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自從幾個月前在帝國學院與宮廷圖書館見到費什以後, 卓爾便經常會在學院內偶遇他。
作為一名騎士轉職法師的訪問學者,費什在魔法學院裏也算是名人了。
雖然是半道出家的野路子法師,但費什缺的只是系統性的知識整合, 他基礎其實打得極好,即便在學院的高階課堂上也算是佼佼者。
有故舊的這一份交情在, 費什又經常會去各位大法師的課堂上旁聽,時日久了, 卓爾對他倒也熟悉起來。
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邁入年底,這是卓爾回獅心城的第二個年頭。
去年剛回來時年底的那場宮廷舞會,她曾随文森特魔導一并出席亮相。
作為帝國魔法學院有史以來的第一位亡靈大法師,有些交際不可避免。
就連高居學術殿堂之上的大魔導師們,在享受榮譽的同時, 也難免要承擔相應的責任與義務。
但今年的獅心城是多事之秋, 帝國九大公爵之一的安德沃斯大公重病卧床,眼看着撐不了多久了, 明眼人都知道這将會是上層大貴族勢力洗牌的時候。
帝國一直延續着一套由皇室、國會與領主實權貴族們共同構成的權力體系。
其中國會又是包含法師團體在內的民選黨派及封號貴族交織的一方勢力,在這套權力體系中, 一名貴族領袖大公爵的影響力不言而喻。
九大公爵之一的安德沃斯大公, 出身于帝國血脈最古老的藍血家族,家世血統最早可以追溯到開國時期。
如今的皇帝陛下奧古斯都三世好不容易逮到時機給安德沃斯家族降爵, 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機會。
誰叫安德沃斯公爵膝下沒有官方認可的養子養女,唯一的親生孩子還是個沒有繼承權的私生子呢?
而公爵的遠房侄子, 自然不可能完整繼承他叔叔的大公爵位。
降二等授予一個封號伯爵的榮譽勳位,再将安德沃斯公國分出一小塊領地賞給他, 這就已經是皇帝陛下的仁慈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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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空出來的大公位置和廣袤的公國土地, 當然毫無疑問歸入功勳池中由皇室掌管, 任誰也挑不出錯來。
這麽一來,十三位侯爵便都蠢蠢欲動起來。
公爵的位置,足以攪動起整個帝國的風浪。帝都暗流湧動,大貴族們的視線全部彙聚到了獅心城。
而這種時候,就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魔法學院的那群書呆子法師了。
千年前大陸至暗時代的教訓已經深深刻入統治者心底,魔法絕對不能與政治挂鈎。
在政鬥及貴族角逐最激烈的時候,魔法師們就該空閑下來了。
今年年底即将在皇宮舉辦的盛大宮廷舞會,除了魔法公會的高層,學院的高階法師大多都提前拒絕了邀約。
而皇室與貴族也不約而同默認了魔法界此時的隐身退避。
今天是帝國舊歷年底的最後一天,卓爾一如既往進行着自己的學術工作。
她上午帶着伯恩去文森特魔導的法塔實驗室忙活了半天,下午則回到學院教授了兩堂課。
帝國魔法學院的課程只教到高階,而課程全部學完之後學生就該結業了。
結業後的魔法師們無論級別如何,都要離開學院。
他們畢業後有兩條路,一條是工作,另一條是繼續留在學院裏任職留教做研究。
從學院畢業的法師如果工作的話選擇餘地很大。
無論是接受貴族的聘請成為領地的家族供奉法師,亦或是與官方合作,在魔法公會接取任務換酬勞,總是能過上相對不錯的生活的。
但這樣一來,勢必會被許多雜務分去精力,日後于魔法學術上的成就也定然不會太高。
可如果想留校任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資格的。
畢業的法師要想留在學院,需要滿足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一是必須達到魔法公會認證的高級法師及以上的級別,二是得有一位魔導的法塔實驗室願意接納他。
每年帝國都會有財政撥款給學院的魔導師們贊助研究,借此來換取法塔相應的高質量卷軸或魔藥産出回饋充入國庫作為戰略儲備。
畢業的法師們想留校心無旁骛專心做研究,單靠自己肯定不行,必須挂靠到財力雄厚的魔導師法塔名下。
至于日常開銷及收入,則要去魔法學院任職教學賺取薪資。
高級魔法師只能任助教,負責給學生們日常答疑,魔導師則每個月需定時上幾門高階大課。
而學院主要的教學活動,大半還是由各位大法師們承擔。
所以,身為亡靈大法師的卓爾,自然也被安排上了教學任務。
課堂上的交流是在她的舒适區內的。
卓爾講師學識淵博,授課時引經據典深入淺出,至少她新開課一個多月下來,這位亡靈屬的新手老師看上去頗受學院低階課堂的學生們歡迎。
當然,這種歡迎裏或許也有許多名氣及神秘加持的原因在,但不管怎麽說,卓爾的講師生涯目前看來十分順利。
等黃昏時分下了課,卓爾也不多留,徑直穿過獅心廣場去到法塔裏和老師一起回家了。
她現在負責的是初級教程,內容都很簡單,對學業困惑不解的學徒及初級法師們完全可以去詢問助教,根本不用大法師親自答疑。
唯一能叫她腳步停留下來的時候,就是費什來到她的低階課堂上,旁聽下課後提出一些助教們解答不了的問題。
但今天費什不在,她就能準時下課離開了。
等回到銀畔橋附近的宅邸,內麗夫人給卓爾準備了驚喜。
黑薔薇侯爵的來信提醒了內麗夫人,卓爾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但她的誕辰在冬季總是不會錯的。
卓爾從來都沒有過過生日,內麗和丈夫幹脆就在年底的最後一天,給自家孩子從蛋糕坊裏訂了一個蛋糕,叫她過上了此生第一個專屬于自己的節日。
“卓爾,二十四歲生日快樂!”
大法師臉上常年覆蓋的淡漠清冷散去了,她摸了摸幫老師一起瞞着自己的小骷髅的腦袋,笑着吹滅了蠟燭。
三人一貓外加一只繃帶小骷髅,溫馨愉快地用過了晚餐。
等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文森特便和妻子換上了一年到頭穿不了幾次的禮服,一起登上了皇宮派來接人的馬車。
帝國年歷新舊交替之時,皇宮內今晚會舉辦宮廷晚宴和盛大的舞會。
宮廷晚宴是皇室專門用來招待上流階級的那群貴族們的,魔法公會及學院的高層法師們不用參加。
但宮廷舞會,身為魔導師的文森特卻是每年都必須出席。
等送走了老師和內麗夫人,卓爾便留在客廳裏坐着看書。
看了一會兒,她捏了捏鼻梁,目光移向桌子上最後一塊象征性留給伯恩的蛋糕微微出神。
其實準确來說,這是她第二次在辭舊迎新的年底冬日吃到蛋糕。
第一次是在曼森堡,她二十歲的時候,十七歲的卡琳娜伯爵從城堡晚宴上中途溜出來跑到家族法師塔找她。
那時她還沒有發明法塔升降臺儲存魔力的小裝置,少女伯爵臨時找不到能幫忙啓動升降臺的魔法師,只好艱難地開始一級級攀爬起塔內長長的回旋階梯。
等卡琳娜站定到自己的首席面前時,已在寒冷的冬日裏爬梯累出了一身汗。
伯爵笑着将一個火焰百合形狀的精致小蛋糕捧到法師面前,“卓爾,這是我從晚宴上拿過來的,你嘗嘗看喜不喜歡!”
嬌氣的伯爵身上還帶着輕微的一點酒氣,擠靠進卓爾懷裏親昵摟住她的腰,發間彌散的薔薇花香令她微醺迷醉。
“安娜特地請來曾在獅心城蛋糕房進修過的城中面包坊老板親手做了糕點,這一樣作為今晚的餐後甜點特別受大家歡迎。
我想着你來自帝都獅心城,這種蛋糕你或許也曾嘗過,是家鄉的味道,你又不願意參加這種喧鬧的晚宴,我就偷偷藏了一個帶過來了......”
“你快嘗嘗嘛!”
伯爵清澈的湛藍眸子裏滿是她的倒影,在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之際,妮娜湊上來親吻了她的臉,“我親愛的首席法師,新年好!”
……
窗外絢麗的焰火映射進來,透過呼嘯凜冽的冬日寒風,外城鐘樓十二點鐘聲準時敲響,卓爾垂眸阖上書,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法袍起身準備上樓回房間。
正和貓咪一塊兒趴在窗臺上看煙花的伯恩見狀連忙跑回來,站定在她面前期待般仰頭。
伯恩是亡靈生物,被喚醒後前塵記憶早已丢失,如今心智随着血肉的生長也慢慢恢複了過來,越來越像一個靈動活潑的人類孩子。
卓爾能感覺到小家夥對自己的親近,她笑着摸摸它的腦袋,“新年好,晚安,伯恩。”
纏滿繃帶的臉上,那雙與她如出一轍的黑亮眼睛開心地彎了起來,牽住了她的手。
“嗯,謝謝,也祝我新年好。”
新年伊始,即便是課業繁重的魔法學院也連放了三天假。
元旦的清晨,卓爾起床用過早餐後,文森特和內麗夫人都還沒有從皇宮回來。
宮廷舞會向來通宵達旦,從除夕夜到新年歷的第三天清晨,連辦三天。
這是年初難得的舉國休慶的日子,平日裏封閉不對外開放的皇城禁地也允許出席舞會的貴族和法師們參觀。
以往年底的舞會,多得是在皇宮留到二號甚至是三號早上才盡興而歸的出席者。
去年文森特帶着卓爾在除夕夜露面,師生二人元旦一清早就回來了。
但今年文森特魔導是攜妻子出席,這也可以算是夫妻倆的一次約會。
想到宮廷舞會的浪漫與華美,卓爾不覺得老師和內麗夫人會早早回來。
她披上了一身內襯絨錦的冬日法袍,給自己沏了一壺茶後來到門廊前,與伯恩一起在庭院裏度過了一個悠閑安逸的上午。
獅心城的冬季濕冷難熬卻很少下雪,連日的陰天過後,今日倒是少見的晴天。
明媚的陽光驅散了寒意,卓爾坐在宅邸前的小花園裏看書。
毛發銀亮的長毛貓咪在她腳邊慵懶趴卧着,一邊曬太陽一邊甩着尾巴。
她書只看了一會兒便被小家夥打斷了思路,轉頭望向身旁,伯恩正抱着一冊繪本揪上她的袖子眼巴巴看着她。
伯恩死前才五六歲的年紀,繪本上的文字它大多都不認識。
心智恢複的好處是它越來越像人,而不是一個只有本能、認了主的亡靈生物。
五六歲的孩子正是黏人的時候。
在家裏,它喜歡抱着內麗夫人的腿挂在她身上。
好在小骷髅不重,內麗夫人也由着它,總是手頭活計不停,一邊還跟小家夥絮絮叨叨說話。
它也喜歡頑皮地脫掉小皮鞋,悄無聲息走到文森特身後,偶爾把魔導師吓一跳,然後文森特就會笑着将它舉起來掂兩下,放下後再摸摸它的腦袋,替它檢查一下身體。
當然,它更喜歡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卓爾身邊,眨巴着一雙和法師如出一轍的烏亮眼睛,笑眼彎彎看着她。
如此相似的兩雙眼睛對視着,一邊是純摯的天真無邪,另一邊卻是略帶有一絲憂郁的淡漠疏離。
卓爾看着伯恩眼中的童稚清澈微笑起來,她把手裏的書本阖上放到一邊,将小家夥抱到了腿上,開始翻閱起繪本給它講故事。
中途偶爾還會有一些鄰居從栅欄外路過,時不時和這位性格溫和的大法師打聲招呼。
至于午餐就更好解決了。
這是一個鄰裏和睦的街區,卓爾還沒想好中午吃什麽,就有幾位知道內麗夫人家裏情況的熱心腸鄰居送來自家烘焙的食物與法師分享。
等到了下午,伯恩趴在卓爾懷裏睡着以後,法師便将輕飄飄小小一只的繃帶小骷髅抱到了二樓房間,動作輕柔地放到床上。
由亡靈狀态慢慢轉變成血肉之軀,伯恩已經不算是純粹的亡靈生物了,它現在像一個人類孩子,精力充沛又容易困乏嗜睡。
卓爾為它蓋上被子,披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法師制式灰袍便出了門。
她又去了海鷗角。
今天是節假日,卓爾本來以為這座私人莊園會關門,都做好了白來一趟的準備,卻沒成想莊園大門大敞而開,管家和女仆都沒有休息在裏頭忙碌。
打過招呼,卓爾徑直去了海崖邊,等傍晚回來時,莊園管家已不見身影,只有眼熟的那名女仆在艱難搬着一個大箱子。
卓爾上前搭了一把手,箱子很輕像是空的,只是太大了一個人拖動不是很方便,“您想将它搬去哪裏?”
“啊大法師閣下,謝謝您!”女仆腦袋從箱子後面探出來看見是她,高興打了聲招呼。
以往有幾次下工以後順路稍帶過這位溫和寡言的大法師回銀畔橋,女仆對她很有些親近的友好。
“麻煩您幫我擡進宅邸二樓廊廳就可以了!”
這是卓爾第一次踏入海鷗角莊園宅邸的二樓,以往莊園主人邀請,她也都是止步于門廳及花園的。
海鷗角莊園不愧是獅心城最古老奢華的莊園之一,一樓寬敞的大廳已是極近華美,步上臺階上了二樓,入目場景更是雕欄畫棟,流光溢彩。
只是回廊上淩亂堆了一些精美的皮質箱子,瞧着像是莊園的主人正要搬家。
“你們今天沒有放假麽?”
女仆将箱子往走道邊緣拖了拖,“放了假,但是老爺額外出了一筆豐厚的酬勞請我們幫忙,其餘人都不願意假日工作,但我在家待着也沒什麽事,就和管家先生一起過來了。”
“法師閣下,想必您還不知道吧,老爺将海鷗角莊園賣出去了。
莊園的下一任主人即将入住,行李已經搬進來,卧房都布置好了,只剩下門廳和靠外的回廊上,還有我們老爺一些舍不得的小物件沒有拿走。
那位貴族大人十分好說話,多留了一些時間讓老爺慢慢收拾東西,今天打掃收拾完後,我們就和最後的行李一起離開啦!”
海鷗角莊園換了新主人,卓爾下次再來,就要跟陌生人打交道了。
“我聽說莊園新主人是位財大氣粗的大貴族,老爺說他跟那位大人提起過您,對方也承諾說一切不變,您以後還是可以經常過來的……”
大部分人都不會願意向陌生人開放自己的私人領域,特別是生來就高高在上的大貴族。
卓爾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她不想跟陌生的貴族打交道。
再說了,她早已不是那個受人欺淩無處可去,迷茫憋悶到需要直面殘酷的海域風暴才能壓下心底暴虐的那個孩子。
海鷗角不是必要的了。
她搖頭拒絕,“不用了,你們都離開,日後我也沒有必要再來打擾莊園的新主人。”
女仆也不多勸,只打開箱子,将走廊上的幾個瓷器擺件包好收起來。
“那您就到莊園中逛一逛吧!海鷗角莊園可美了,您以往總是不願意進來參觀,說怕打擾我們的工作,增加仆人灑掃的工作量。
現在我們就要離開,您何不趁着這個機會,最後在這座雄偉的莊園裏參觀一番呢?”
卓爾有些意動,女仆笑着為她指路,“您請徑直往前走,前面的大廳穹頂有栩栩如生的鍍金諸神浮雕,聽說那是出自雕塑大師洛裏弗拉爾德之手呢!”
過了大廳,再穿過一條光潔如鏡的大理石走廊,就來到了一間壁挂鋪陳了玫紅色綢緞的漂亮舞廳。
女仆留在後面收拾東西,卓爾止步在紅毯中間,站在舞廳側面的巨大壁畫前觀看。
上面重現了四百年前的一場奢華舞會。
那時候海鷗角莊園的主人以豪奢聞名帝都,熱衷于舉辦舞會,當時的上流階級争相以受邀參加海鷗角舞會為榮。
據傳在那個遙遠的時代,還是公主的女皇瑪格麗特二世,就在海鷗角莊園舉辦的某次舞會上邂逅了自己未來的丈夫。
再穿過幾道門廊,便來到女仆重點介紹推崇的一條足有三十多米的長廊。
這座精致的浮雕畫廊不僅可供人參觀欣賞,也能令女士們在舞宴間隙休憩放松。
夕陽的餘晖從右側相連的數十道巨大落地窗外投射進來,灑在斑斓的大理石地板上。
長廊左側的牆壁下側內嵌了書架,裏頭擺滿了保存完好的古籍,視線上移,牆面浮雕上挂了一長列畫像。
畫像明顯皆出自名家之手,許多還帶有前幾個世紀的畫法風格,畫的都是海鷗角莊園的歷任主人。
卓爾擡眼觀賞着,走到長廊的盡頭停住了腳步。
裏面是莊園新主人的卧室,她當然不會貿然闖進去。
但她止步卻不是因為此,而是看見了臨近主卧的牆壁上新挂上去的一副畫。
畫上沒有清晰的人像,只有晴空之下,一片明麗燦爛的薔薇花海裏,兩個長發女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一個是燦爛微卷的金發,一個是柔順烏亮的黑發。
“這是我請帝國美學大師博倫特畫的。本來想請大師畫正面,但只通過描述,他完全無法重現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只好退而求其次,請他畫了我倆的背影。”
卓爾側頭,剛從宮廷舞會上回來,還穿着晚禮服的黑薔薇侯爵正站在不遠處看着她。
在皇宮足足停留了一夜加一整個白天,卡琳娜依然豔光四射,明豔照人。
她紅唇潤澤,湛藍的眼睛潋滟着波光,眼神在法師清瘦的面容上貪戀掃過,目光不經意點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好久不見了,卓爾。”
卓爾垂眸,法袍兜帽的陰影投到了鼻峰以下,“李斯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