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衷腸
“殺你的人不是我, 你認錯了。”
“嗝。”
說完這句,岑年又打了個嗝。
他最怕的是黑暗, 眼前這個洞穴裏雖然亮着燈, 但恐怖氛圍的渲染十分成功。鬼火似的壁燈亮着, 骨架骷髅黑洞洞的眼神注視着行人。
一雙手輕輕地搭在他肩上。
岑年渾身一震,抖着手把那只冰涼涼的手揮開,下意識地閉着眼往前了兩步,念念有詞道:
“我知道你是工作人員,我也知道你工作不容易, 但是——嗝, 我們彼此體諒一下。叔,我腿有點抽——嗝, 抽筋。”
岑年很久以前, 緊張的時候就有打嗝的毛病。
并不是那種驚天動地的, 就很小聲,像只被吓到了的小松鼠,抱着懷裏的松子瑟瑟發抖。
節目組的人看着鏡頭裏呈現的效果, 一時都樂歪了嘴。
看中岑年, 原本是因為因為岑年與傅燃這對cp,此時一看……岑年本身就很有綜藝感,從剛剛故作鎮定、耍小脾氣要踹鏡頭,到現在十分真實的害怕反應, 全部都又可愛又讨喜。
他會紅, 在場的許多人腦海裏都閃過這個想法。
“抽筋了?”
出乎意料, 岑年身後的那只‘鬼’先生低聲問,聲音裏還透着些關切。
……咦。
這聲音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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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年愣了愣,眨眼,慢慢地回頭。
“別回頭。”那人皺了皺眉,低聲說。
但已經晚了。
“前、前——”
這句‘前輩’沒能說完,就半路夭折了。岑年表情空白地看着身後的人,小腿肚又抽了起來。
恐怖片裏經常會有這種情節設置。
一個落單的人進入到了一個恐怖的環境,正當他以為遇見了同伴、要放松警惕時,卻會發現在背後親切呼喚他的是……
岑年身後,站着一個穿着黑色燕尾服的人。這人的禮服穿的規整,戴着紳士禮帽,手中還提着把傘,戴着金絲邊框眼鏡,本該是個帥氣又禁欲的打扮。
但是他的臉——
一雙暗紅色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特效妝太精妙絕倫,半邊臉上都是肌肉的紋理。右半邊臉是正常的俊美帥氣,左臉卻像一具被剝了皮的……
“鬼——”
“嗝。”
岑年面無表情地說,說完又小聲打了個嗝。
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那倉促的一瞥讓心跳瞬間飙升,岑年正抽着筋,這麽走了一步,腳下瞬間一軟。
傅燃摸了摸自己的左臉,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看見岑年腳下不穩,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雨傘,上前兩步,把小孩打橫抱起來。
“我是傅燃,別怕,”他溫聲安慰道,“這是特效妝。”
岑年:“哦,好的——嗝。”
岑年睜開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卻再次被傅燃左臉的特效妝吓到,原本快要止住的嗝又開始了。
傅燃:“……”
他漠然地掃了一眼跟拍鏡頭,抱着岑年,往洞穴深處走去。
背後的門已經被堵死了,要出去,只能往前走。這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釋。
不過,留在鏡頭裏的內容就很耐人尋味了。穿着挺拓燕尾服、中世紀紳士打扮的吸血鬼貴族,抱着混血的人類小王子……
監控室裏,節目組又是一副過大年的景象。
“這回買對了。”他們相互擊掌,慶賀道,“爆了爆了,這一期的收視率絕對爆了。”
“說實話,我看傅影帝剛剛就想抱了。”一個小姑娘小聲說,“看他剛剛就想伸手來着,不知為什麽,好幾次又把手收了回來。”
“可能是怕自己的臉吓到岑年?”她歪着頭,揣測。
“別傻了。”她身邊的人推了推她的腦袋,“就賣賣腐而已,人傅燃和岑年自己都沒當真,你還當真了?!”
的确,同性可婚剛合法沒多久。雖然大家都在說人人平等、性取向自由,但是,一個當紅明星一旦真的公布性向為同性戀,在大陸內還是不可避免地會掉一波人氣。
也是。小姑娘搖了搖頭,把剛剛的想法甩在了腦後。
走到洞穴深處,岑年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
傅燃把他放在一個椅子上坐下——那椅子的形狀怪怪的,似乎是白骨做成,岑年沒細看。傅燃單膝跪下,給岑年按摩了一下小腿肚。
“這是節目組要求的,”傅燃一邊輕輕揉捏着岑年小腿的肌肉,一邊說,“我拿到的任務是和隊友會和,并且給隊友一個‘驚喜的初見’。”
岑年:“……”是挺驚喜的。
兩人好久沒見了。自從上次傅燃猝不及防的告白後,每次見面,相處時感覺都怪怪的。
但此時,也許是被剛剛的事情沖擊了一下,尴尬的氛圍倒是沒多少。兩人心中都充滿了對節目組的強烈不滿,岑年想了想,問:
“那,之前工作人員說,隊友之間會有同色的衣服或者佩飾?”
他穿着粉色的衛衣,怎麽傅燃這麽一身帥氣英俊的打扮?這合理嗎?
傅燃指了指他袖口。
那裏,有一個玫瑰金色的袖口,的确與粉色很貼近。
岑年:“……”
他開始懷疑傅燃賄賂造型師了。
岑年穿的是運動短褲,長至膝蓋上面一點。整個小腿都露着,線條緊實漂亮,皮膚白皙細膩。
五分鐘後。
“前輩,我覺得的抽筋好了。”
他也不是那種很厲害的抽筋,這整整五分鐘,不要說傅燃,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而傅燃卻像是沒聽見一樣,似乎也沒覺得累。他的手仍在岑年小腿皮膚上流連,力道很輕,比起按摩,更像是在撫摸了。
“前輩,”岑年不得不提高了聲音,“我覺得可以了。”
傅燃如夢初醒。
“唔,抱歉。”他站了起來,俯身,把岑年又背了起來。
岑年:“?”
他腿抽筋都好了,還背着,沒必要吧?
傅燃把任務卡拿給他看。
上面,傅燃的任務是‘把小王子安全帶出洞穴,在後半程小王子的腳不能着地——畢竟,黑暗生物的洞穴與聖潔的小王子是天生相克的。’
傅燃雙手繞過岑年膝彎,穩當地往前走。
這個綜藝一共有四支隊伍。別的隊伍也遇到了類似的任務,但是……別的組做起來,是滑稽搞笑的效果,比如讓一米六出頭的矮個子扛起兩百斤的胖子,唯有岑年與傅燃這一組,在鏡頭下呈現的,竟然是滿滿的和諧與暧昧。
岑年當然不會去管節目組怎麽想。過了這麽一會兒,被周圍氛圍吓到僵硬的大腦有些活絡了起來。岑年漸漸反應過來,剛剛傅燃幫他按摩小腿的時候,似乎——
不怪他往那方面想,是傅燃先告的白。
他肚子裏的壞水又開始翻湧了。岑年看了眼遠處的鏡頭,一手捂住耳邊別着的麥克風,就着被背起來的姿勢,頭輕輕靠在傅燃肩上,在傅燃耳邊低聲說:
“前輩,手感怎麽樣?”
他往前走的步伐滞了滞,半晌後,語調平穩地回答:“什麽?”
岑年知道他打算抵死不認,也沒糾纏,而是輕聲說:
“前輩,我好像又抽筋了。”
“真的嗎?”傅燃皺了皺眉。快到出口了,前方的光也一點點亮了起來,他的視線四處逡巡了一遍,沒有看到椅子或者別的可以坐的東西。
“騙你的。”岑年笑了笑。
“……”
“怎麽感覺你很失望?”岑年偏着頭打量他,“看來手感不錯啊?”
傅燃沉默。
岑年看他的表情,選擇了見好就收。
說實話,開完玩笑岑年突然有點後悔。他在傅燃面前皮慣了,這麽戲弄完在反應過來,兩人的關系早已今昔非比。
但是,岑年看着傅燃那一臉鎮定,卻總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另一邊,監控室裏。
節目組一片鴉雀無聲。
“這一段後期剪掉吧。”副導演率先說。
“好。”總導演答應了。
剛剛,岑年把自己的麥克風捂了起來,卻忘記了傅燃耳邊還別着個麥克風。
然後,兩人的對話一絲不漏地傳了過來。
所有人心裏都閃過一個想法。
這,怕不是真的……
突然,那邊的麥克風又傳來了聲音。
是岑年,岑年的聲音很特殊,少年的清朗裏偏生又帶了些軟糯,不知是他故意的還是天生的,聽了叫人耳根有點發癢。
節目組的人下意識地屏息,聽見岑年小聲問:
“前輩,你之前說的,還算數嗎?”
——如果你願意,我們明天就可以登記結婚。
傅燃沉默。
他們快走到出口了,在邁出鬼屋的那一剎那,傅燃低沉的嗓音響起:
“一直算數。”
節目組的人:“???”
岑年不再說話了。
他攥着傅燃西裝的手指緊了緊,很快又松開。
他長長地吐了口氣,露出一個有些猶豫的笑容。
出了鬼屋,秋日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天空一碧如洗,楓葉一層層堆疊出濃郁的顏色,從兩人的腳邊蔓延開。
兩人都沒說話,風輕軟地吹着,氣氛靜谧。岑年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突然——
“當當當!”
“恭喜兩位玩家成功通關第一關~”一個穿着巨大輕松熊玩偶服的人不知從哪裏蹦了出來,他手裏拿着一個小紙卡,說,“下一個任務點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請玩家盡快趕到、正式開啓游戲!”
說完這句,輕松熊一閃身,從小道裏消失了。
“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岑年與傅燃對視一眼,然後,一同看向游樂園中心、高高的摩天輪。
鬼屋離摩天輪很近,他們沒多久就趕到了。岑年原本以為,在這裏就會與別的玩家見面了,誰知,還有一個前置任務。
兩個人被工作人員塞進了摩天輪裏,工作人員挂着神秘的微笑,關上了門。
“玩的愉快。”
摩天輪開始慢慢上升。
岑年與傅燃面對面坐着。傅燃頓了頓,取下禮帽,把臉擋住——他臉上還有半面的特效妝,脫離了鬼屋的渲染,雖然不再那麽恐怖了,但還是有些不順眼。
岑年笑了笑,剛想說什麽,角落的音響卻開始說話。
“進入‘互訴衷腸’環節。在今天的游戲正式開始前,‘互訴衷腸’是一個讓兩位隊友相互認識的環節~根據問題,如實回答即可。”
簡單來說,就是破冰游戲。
岑年與傅燃都點了頭,廣播開始播放問題。
“第一次來游樂園是多大?”
這個問題很溫和了,一點也不出格。
岑年想了想,如實回答道:“17歲。”
傅燃則說:“23歲。”
岑年略顯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他以為,他自己去游樂園的年紀已經夠大了——大部分人,或多或少,小時候是會同父母去那麽一兩次的。
沒想到,傅燃比他還晚。而且……岑年的17歲和傅燃的23歲,不是同一年嗎?
有點巧。岑年想。
“當時的游樂場是在哪裏呢?”
“G省的小縣城。”岑年說。
岑年是跳級的,十七歲那年正在讀大三。那年的暑假,他參加了學校的一個支教項目,去了南邊Z市的小縣城。
傅燃定定地看岑年一眼,頓了頓,笑着搖頭:“不記得了。”
“是和誰一起去的呢?”廣播又問。
“和……”岑年回想了一下,眸中漾起了幾分悵然,他笑了笑,“我的一個朋友。”
這個問題,突然把他的記憶扯回到十一年前。
他現在的身體十八歲,但殼子裏,可是住了個二十八歲的靈魂。十七歲,是整整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岑年在縣城支教——那地方,說是縣城都比較勉強。頂多算個小村鎮,人不多,家家戶戶就那麽幾個,來了半個月、差不多就都認識了。
由于物資匮乏,他們這群去支教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省會城市買些生活必須物品。那天,剛好輪到了岑年。
G省的省會是Z市。
岑年采購完,提着大包小包地往車站走。好久沒來城市,都快忘記繁華的城鎮是個什麽樣子了。岑年把包裝袋放在腳邊,等着公交車。
當時接近晚上八九點,街上的人還不少。人群川流不息,岑年原本低頭看着手機,突然聽見了幾句罵聲。
“臭要飯的,別過來。”
“媽媽,那個哥哥他……”
“噓,別看,那病說不定會傳染呢。”
“給點錢吧,你有零錢嗎?哎,別靠近,扔過去就行了,萬一被他黏上了呢。”
岑年的網絡不太好,他按下了手機的重啓鍵,心不在焉地往那邊看了眼——
在牆角拐彎的地方,有個人。
那人的樣子看着還真有些狼狽。他渾身起了紅色的疹子,看不清面貌,但那一雙眼睛是很好看的,形狀優美,墨色濃郁。那人正靠着牆角,眼中有很深的茫然,在用手從生了青苔、裂了道口子的自來水管下接水喝。
感受到岑年的視線,那人漫不經心地投來一眼。
隔着汽車尾氣和路燈微弱的光線,兩人對視了一眼。
岑年手裏攥着剛翻出來的十塊零錢,正要往那邊走。他看見那人的表情,突然停住了腳步。
——輕蔑,漠然,嘲諷。
看眼神,岑年懷疑那人的腦子并不怎麽靈光。想來這個導致他渾身起紅疹的怪病,也多少會影響些智力,不然一個成年人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這幅落魄的模樣。
但就是那智力看上去不大健全的人,嘲諷地看了他一眼。
臉上帶着點‘你也不過如此’的表情。
仔細看,他面前的确擺着些零錢。也許過路還是有些好心人,但每個人都只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唾罵一句、漠然走過、或者給些零錢,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
沒有人對他伸出援手。
岑年看了看手裏的十塊錢,又看了看那男人輕蔑的眼神。
岑年:“……”
他一沖動,把十塊錢又收了回去,不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