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往事
==============
何秋韻也不記得韓林恩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個樣子的了。
在他小時候的記憶裏,韓林恩和夏慧怡的出現像是一抹黑暗裏的光,将他從那個無盡的深淵中拉了出來。
可沒想到的是,他們把他從那個深淵裏拽出來,只是為了将他丢進另一個深淵。
他看着韓冬發顫的手指,突然冒出個想法——當年韓林恩去孤兒院領養小孩的時候,如果韓冬沒有執意要跟自己一起走,現在的生活會不會好過一點。
韓林恩就那樣走了,離開時湊在韓冬耳邊說了些什麽。何秋韻眼見着韓冬面色越來越白,就知道韓林恩肯定沒說什麽好話。
他想不明白,韓林恩手裏到底有什麽可以用來威脅韓冬的東西?
何秋韻走到窗邊撿起倒在地上的水瓶,水瓶內膽破了,有小塊的碎片從瓶口處掉出。
遲宴握住他的手道:“我來吧。”
何秋韻剛想說沒事,餘光瞥見韓林恩剛剛站過的地方躺着一張照片。照片背面朝上,有一半被水打濕粘在地上。
何秋韻的直覺告訴他,不要看,不要看。
但手脫離大腦控制,先一步撿起了照片。
照片濕答答地淌着水,他擡眼,目光從照片一角移向正中。在看清照片內容的一剎,他呼吸一滞。
——照片的主角正是韓冬。
他雙眼緊閉,面色呈現出不正常的潮紅。他上身赤.裸着,脖子上有兩三個明顯的吻痕。他躺在一張潔白的大床上,照片的拍攝者應該是半跪在床頭,鏡頭從正上方直直掃下。
照片裏能看到的東西不多,但何秋韻一眼便看出這地方是一家酒店。
Advertisement
他感覺渾身冰冷,心中冒出無數個猜想。他在原地僵了幾秒,雙腿粘在地上怎麽也拔不起來。
他有點不敢相信,機械般地又看了照片一眼。
但照片裏的人就那樣安靜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有透明的水痕正在慢慢擴散,似乎想銷毀他手裏的證據。
遲宴見他這副模樣有些擔心:“沒事吧?怎麽了?”
這一聲關心将何秋韻徹底拉回現實,他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的一瞬再也忍不住,沖到廁所幹嘔起來。
他一開始只是覺得反胃,但很快有什麽記憶順着食管爬上他的大腦。
大腿被人狠狠捏住,有人拖着他的身體,對他破口大罵,他手裏拿起重物,揮了揮,有紅色液體緩緩流出,消毒水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
何秋韻感覺五髒六腑都快要被吐出來了。
有人打開門進來給他拍了拍背,他驚恐地将人推開。他力道很大,把架子上的洗漱杯撞倒在地。
——砰。
但那人沒有離開,用一只手環住他,另一只手在他後脖子處捏了捏。
身後的人在他耳邊輕聲安撫他說:“沒事了,沒事了,放輕松……”
他窩在那人的懷裏,背後像是有一堵牆替他擋住風,他不再懼怕背後的黑暗。
他好半晌才止住嘔吐,在淚眼朦胧中認出對面人的聲音,是遲宴。
他接過遲宴遞來的水漱了口,又将頭伸到水龍頭下用涼水沖了沖。
遲宴關掉水龍頭,水聲随着他的動作消失在狹小的空間裏。
何秋韻和他站得極近,遲宴替他抹去臉上的水珠,但那些涼透了的水還是一個勁順着他的臉頰往下滴落。
遲宴的手指僵硬在半空中,他反應過來那根本不是自來水。
“怎麽哭了?”遲宴放低音量問他:“怎麽了,嗯?”
何秋韻哭起來沒有聲音,面無表情,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掉。
“我沒哭。”何秋韻吸吸鼻子。
遲宴順着他的話說:“嗯,沒哭。”
何秋韻把眼淚抹幹了,就好像真的沒哭一樣,他啞着嗓子朝遲宴伸手:“有煙嗎?”
遲宴搖頭:“沒有。”
何秋韻傾身,指尖點了點遲宴的西裝褲兜:“騙人,在這。”
遲宴無奈,只好把煙盒拿出來抽出一根。
“就一根。”
“嗯。”
何秋韻沒伸手,就着遲宴的手咬住。
“咔嚓”一聲,遲宴替他點燃。
“你知道剛剛那人是誰?”何秋韻聲音有些含糊。
遲宴沒有隐瞞:“知道,是你以前的養父。對不起,那天晚上遇到你和韓冬後我有點不放心,讓趙明星查了韓冬的資料。”
“哦。”何秋韻應了一聲,漫不經心道:“那我的事你應該很清楚了吧?”
“沒有。”遲宴脫口而出,音量放小了些:“我沒查你的。”
何秋韻吐了口煙圈,笑了一聲。
他在彌漫的煙氣中微眯起眼,問:“剛剛那張照片,你看見了嗎?”
遲宴遲疑了一秒,最終還是說:“看見了,你弟弟他……”
何秋韻接過他的話:“是韓林恩那老東西安排的。”
遲宴吸了口氣,聽見對方悠悠道:“你猜我是怎麽知道的?”
何秋韻夾着煙的手指在燈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白皙。但下一秒,白皙修長的手被遲宴猛然抓住。
手腕被對方狠狠一拽,力氣大得帶着他整個人往前一倒,煙頭掉入盥洗池被水熄滅。
遲宴面色鐵青:“他也逼你了?”
何秋韻垂眸看了眼已經熄滅的香煙,有些惋惜:“都說了只抽一根,這你得賠給我。”
遲宴掰過他的臉:“你有沒有受傷?”
何秋韻被迫與他對視,語氣裏聽不出任何一點情緒:“我把人揍了一頓,跑了。”
他說着,思緒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是誰,打有記憶起就在孤兒院了。小時候我和韓冬關系很好,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系,但我把他當親弟弟一樣對待。”
“韓林恩來孤兒院收養我的時候,韓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韓林恩能不能帶他一起走。”
“那時候的韓林恩開了家小公司,手裏有點閑錢,于是我們兩個就一起被他領走了。”
何秋韻說着低下頭,他聲音有些沉悶:“我十四歲那年,韓林恩破産了,沒過多久,他們夫妻倆染上了賭瘾。他欠了錢想讓我去代他還債,他給我下藥,我醒來的時候就和那張照片一樣,躺在不知名的酒店裏。”
遲宴雙手緊握,何秋韻繼續道:
“我不肯,在床上把債主打傷了。韓林恩知道後很生氣,罵我是白眼狼……然後我和他打了一架,也住進了醫院。”
“十六歲那年我終于忍不了了,下定決心和他斷絕關系。”
他擡起頭,喃喃道:“我沒想到他還在繼續做這種事。韓冬當時才多大?或許,如果我不走,韓冬就不會經歷這些了。”
其實何秋韻以前在家裏過得并不是很好,他是孤兒,從小就會察言觀色,對大人們的一舉一動再了解不過。
他能感覺到韓林恩不喜歡他,至少是沒有喜歡韓冬那樣喜歡他。
韓林恩和夏慧怡或許是發現他并不如表面上那樣乖巧,又或許是覺得他并沒有韓冬那樣會讨大人喜歡。
他時常感覺,在那個家裏自己是個外人,一個拿着他們一家三口合照的外人。
他離開後,韓冬代替自己成了韓林恩的搖錢樹。他有好幾次想帶韓冬離開,但對方不肯。
韓冬找他和趙竹之要過很多次錢,他們無奈,一邊給一邊勸他趕緊從那個家裏搬出來。
這種情況維持了好幾年,直到前年,韓冬為了賺錢,私下接活幫別人造夢。
他根本沒有自行入夢的能力,于是铤而走險,在趙竹之眼皮子底下招搖撞騙。
這件事當然沒有好結果。
韓冬将委托人的夢攪得一塌糊塗,差點釀成大禍,最終還是趙竹之和何秋韻幫他收拾了爛攤子。
這件事觸及了趙竹之的底線,他大發雷霆,感到失望,和韓冬解除了師徒關系。
從那之後幾人關系鬧得很僵,韓冬像變了個人,他将所有的怒氣撒在趙竹之和何秋韻身上。
何秋韻至今還記得,當時韓冬笑着對他說:“我讨厭死你了,真的。如果沒有你,我會過得更好。趙竹之會更喜歡我,我不會認識韓林恩,不會認識夏慧怡,我不會難過,不會痛苦……所有美好的事都發生在你身上了,憑什麽?”
他還斷斷續續說了些什麽,何秋韻記不太清了。
韓冬第二天來和他道歉,說自己喝了酒腦子不清醒說了胡話。
但這幾句話在何秋韻心裏刻得太深,他永遠也無法忘記。
再之後,韓冬又去找過他幾次,何秋韻嘴上說着不要再來了,但每每看着青年的模樣又于心不忍,還是會轉錢給他。
他知道,其實趙竹之也是一樣。
現在回想起來,韓冬身上的那些傷痕,每一道都訴說着韓林恩犯下的罪行。
他當時的那些話說得有錯嗎?似乎也不全錯。
何秋韻心想,自己從那個深淵裏逃了出來,卻把陰影留給了韓冬。
他有些怨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再多關心他一些呢?
“不,這不是你的錯。”
就在這時,遲宴打斷他亂麻般的思緒:“是韓林恩那個畜生該死。”
何秋韻沒有回答。
遲宴看着他的眼睛,低聲說:“你當時也不過是個孩子,你很勇敢,勇于反抗,你做到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
遲宴向何秋韻靠近了些,他幾乎是把嘴唇貼到何秋韻的額頭上,仿佛這樣會讓自己的話更有說服力:“不僅是韓冬,何秋韻,也替自己想想吧,你也是受害者。”
遲宴微微低下頭看他,不知為何,何秋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他往後退了半步,腰窩抵上盥洗池,但冰涼的觸感沒有出現。
面前男人滾燙的手替他擋住了。
遲宴原本溫和的表情裏出現了些雜質,他皺了皺眉,有些惱怒地湊在何秋韻耳邊說:“何秋韻,也替我想想吧,你這樣我會心疼。”
何秋韻僵在原地,瞳孔倏然放大,胸腔裏有什麽東西在砰砰直跳。
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