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掉馬
岑年抱胸, 靠着站牌等車。
那人仍保持原本的姿勢坐着,半晌,閉起了眼睛。岑年等的車四十分鐘才來一班, 這過程中,他忍不住又往那邊看了兩眼,有點懷疑那個人是不是一聲不吭地就死了。
突然, 後面一家店鋪裏走出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
那男人一臉兇相,看見漏了一段的自來水管,勃然大怒。他走上去就踹那牆角的流浪漢, 罵道:
“是不是你幹的?!媽的,臭要飯的,這水管是不是你搞破的?!害老子生意都沒做好, 你賠啊?!我踹不死你我。”
那人悶哼一聲。
踹人的聲音很響,聽上去就很疼。但那青年卻自始至終都沒呼救,甚至沒為自己辯解。他只在一開始時說了一句‘不是我’, 之後就一直保持沉默。雖然看不清面貌五官,但岑年能感覺到,那雙眼睛的形狀是很漂亮的。
青年眸色深, 像一塊數九天的寒玉,冰涼裏帶着些許嘲諷的神色。
被打的疼了,他也不呼救, 而是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回擊。看得出來, 這個人是有些格鬥技巧的, 但太久沒進食、沒幾下又落了下風。那店主還找了幾個幫手, 把男人圍在角落狠揍。
岑年眉頭蹙了蹙。
周圍有人悄悄舉起手機拍照、或者怕惹上麻煩離開了。
岑年的視線穿過人群,與那青年對視,那人眼裏還是嘲諷的、漠然的,甚至帶着點很淡的笑意,看着他。
那青年與岑年隔着十多米的距離,眼神仿佛無聲地在說:
“看吧,你什麽都幹不了。”
——你跟我也沒什麽區別。大家一樣的卑賤無能,雖然你站着、我躺着,但誰也沒比誰高貴。
一樣滿懷希望地來,一樣對着誰乖巧地搖頭擺尾、去渴望一點愛,最後卻得到了一顆劣質糖果與一個冷眼、乃至一頓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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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年的拳頭攥了攥。
岑年等的車來了。他收回視線,拿出零錢,踏上了車。
“喂,”公交車司機喊他,“小夥子,你到底上不上車啊?”
“上。”岑年猶豫了一下,把零錢扔了進去。
車馬上要開動了,鬼使神差地,岑年又回頭看了眼。
那群人像欺負一條狗一樣在踹那個青年,那人已經不動了,不知是死了還是昏過去了。那雙寒玉似的眼睛也閉上了。
公交車緩緩開動。
“等等!”
岑年突然喊道。
公交司機罵了聲,眼睜睜看着岑年從緩慢合上的門縫中鑽了出去。
岑年買的大包小包生活必需品都落在了車上,他一路小跑着攔住那群正發狠踹人的人——期間,他自己還被連帶着踹了兩腳、打腫了眼圈。
那幾個人氣喘籲籲地停下來,不懷好意地注視着他,眯着眼說:
“多管閑事?!老子連你一起揍!”
岑年搖搖頭,頂着幾道視線拿出錢包,把錢包連帶着裏面的錢一起遞給他們看:
“這些,修水管夠了嗎?”
店主和幾個打手的眼中閃過幾絲貪婪,他們眼睛瞪圓了,呆呆道:
“夠、夠了。”
岑年把錢包緩緩遞出,好幾只手同時伸過來拿。
突然,岑年的手一收,把錢包整個扔了出去。岑年上學期體育課選修的是棒壘球,出門前剛去銀行取了一趟錢以備不時之需,那錢包沉甸甸的,遠遠朝馬路對面飛去。
店主和打手面面相觑一眼,咬牙,往馬路對面跑去。
這個角落終于安靜了下來。
迎着月色,岑年低頭打量男人。而那個人也仰着頭,看他。
男人一條腿伸直,一條腿屈起,手肘搭在屈起的那條腿上。月色很淡,冰涼涼地籠罩在此地。
男人眼中嘲諷的神色褪去了,顯得有些茫然。
他一頭霧水。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人打了、又為什麽被人救了,更不知道為什麽——這個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小孩,敢靠他這麽近?
他不怕被‘傳染’或者被‘纏上’嗎?
男人的腦子不大清醒,在這麽些天,他聽來聽去都是那麽幾句話。
‘走遠點,萬一那病傳染呢’還有‘別看他,說不定他會纏上你’這兩句,出現頻率最高。
岑年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說完全不害怕是假的,出門前他還剛看了一則新聞,什麽某男子見義勇為,不慎感染艾滋雲雲。
他不知道這個人是得的什麽病,說不定比艾滋更糟糕。
但事情已經做了,總不能不管吧?剛剛一賭氣做下的事情,如今熱血褪去,十七歲的少年有些茫然地站在路中間,和那滿身紅疹的男人面面相觑。
岑年猶豫半晌,抿了抿唇,對男人伸出手:
“你……想喝水嗎?”
說完這句,岑年想了想,又說:
“我帶你去一個可以喝幹淨的水的地方。對了,你需要包紮一下,不然傷口會感染的。”
男人茫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然後,他伸出手,想要去握住岑年的手。但事到臨頭,卻突然瑟縮了一下,指尖蜷起來。
——他看見自己的手,有些髒、蹭着泥濘,還許多傷口流着血。而那小孩的手卻那麽幹淨,像是放在商店裏、擦拭的漂漂亮亮的瓷器。
岑年不由分說,拽過他的手,扶着他起來。
站起來了才發現,男人挺高,比岑年高上大半個頭。
月色輕軟地墜在兩人腳邊。
男人遲疑地往前邁了一步,被岑年帶着,慢慢地往前走。他像是一條被人嫌棄慣了、天天在垃圾桶裏翻找食物的野狗,頭一次有幹幹淨淨的晚餐遞到嘴邊,疑心這是場夢,連稍微舔一舔都不敢。
就是這麽個七月份的晚上,在彌漫着汽車尾氣、霓虹彩燈閃爍的夏夜,岑年生平第一次烏龍的見義勇為,撿了個傻大個回家。
……
記憶回籠。
“是和誰一起去的呢?”
“和我一個重要的人。”
傅燃低聲說。
他看向岑年,半空的暖陽從小小的窗子裏透了進來,傅燃的眼中染上一絲笑意。
岑年正在走神,沒聽清傅燃是怎麽回答的。
他想起了他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朋友,魏衍算一個,第二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應該就是那個人。支教的那會兒,一共去了五個同校的學生,另外四個人是一個系的、之前就認識,雖然對岑年頗為照顧,但畢竟算不上朋友。
而把傻大個撿回去養之後,他才算是真正交到了朋友。傻大個智力似乎受了點損傷,但為人很善良,而且對岑年很好。他會等在岑年的教室外,把他從教室安安全全地送回宿舍,還會攢錢給岑年買些小禮物、或者自己手工做些小東西。
岑年周末就帶着他去城區看病、看完病再在附近玩一會兒。也就是那時候,岑年人生裏第一次去了游樂園。
大概半個多月之後,岑年明顯感覺到傻大個的智力漸漸恢複了,常識也回來了、皮膚也有些變得正常了。因為紅疹,傻大個似乎對自己的臉很介意,從醫生那裏讨了口罩帶着。
岑年一直看不清他長什麽樣,偶爾覺得眼熟,但一會兒又會覺得是自己的錯覺。但是,某個下午,對方突然不見了。
岑年很是焦急了一會兒,卻怎麽也找不到,最後只能作罷。
摩天輪裏,廣播的問題仍在繼續。
在幾個比較和緩的問題過後,節目組終于露出了真面目。
什麽‘交往過幾個戀人’,乃至‘平均一周會發洩幾次’這種問題都出來了,還好傅燃的反應快,岑年好幾次差點進了陷阱裏。
從摩天輪出來後,就跟別的明星彙合了。岑年不得不承認,這家綜藝是做的挺好的,各方面都比較用心。
一上午的活動結束,包括午飯的互動環節結束,大家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岑年和傅燃心裏都捏了一把汗。
他們都知道休息時間意味着什麽——這次出來,其中一個目的是原本的約定,其二就是為了把事情徹底講清楚。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事情了。
旋轉木馬前,有一片樹蔭與長椅。岑年與方莉莉說了聲,自己往長椅那邊走。傅燃看了他一眼,幾分鐘後,也跟了過來。
傅燃走近了。
兩人對視。初秋的陽光灑下。
就在傅燃要坐下時,岑年吸了吸氣,笑了:“前輩,可以幫我買杯奶茶嗎?”
他手心布滿汗水。
想問的問題其實已經想好了,但是他還需要勇氣。傅燃怔了怔,點頭,往幾十米開外的奶茶店走去。
岑年則打開手機,手指有些焦慮地在屏幕上劃了劃。
莫名其妙地,他就點開了“talk”那個app。
FI大叔竟然在線。系統提示說,對方也是剛剛上線的。
也許是午餐時間,玩一玩手機?岑年猜測。
“叔,我要和他認真地談一談了。”
對面回複的很快:“加油[握拳]。”
岑年看着那個‘握拳’的表情,居然有點被萌到了。他的緊張也被沖淡了不少,打字道:
“其實,我已經想好要問什麽了[doge]。”
“哦?問什麽?”
“有兩個問題。”
岑年昨天翻來覆去,一個晚上幾乎都沒睡,就在想這兩個問題。
“嗯?”
“第一個,問他究竟是A還是B。”
“嗯。如果他是A——如果我沒記錯的話,A是那個曾經傷害過你的人格?”
“如果他是A。”
岑年打下這幾個字,手指頓了頓,眼中各種情緒翻湧,最後接着打字道:
“那麽,沒有第二個問題。”
“嗯。”FI對這個答案一點也不意外,接着問:
“如果是B,第二個問題是什麽?”
“是,”岑年笑了笑,一只小鳥停在他肩膀上,拿小腦袋蹭了蹭他的臉,“明天有空嗎?”
“嗯?”FI似乎有些詫異,“如果他有空呢?”
“那就去登記一下結婚。”
“……”
長久的沉默。
岑年摸了摸鼻子,想緩和一下氣氛,說:
“我個人覺得,他有很大概率是B。其實,婚禮去哪兒辦我都想好了。”
FI沒說話。
過了半分鐘後,FI才慢慢地回複了一句:
“嗯。”
這個“嗯”顯得有些冷淡與敷衍。剛剛還十分熱絡的FI突然變得不耐煩了起來,FI說:
“我等會兒也有事。”
岑年沒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工作?”
“不,”FI說,“是一件不可能會成功的事情。”
岑年愈發一頭霧水。
“加油。”他只得幹巴巴地說。
“你也是。”
說完這句,兩人各自下了線。
傅燃還在奶茶店排隊等着,奶茶店有點遠,傅燃低着頭在看手機。
岑年也心不在焉地在手機上劃了劃。
有新短信提醒。岑年原本以為是騷擾短信,點開一看卻發現是——
“你知道傅燃小時候長期服用放射性超标的藥物嗎?”
岑年一愣。
他把那句話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發短信:
“什麽意思?”
上輩子許多零零碎碎的畫面從角落裏冒出來。
他生日的那個雪天,傅燃在私人醫院裏;那次去傅燃家做客時,看見他身上的死氣;還有,事業正是鼎盛期、演技愈臻完美的傅燃突然息影……
那個陌生的號碼過了會兒,又發了一條短信過來:
“正常情況下來說,他不可能活過三十四歲。”
三十四歲。
上輩子,岑年死在二十八歲,而傅燃當時剛好三十四歲。
岑年的手指有些僵硬。
這些,他從來都不知道,傅燃沒有告訴他。
但是,這個陌生的號碼,告訴他這些不知真實不真實的信息,用意又是什麽?
岑年留了個心眼。
上次在游輪上,他後來問了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他以為萬無一失,結果還是大意了,沒想到于琳在磁卡上做了手腳。
“所以呢?”
岑年往後靠了靠,翹起腿來,姿勢很放松,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短信。
那個陌生號碼摸不清他的态度,語氣愈發謹慎起來。
傅燃仍在奶茶店前排隊。
店員滿頭大汗地同他說抱歉,店裏的某某儀器壞了,正在修。傅燃溫和地笑了笑,說不要緊。
他低頭看了眼手機,又往岑年那邊看了一眼。
這一眼,他僵住了。
長椅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個手機。
——而剛剛還坐在那兒的岑年,不見了。
游樂場建在B市的郊外。
從小門出去,是一片牧場,再往深處走,有一個破舊的大劇院。這劇院過去應該是很繁華的,房頂很高,玻璃彩窗的最高處裂了個口子,陽光透下來。
沒想到是這裏。
岑年仰頭望着彩窗,眼中閃過些懷念悵然的神色。
他雙手被繩子綁着,在黑暗的器材室裏。岑年四處看了看,神色不見慌亂。
吳雪和那個嘉輝娛樂的高層,在外面興奮地交談了半晌,推門進來。岑年立刻閉上眼睛,假裝正在昏迷。
然後,一捧冷水兜頭澆下。
岑年眉頭動了動,打了個冷戰,悠悠轉醒。他畢竟是演員,眼神裏從‘震驚’到‘惶恐’,最後再到‘瑟瑟發抖’的神情都十分生動,吳雪那二人并沒有發現異樣。
“喂,”吳雪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想活着嗎?”
岑年的嘴被堵着,他努力發着抖,故作急切地點頭。
吳雪冷哼一聲,撥通了一個號碼。
“傅影帝,”吳雪對號碼說,“你家小朋友在我手上。”
說完,為了驗證她話的真實性,吳雪把堵在岑年嘴裏的布條拿了出來,踹了他兩腳,說:“哭兩聲,快——不許洩露地點,不然有你好看的。”
不過,即便岑年想洩露地點,估計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吧。
吳雪和身邊人對視一眼,各自眼中都閃過一絲嘲諷。
岑年咳了咳,啞着嗓子說:“前輩。”
電話那頭,傅燃手攥得很緊。節目組的導演跟在身後道歉,整個游樂園亂成了一團,傅燃整個人站成了僵硬又緊繃的姿勢,聲音卻溫柔極了:
“岑年,你說,別怕。”
岑年低聲說了句什麽。
傅燃一怔。
半晌後,他低聲說:“好,我知道了。”
電話被吳雪搶走,強硬的挂斷。
吳雪黑着臉,踹了岑年一腳,罵道:
“你小子給我耍花樣?!岑年,你他媽——”
下一秒,她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那個嘉輝娛樂高層被凳子腿敲到腦袋,昏了過去。而一把匕首抵在吳雪喉嚨上,岑年的手不是很穩——他畢竟從沒幹過這件事情。
但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吳雪此人,膽小、怕事、意志力不堅定。明明是綁架,卻漏洞百出。
岑年想了想,把刀收起來,把地上的繩子撿起來捆住了吳雪的手。岑年問她:
“姐姐,關于傅燃,你都知道些什麽?”
吳雪驚疑不定地瞪着他,像是不敢相信他會這麽做,不答反問:“你剛剛跟傅燃說的是什麽?”
岑年眸色一暗。
他頓了頓,低聲說:
“我說……”
“我在星星落下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