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奇怪的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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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來嗎?”年輕男人面帶微笑,眼睛裏卻毫無笑意。他露出标準的八顆牙齒,嘴角勾起的弧度像是用尺子丈量過一般。
何秋韻并未回答,但下垂的嘴角能說明一切。他“吱呀”一聲推開店門,那人緊随其後。何秋韻背對着人狠狠蹙起眉毛,對方跟自己靠得極近,溫熱的氣息打在他脖頸上,像是有什麽黏稠的液體從頭向下淋過,他頓時汗毛豎起。
對方像是故意的,見到他這副不自在的樣子,從喉管裏發出一聲輕笑。
何秋韻忍無可忍,他将木箱往櫃臺上一放,轉身把人推開。随後,大門“哐當”一下關上,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哥,不邀請我進去坐坐?”
何秋韻聽見“哥”字嗤笑一聲。這個字就像個黑洞,只要一出現,準會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他掀起眼皮瞅了那人一眼,戲谑道:“韓冬,敘舊就不用了吧,有話直說。”
被叫做韓冬的男人站在臺階下,視線剛好與臺階上的何秋韻持平。他盯着何秋韻的眼睛沉默兩秒,然後慢悠悠開口道:“聽說咱師父不行了是嗎?”
這雖是個問句,但韓冬語氣平平,甚至在那個“是”字上加了重音。
何秋韻很清楚韓冬的心思,他早已見過韓冬卸下那張僞善假面後的樣子。提起趙竹之的目的顯而易見,對方想激怒自己,就和小時候一樣。
何秋韻在聽見那聲師父後,眼底滲出一絲寒意,他向前微俯下身子,輕聲道:“韓冬,沒人告訴你這種把戲已經過時了嗎?”
韓冬的笑容有一瞬間僵硬,但很快恢複自然。他将手插進褲兜,一臉滿不在乎,鼻尖幾乎是快貼到何秋韻臉上。
何秋韻站着沒動,面無表情地垂眸看他。
“哥哥變了,一點都不好玩了。”韓冬拖長了調子,懶洋洋的聲音裏泛着委屈。
“說吧,這次要多少錢?”何秋韻沒耐心再和他糾纏,開門見山地問:“一萬?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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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冬裝模作樣地思索了一番,眨眨眼說:“只要我說多少哥就給多少嗎?”
“滾。”何秋韻轉身就要離開。
韓冬伸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指尖安撫般在他腕骨上摩挲了一下,他露出一副示弱的表情:“哥,我開玩笑的,這次來不是跟你要錢的。”
“哦?”何秋韻甩開對方的手,很是嫌棄地啧了一聲。
“我是想着,師父以後不能做造夢師了,那不就只剩你一個人了嗎?”韓冬說着笑了一聲。
何秋韻看見了他那顆燦白的虎牙,不知為何,他覺得韓冬此時的笑竟然是發自內心的。
“你一個人多辛苦呀。”韓冬接着說:“所以我想讓哥哥跟着我一起。”
何秋韻“哦”了一聲問:“跟你一起幹什麽?睡大街還是撿垃圾?”
“跟我一起造夢……”韓冬夢字還沒說完,何秋韻頓時伸手捂住他的嘴。他沒控制好力度,指尖直陷入韓冬的臉頰肉裏。
何秋韻平淡的神色終于有了起伏,他眉毛向上揚起,瞳孔微縮,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不準再說這種東西。”
韓冬愣了兩秒後猛地抓住何秋韻的手,他胸腔劇烈起伏了兩下,本來一直上翹着的嘴抿成一條弧線。
何秋韻對韓冬此時的模樣十分熟悉,十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時候,他經常見到韓冬露出這樣的表情。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7歲,韓冬5歲那年,那時他剛拜趙竹之為師。趙竹之牽着自己的手走到兩個師兄跟前,其中一個就是韓冬。
韓冬看見自己和趙竹之牽在一起的手當場就不樂意了,他嘴角嗫嚅了一下,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氣鼓鼓的樣子像一只河豚。
下一秒,他一邊哭一邊沖趙竹之喊:“師父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為什麽又收一個徒弟?”
那時趙竹之只覺得韓冬是在争寵,甚至覺得他那樣子有些可愛。但誰也沒想到,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
“我為什麽不準說這樣的話?哥,你是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就在這時,韓冬的話将何秋韻從回憶裏打斷。
何秋韻看着面前的人,對方穿着一件寬松的白色衛衣,許是洗過太多次了,變形的領口有些發黃。
何秋韻就這樣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他們最近還在賭?”
韓冬眼神躲閃了一下,下一秒,他那種完美的笑又浮了上來:“還行,就之前那樣。”
何秋韻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嗓子眼有點發堵。
韓冬試探着低聲問他:“哥,真的不可以嗎?”
何秋韻咳嗽了一聲,語氣嚴肅道:“韓冬,不管你問多少次,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韓冬的眸子沉了沉。
何秋韻繼續說:“你那樣做是不對的,師父第一天授課時就告訴我們,造夢師只以噩夢為食。說起來你還是我師兄,這些話應該不需要我提醒你才對。”
韓冬站在陰影裏一言不發,直勾勾盯着何秋韻的臉看。
何秋韻嘆了口氣:“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說罷,何秋韻轉身回到店裏,夜幕中只剩下韓冬獨自一人。
這時,手機發出“叮咚”一聲,他打開鎖屏一看,一條未讀的消息彈了出來:
「錢呢?要到了沒有?」
韓冬徒然沉下臉,臉上烏雲密布。他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打下幾個字:
「還沒有,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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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上次接到遲宴的委托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何秋韻最近很忙,卻并沒有接到合适的單子。
這應該是迄今為止何秋韻難得感到迷茫的一段時間。從跟着趙竹之學習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職責與使命所在。但在他成為一個能獨擋一面的造夢師前,只需要跟在師父後面處理雜事,就算入了夢也有師父站在前面。
可一直擋在前面的人突然不在了。
短短的幾個月裏,繁星玩具店發生了巨大變化。出入這裏的客人拿着的不再是寫着趙竹之名字的名片,那張白色薄卡紙上印着的名字變成了何秋韻。雖然很多委托人以前就認識他,趙竹之從不吝啬對他的誇贊。但他還是清楚地感覺到,這些客人和以前不一樣了。
具體想來,以前師父接到的委托大多是比較嚴肅的,而現在......
“何先生,請你一定要幫幫我。”一個約莫70歲的老大爺坐在幽暗的小隔間裏:“我和你師父關系可好了,說起來你還是我看着長大的!”
何秋韻總覺得這種開場白似曾相識,他試圖把話題拉回正軌:“......您需要我幫什麽忙?”
“我老花鏡丢了。”
“......”
“爺爺,老花鏡丢了建議您回家再找找,這種事我也沒有辦法。”何秋韻耐着性子回答。
老大爺伸手握住何秋韻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手顫顫巍巍的,稍有些激動地說:“不行啊,四點半我要去接孫子放學。”
何秋韻擡頭看了眼時鐘,三點五十。
他問:“沒有眼鏡您一點也看不見嗎?那您是怎麽過來的?”
“我就在前面那條街賣早餐。”
何秋韻想起來了,師父的确很喜歡去附近一家早餐店吃飯,有好幾次非要在六點鐘把他叫起來一起。
何秋韻又問:“您貴姓?”
大爺聽見這話覺得有戲,立馬回答說:“趙!我姓趙!”
前面确實有家叫趙氏早餐的鋪子。
何秋韻知道,如果是師父在的話一定會幫這個忙,他輕嘆了口氣說:“您先坐在這裏好好回想一下。”
說話間,幾根蠶絲從何秋韻袖口鑽出,那蠶絲像是有生命一樣,在桌面上緩緩爬行。它順着桌子攀上趙大爺的手臂,再往上是他的衣領,趙大爺對面前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
随後,蠶絲爬過布料觸碰到他的皮膚,順着下颌的弧度往上,從耳孔處爬入。
同一時間,表面正坐着靜靜喝茶的何秋韻大腦裏傳來一陣波動。細碎的蠶線串成一片,無數個包含眼鏡的畫面在他腦內閃過。碎片化的信息在他頭腦裏飛速竄動,那些蠶絲看似繁雜,實則錯綜有序。
何秋韻不動聲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過是在這個幾秒的動作間,那些蠶絲将畫面定格,找到了。
那個畫面所處的背景正是一個早餐鋪門口,包子的香氣緩緩向何秋韻飄來。升騰的白霧将一人高的蒸籠遮蓋,他透過白煙往後探去,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出現在視線裏。男孩帶着嫩黃色棒球帽,帽檐下露出正滴溜溜轉動的眼睛,他鬼鬼祟祟站在桌子邊,趙大爺的眼鏡正擺在桌子上面。随後,趁趙大爺沒注意,男孩伸出小爪子“嗖”的一下将眼鏡揣進書包裏。
何秋韻挑眉,還是個“小賊”?
“趙大爺,眼鏡被您孫子帶走了,一會兒去接人的時候找找他書包。”何秋韻出聲打斷還在回憶的老人。
趙大爺明顯一愣,他撓撓頭,奇怪得口音都出來了:“真是神嘞,我啥都沒想起來呢,你咋知道嘞?”
何秋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出聲提醒道:“現在已經四點了,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趙大爺聽後趕忙站起身來,他一邊道謝一邊問:“何先生,費用怎麽結?”
何秋韻搖搖頭:“不用了,您快去吧。”
“這怎麽行,你幫了我大忙!”
“一點小事而已。”
趙大爺一臉犯難,但又着急接孫子,只好慢吞吞走到門口。不料,他剛走出去幾步又轉身回來。
何秋韻不解:“還有什麽事嗎?”
趙大爺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不清路,能麻煩你跟我一起嗎,不遠,二十分鐘就到了。”
何秋韻:......
現在退休還來得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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