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陳涯戰敗、五萬大軍盡亡、邊城失守的消息還是傳回了南梁, 即便是皇帝也壓不住這個消息,只能眼看着頹靡氣氛席卷都城的每一處。
之前還沉浸在秋獵熱鬧中的都城,一夜間醒來挂滿了白布。
江辭卿悶在山中已有一月不曾入城, 無人感到詫異,畢竟她本就是個不熱鬧的病秧子, 深秋凄寒, 後頭又是冷冬,若是受了點風寒, 估計得靠着苦藥才能熬到春天。
直到陳涯的屍體被擡回都城,陳家專程上門遞了帖子,改做白底竹紋的馬車才踢踏着繞了山路進城。
在明面上無法拒絕, 在外人眼裏陳涯就是江辭卿唯一好友的救命恩人, 之前還因幫陳将軍鍛刀而大病一場, 眼下李知樂不在都城, 她自然要替好友去陳家吊唁。
馬車停在府門口,早早等候在門口的陳家長子趕忙迎了上來,與父親有五分相似的剛毅輪廓,眼睑青黑一片, 面帶哀愁, 分明只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卻蒼老得像個三十多歲的人。
再看院牆上無法擦去的各色痕跡,便知這一個月, 陳家有多不好受。
百姓才不管是什麽原因, 只知陳涯帶五萬大軍出征落敗,不管不顧地将怨氣撒在陳涯子孫身上。
“節哀, ”江辭卿話少, 只看着對方說出這樣一句不輕不淡的安慰。
陳涯長子陳思武點了點頭, 短短一個月就見慣了世間冷暖,倒不覺得江辭卿有多冷漠,只覺得她比那些落井下石的人要好得多,側身将她迎了進去。
挂滿白布的大廳被風一刮,發出嗚嗚的凄苦聲,來往的人也少,只有幾個與陳家關系極好的武将願意過來,剩下的便只有陳涯的家眷了。
按照流程上了柱香,陳思武便邀着江辭卿去到側邊的廳房,先是上了壺熱茶,繼而趕走了所有仆從,又在木椅上沉默地坐了幾分鐘,再起身出門繞着周圍檢查了一圈,确定真的沒有人以後才松了口氣。
江辭卿未露出異色,本就白淨的膚色在白色寬袍的襯托下,越發顯得羸弱病态,捧着熱茶的手露出一截纖細骨腕,好似用力一捏就能折斷,整個人泛着一股深秋悲涼的氣息。
“江家主莫怪,”陳思武回到木椅上,先是告罪了一番,緊接着就拿出一方形木匣道:“父親曾在臨走前囑咐我,若是他出了意外,這刀必須還給江家。”
打開木匣,确實是斷成幾截的雙手刀,江辭卿雖沒參與全程,但還是在長刀送到陳家前,随意瞅了眼。
“可惜這刀……只能如此送還給江家了,”他露出幾分無奈神色。
江辭卿摸不清陳家的意思,索性便不說話,一直等着對方開口。
那陳思武也沒買關子,直接道:“父親還留了一封書信給江家主,說他會在信中解釋一切。”
她挑了挑眉,接過那雙手遞過來的書信。
陳思武半點沒猶豫,遞過之後,立馬轉身出了房門,守在門前,應是陳涯提前囑咐過。
如此謹慎的做派,江辭卿再怎麽淡然,也生出幾分疑惑出來,撕開蠟封的牛皮信封,裏頭只有兩張單薄的紙頁,都只寫着寥寥幾字。
她凝神看去,瞬息間冷汗驟然冒出,如雨落下。
——咿呀!
刺耳的木軸轉動聲響起,陳思武急忙轉身回頭,按父親所說,此事關乎着陳家接下來的存亡,他不敢不謹慎緊張。
“這刀我帶回去了,”江辭卿只說了這樣一句話,便抱着木匣跨過門檻。
陳思武頓時松了口氣,心知這就是答應了,也不多問旁的事,安靜領着江辭卿出門。
再一次路過大廳,江辭卿腳步停頓住,眼中露出幾分複雜,沉默須臾,才開口道:“我再給陳将軍上柱香吧。”
陳思武自然不會不同意,趕忙遞上三柱點燃的立香。
這一回明顯比之前要誠懇得多,江辭卿站在棺材前,雙手執香,鄭重地彎下了腰。
陳涯在信中只說了三件事。
一是三年前在蠻荒之地,他曾帶領一支小隊伍追擊許浮生時,曾見到過江辭卿的臉,而後那支隊伍除了自己都葬身深林中,再之後他就帶着剩下的士兵放棄追殺,去圍剿魔獸了。
二是出征前就料到了自己會戰死,君要臣死,他一個保皇派再掙紮也無用,之前的洩密是有意為之。
三是求江辭卿幫陳家保留些許香火。
另一張紙則寫下了當年圍剿許浮生的人的名單。
腦子思緒萬千,江辭卿久久未起身,若不是陳涯有意瞞下,江家怕是早已覆滅在那個雪雨交加的冬天……
如今還送上當年追殺許浮生的人的名單,這恩情可真不薄。
“哼!”
正當江辭卿起身之時,就聽見一身冷哼從後側方傳來,不刻意卻上揚的尾調,是那人獨有的語氣。
她登時僵硬住,微微偏頭看去。
同樣一身白衣的許浮生站在五皇子背後,眼底冰涼一片,嘴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完了。
江辭卿腦子驟然閃過這兩個字。
————
秋分之後,這天就暗得越發快了,馬車在街道裏晃悠幾圈,便迎來朦胧夜色。
直到某個無人小巷,江辭卿才命人停下,孤身往烏衣巷走。
巷中磚縫依舊無人修補,許是天氣的緣故,那青苔都顯出幾分蕭索的黃綠,桂花枝上還殘留着些許殘瓣,但還是不如曾經的香氣四溢。
江辭卿将尺八別在腰間,一手提着牛皮紙包裹着桂花糕,輕巧翻過磚牆。
院中無人,只有樹下的搖椅在咿呀搖晃,之前月下荒唐的回憶莫名浮現在眼前,許久未開過葷的Alpha咽了咽嗓子,用力甩了甩腦袋,強迫着自己不要亂想。
木格窗投出微弱的光,映出裏頭人姣好的曲線剪影,聽到江辭卿弄出來的動靜,也不出聲,自顧自地坐在書桌前。
小Alpha摸不準她的意思,但知道這人心眼小的很,一句光天化日念到現在也不厭煩,回回都要提上兩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解恨,白日瞧見江辭卿給追殺她們的人上香,态度恭謹還久久不起身。
若是在以前,在蠻荒之地的時候,江辭卿指不定要遭什麽罪受,現在心中惴惴,腳步越踟蹰,五六米的距離卻走出了十幾米的速度。
人在窗前站定,又說不出什麽話來,擡手敲了敲格窗。
——叩、叩叩!
窗上的那抹灰影連晃動都不曾,好似沒聽見一般。
江辭卿抿了抿嘴角,試探着、低聲喊道:“許小姐。”
渾像個夜敲良家小姐房門的心虛小賊。
白袍衣角處的竹紋被風吹起,捏着紅繩的指節越發收緊,那牛皮紙被扯出滋啦的聲響。
等半響也沒有回應,江辭卿又開口問道:“真生氣了?”
“我帶了桂花糕過來,你要不要嘗嘗?”
“許浮生……”她又是無奈又是可憐地喊了一句,恹恹地耷拉着眉眼。
裏頭的人依舊不說話,若不是影子晃了晃,江辭卿都要懷疑這人是不是真的在屋裏。
“我帶了尺八過來,你想聽嗎?”她貼着木格窗,生怕對方聽不到聲音。
桂花花瓣散落一地,江辭卿盯着地上瞧,心想着這屋怎麽也沒個人打掃一下,要不……
她四處打量了一下,沒有看見掃把才作罷。
——叩、叩叩!
又試探地一敲,依舊得不到回應。
江辭卿低頭看着手中尺八,要不……
剛擡起來就聽見裏頭人終于冒出一句話,語氣不算好,甚至有些冷淡:“江家主大半夜不睡覺,想擾什麽民?我這已經有一個天天彈琴的哀愁女了,不消再多一個。”
這話好生無情,江辭卿卻露出一絲喜色,好歹是開口說話了,當即将被嫌棄的尺八放下,樂颠颠道:“那許小姐要吃桂花糕嗎?”
裏頭又不出聲了。
江辭卿這回多了幾分底氣,掀開木格窗,像只搖着尾巴的大狗一般,扒拉着人家姑娘的窗沿。
“許浮生……”
裏頭那人也不惱,小臂杵着臉抵在桌面,之前的淺藍棉裙勾勒姣好曲線,細長的肩帶虛挂着,欲落不掉攀着平直鎖骨,披散的銀發掩去肩頭風光,順帶遮住半抹白弧。
一雙桃花眼盛着粼粼水光,似笑非笑的的模樣。
江辭卿頓了頓,移開眼看向搖晃的珍珠耳墜,有些慌亂。
許是覺得不說話也不好,她又扯着幹澀的嗓子道:“秋涼寒重,許小姐還是該添件外套。”
許浮生擡眼觑她,語氣多了幾分涼薄:“若沒有江家主掀開窗子,這屋裏還是挺暖和的。”
小Alpha摸了摸鼻子,頗會打蛇上棍,當即道:“那我進來?”
怕這人反悔似的,擡腿就想跨進來,可擡腿到一半又覺得不妥,猶猶豫豫地擡頭看向對方。
許浮生扯着嘴角沖她笑,如紅寶石的眼瞳泛着冷光。
江辭卿膝蓋一軟,擡起的腿又落了下來,老老實實地關上窗,繞到前院去敲門。
屋裏那人還生着氣,怎麽可能給她開門?
江辭卿乖順地等了一下,又乖巧地推門走進去。
“許浮生,你餓不餓?吃桂花糕嗎?”她提着牛皮紙舉了舉,眉眼帶着些許怯弱。
許浮生不知道怎麽回答,覺得這人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氣得她胸悶氣短,連話都不想說了。
小Alpha摸不準她的想法,一步路走出三步,磨磨蹭蹭地走到書桌前,紅繩被解開,再掀開牛皮紙,裏頭擺着幾塊方方正正桂花,被店家疊成三層,走了一路都不曾有颠簸,保持規規整整的模樣。
摻着蜂蜜甜香的桂花味四散而開,江辭卿眨了眨眼,眼巴巴地看着旁邊的人。
許浮生依舊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模樣,白皙手指的桌面輕敲。
——噠、噠、噠
江辭卿心領神會,連忙捏着一塊桂花糕往對方唇邊送。
沒成想被這人偏頭躲開。
“江家主就是這樣賠罪的?”嫌這人太木,Omega終于忍不住開口斥了句。
這樣不行嗎……
漆黑潤亮的眼眸呆愣,越發像是只懵懂而不知趣的傻狗,她偏頭想了想,繼而試探着叼住桂花糕邊緣,試探般地彎腰往前送。
垂眸時,江辭卿終于瞥這人露出今天晚上第一個真切的笑。
終究是糕點,直接吃總嫌太幹,這回有了小Alpha幫忙潤濕,終于不需要停停頓頓,許浮生微微揚起下颚,方便對方幫忙。
桂花香摻着竹子的青嫩,少了幾分膩味,多了幾分清甜,勾住桂花糕的舌尖無意觸碰到溫熱皮膚,江辭卿下意識躲了躲,又克制不住地往前探,如大片陰影般覆在對方身上。
許浮生不躲也不靠近,微微扇動的眼睫,透着股專心致志的勁,白色碎屑貼在唇邊,顫顫巍巍地半天落不下去。
看得人心癢,有意幫她拂開碎屑,卻又怕驚擾了佳人。
江辭卿單手撐桌面,低垂的眼眸暗沉,像是深林中掀起漣漪的潭水,不明顯的喉結上下滑動,偏生還要控制着力度,不将糕點碾碎。
随着桂花糕的不斷減少,溫熱的吐息交纏在一塊,耳邊的珍珠吊墜搖曳不止,江辭卿莫名多了幾分焦急,故意往前多靠了些。
許浮生不慣着她,往後輕巧一躲,依舊還叼着那白色的糕點,可距離卻被拉遠。
杵在桌面的手扣着黑沉硬木,曲起的骨節透過薄皮,露出圓潤的瑩白,江辭卿耷拉着眉眼,很是委屈。
沒出息的很,
誰能想到在外頭清冷又矜貴的江家家主,在許浮生面前就是個畏畏縮縮的小窩囊。
看得Omega又氣又好笑,不明白這人怎麽就學不會堅持一下,擡手越過脖頸,細長白淨的指尖點在對方後脖頸,壓在脊骨微微施力。
“傻狗……”有人低低斥了句,帶着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江辭卿被迫低頭,如願貼上軟潤的薄唇。
屋外挂起大風,卷起花瓣繞了一個又一個圈,圓月如盤挂在虛空,山邊輪廓越發模糊,此刻萬籁俱寂。
不愧是百年老店的招牌糕點,酥軟香甜,桂花蜜糖即便摻了水,還依舊繞在舌尖久久不曾散去。
覆在對方身上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換了個姿勢,分明是長相偏俊逸的那一位,卻被穿長裙的Omega橫抱在懷中,雙臂攀着對方脖頸,讨好似的揚起頭。
眼尾染上薄紅,欲落未掉的肩帶在摩擦時墜落,銀發被攏到一側肩頭,那些被遮掩的風光,在昏暗的房間裏,攏出一片月光似的白。
屋外又響起那位閨中小姐的幽怨琴聲,竹紋馬車搖晃着駛出城外,不曾停留。
作者有話說:
下一章……【摸下巴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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