真,這種機械不用動腦子的活動雖然讓身體疲累,可偶爾這麽來上一次,卻反叫她有一種精神放空般的輕松。
法師開始從中體會到了一點樂趣,她精準操控着斟酒的角度和動作,魔源悄悄湧出把控着力度,一長列杯子裏啤酒上打出的泡沫細膩綿嫩到極致,一切都剛剛好。
沒有人發現法師的小小動作,但相對比吧臺另一側老酒保穆德的生意,大部分客人雖然沒注意到區別,卻下意識将啤酒杯遞到法師這邊的動作,已經足夠認可了卓爾出色的品控能力。
法師心底湧上些微幼稚的滿足與得意,她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軟的手臂,繼續認真投入忙碌中。
而卡琳娜坐在角落,托腮着迷般注視着卓爾的動作,微微勾起了唇。
內麗夫人中途從後面出來過一次,巡視走過一遭時注意到了角落裏那位精致到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小姐。
她沒有過去打招呼,只是跟侯爵微微點頭致意,掃了一眼亢奮的人潮,走到了卓爾身邊。
卓爾此時已經将長發紮束了起來,露出棱角柔和又分明的颌線。
“今天生意真好啊!”
“您說什麽?”
內麗夫人笑了起來,掏出巾帕替卓爾擦了擦額前汗水,哼着歌又溜達回後面整理賬簿去了。
等到了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漢娜端着托盤回來,她伸手輕輕拉扯了一下卓爾的袖子,“法師閣下,您認識那位點了‘死亡午後’的小姐嗎?她好像已經看您好久了。”
卓爾擡頭望過去,卡琳娜正啜飲着淺綠色的透明酒液,眼睛盯住了漢娜揪住她袖子的手。
死亡午後,是老穆德拿手的幾種雞尾酒之一,後勁十足。
她會頭疼的。
卓爾移開了目光,可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另外斟了一杯啤酒給漢娜,“勞煩,去将那位小姐的‘死亡午後’換下來。”
那可是客人啊……漢娜眨了眨眼,還是聽話端過去了。
像是得到了什麽訊號,卡琳娜起身端着那杯啤酒來到了吧臺前坐下,喝了一小口後托着下巴看她,指尖點着杯壁,“卓爾,你什麽時候下工呀?”
卓爾避而不答,“李斯特小姐,一位貴族小姐不應該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是什麽地方?我的大法師不也在這裏打零工嘛。”
卓爾擡頭看了她一眼不再接話,将擦幹淨的啤酒杯擺放在杯架上。
卡琳娜明明知道自己的意思,可她向來說不過她。
一旁終于有人敢來搭讪了,一名見習騎士在傭兵們的起哄下走到吧臺前點單,“小姐,可以請您喝一杯‘玫瑰美人’嗎?”
卓爾看着推到她面前的兩枚銀幣,擦拭臺面的動作停住,“客人,調酒請去穆德先生那裏下單,我這兒只為您斟倒啤酒。”
卡琳娜輕笑一聲,側頭看向騎士,“先生,謝謝您的好意,可是......”
她将右手手套摘下,亮出了無名指上魔紋環繞的銀亮戒指,卓爾移開了目光。
卡琳娜笑着取出三枚金幣,“酒保先生,一枚金幣作為小費,請您替我為這位紳士調一杯您最拿手的雞尾酒,至于剩下的……”
卡琳娜看向吧臺周圍的人,“先生們,下午的酒水我請了,只希望大家留出這位酒保小姐的空閑時間,讓她能提前下工陪陪我這個朋友,可以麽?”
朋友一詞被她含在齒間,似藏了一個小鈎子。
吧臺前爆發出一陣歡呼聲,衆人舉杯,老穆德心領神會,接過金幣吹了一口,高興道:“謝謝您,小姐,就沖這枚金幣,接下來吧臺的所有活兒都由我包了!”
漢娜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她分辨不出這位漂亮的小姐到底是在針對大法師還是單純想讓她輕松休息一下。畢竟沒有客人,小費自然也就沒了不是嗎?
見卓爾面前環簇的客人們一窩蜂湧到穆德那邊,她慌忙去後面将老板娘叫了出來。
卡琳娜笑着打招呼:“內麗夫人。”
內麗似早預料到這一幕,走到卓爾身邊,捏了捏她的小臂問:“怎麽樣,還能堅持嗎?”
即便沒有侯爵跑過來搗亂,法師手臂的酸軟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卓爾不是逞強的人,搖頭,“頂多再半小時,繼續做下去就要傷肌肉了。”
內麗夫人幹脆利落地結算工錢,數了五個銀幣給卓爾後将她從吧臺後輕輕推了出去,“做不了就回去休息,我六點回家做飯。”
卡琳娜忙起身,跟上前還不忘回頭問:“內麗夫人,卓爾可以在外面和我一起用晚餐嗎?”
內麗擺擺手,拿起抹布準備擦吧臺,卻發現吧臺幹幹淨淨的,身後酒架上每種品類的酒瓶都标簽朝外碼得整整齊齊,賞心悅目。
她無從下手,把抹布又放下了,“她愛去哪兒去哪兒,但十一點之前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