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個夢
“我很好吃的, 你要不要嘗一嘗?”
岑年的聲音很低,溫熱的吐息帶着熹微酒氣, 如煙霧從耳畔纏繞住全身。
他的酒氣并不熏人,竟然還帶着點果酒的甜香, 好像這小孩兒是某種甘甜柔軟的梅子酒變成的, 要勾着你去舔一下、再嘗一口。
傅燃的身體有點僵硬。
全封閉的電梯裏, 空間實在有些逼仄, 沒開空調的電梯內悶熱極了。
但傅燃的聲音卻很冷靜,他說
“岑年, 你喝醉了。”
岑年的雙頰泛着些不正常的潮紅。他原本的唇色是略顯淺淡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或者是那個藥,淺色的唇染上了一層瑩潤的淡粉, 由于不太舒服, 他抿着唇、蹙着眉,仰頭看着傅燃。
他的眼神也是濕漉漉的, 透着些茫然。
熱。
難受。
岑年努力從一片混亂的大腦中分出一分思緒, 去對那聲稱呼做出應答。但腦海裏好像又一場接着一場的岩漿在爆發,引誘着不安、渴求的信號, 順着渾身的神經從頭頂傳到腳底。
“我是喝醉了。”
岑年扶着額頭, 好半晌,才嘟囔道
“我好熱。”
他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不是海綿寶寶了,他看了傅燃半晌, 好不容易眼神聚焦了。他低喘了一聲, 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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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輩, 我好熱,還難受。”
他像是變回了小孩子,只會一直重複着自己最直觀的感受。
傅燃又好氣又好笑,低聲說他
“現在難受了?之前為什麽要出去玩兒?”
岑年踮着腳,雙手環着他脖頸,仰頭看了他半晌,認真地說
“為了讓你不開心。”
傅燃“……”
他無奈地笑了笑,低聲說“那你成功了。”
電梯到了他們所住的樓層。這個點已經沒什麽人了,監控是在一入住時就停掉了的。
傅燃抱着岑年,從他口袋裏拿出放開,開了岑年房間的門。
一開門,他就立刻打開空調,把溫度調到了最低。
傅燃想把岑年放在床上,自己去拿毛巾幫他擦一擦、整理一下,誰知,岑年卻死死拉着他,無論如何也不放手。
“真的好熱。”岑年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睛,問他,“前輩,你不熱嗎?”
他邊說着,邊把t恤的下擺撩起來,咬在嘴裏。然後,他拉着傅燃的手,竟然要傅燃去摸他的腹部和胸膛。
大晚上的,傅燃怕刺眼,只開了盞夜燈。昏黃暧昧的光線下,岑年的皮膚是一種柔和細膩、極度讓人想撫摸的白。他瘦,但不是那種營養不良的清瘦,也許是因為初高中時玩兒過滑板,他的腹部肌肉緊實而有力,并不誇張,但非常漂亮。
再往上,是少年略顯單薄的胸膛,以及淺粉色的——
傅燃的呼吸猝然一頓。
他強迫自己收回視線。
“前輩,”岑年的呼吸有點急促,似乎熱極了,他認真地說,“我全身都很熱,你摸一摸就知道了,我沒有在說謊。”
岑年的力氣并不大,鬼使神差地,傅燃竟沒有掙開。他被岑年的手引着,被迫而又如願以償地、撫上那一片細膩的白。
傅燃的手,比起岑年自己的體溫,的确要涼上許多。因此,在傅燃接觸到岑年皮膚的同時,岑年的喉嚨間擠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然後,他用濕漉漉的眼神緊緊地盯着傅燃,握着他的手,似乎食髓知味,又似乎貪得無厭、在渴求更多。他說
“前輩,我想……”
說完這句,他皺了皺眉,像是被自己過于黏膩軟糯的聲音給吓到了,又似乎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傅燃的眸色暗了暗。
有什麽蟄伏已久的欲念在升騰纏繞,但還未能沖破這幅僞裝地彬彬有禮的軀殼。
他看着岑年
“我知道你熱,”傅燃頓了頓,緩聲說,“我去給你接點水,洗個澡,好嗎?”
岑年卻搖頭。
他看着傅燃,固執地說“我不想洗澡。”
他往傅燃身上靠了靠,想從中汲取更多的涼意。而同時,他握着傅燃的手幾乎是無意識地更往下,引着傅燃去拉下他褲子的拉鏈。
他無辜而認真地看着傅燃,一字一句說
“前輩,我很熱。”
“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你摸一摸……好嗎?”
“……”
傅燃用難言的眼神注視了他半晌。
半分鐘後,他幾乎是狼狽地移開視線。傅燃盯着桌面擺着的雜志,溫聲說
“年年,我知道你很熱,你不用證明給我看的。”他回憶着親戚誘哄三歲兒子喝中藥的語氣,溫柔地說,“你先放手,我有辦法幫你的。別急,好嗎?”
岑年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放手了。
傅燃以為他這是同意了,剛要松口氣,卻見岑年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然後,少年下了床,在地面上撿起自己剛剛不慎滑落的手機,開始翻通訊錄,一邊悶悶地說
“你不幫我,那我找別人好了。”
傅燃一怔,仍是笑着,但眼神沉了下來
“別人?”
“對啊,”岑年随口道,“比如……”
他的頭腦仍不大清醒,只想找個親近的人來幫幫忙。親近的、可靠的人——
他在記憶裏搜尋着符合這個條件的人。
傅燃看着他撥號界面正中央的那個名字。
他呼吸一窒。
一股無名火在心底燒着,且愈燒愈烈。
他眼睜睜看着岑年就要按下那個撥號鍵。突然,他擡手拿過岑年的手機,臉色陰沉的可怕。
“……”岑年睜了睜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伸手,“還給我。”
傅燃沉默一陣
“還給你幹什麽?找別人?”他垂下眼睑,笑了笑,說,“你想都別想。”
說罷,他一揚手,把手機整個丢進了客廳正中央的觀賞魚缸裏。
裏面正游着的熱帶魚驚疑地注視着這個有點扁的長條物體,吐出了一串慌亂的泡泡。
室內一時間安靜的可怕。
只有空調在兢兢業業地工作着,發出悶悶的聲響。傅燃的呼吸聲很沉,像是在壓抑着什麽。
岑年的眉頭緊緊皺着。
他往魚缸裏張望了兩眼,屏幕已經黑了。他顯得不滿極了,一邊給自己扇風,一邊說
“又怎麽了,我只是——”
突然,傅燃擡手,把亮着的小夜燈給關了,整個室內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岑年睜了睜眼睛。
傅燃把他扣在懷裏,幾乎是兇狠地吻了下來。
“我幫你。行了吧?”
傅燃啞聲道。
岑年的眼睫顫了顫。他的呼吸急促極了,吐息間都帶着潮氣,像是一位擱淺在海灘的熱帶魚,努力掙紮着,卻還是被那股缺水而幹渴的燥熱拽着尾巴,用力撲騰也無法逃脫。
魚缸裏的魚擺了擺尾巴,看着不遠處的兩人,吐了一串泡泡。
酒吧裏的那個男人,碰的估計是一種助興藥。而這種藥最好的解法,不需要多說,只有一種。
大約半小時後。
岑年閉着眼睛躺在沙發上,不知是睡着了,還是發洩之後累了。他閉着眼,皺了大半個晚上的眉頭終于舒展了,他甚至還餍足地咂了咂嘴,像是剛吃完一頓豐盛的大餐。
岑年手中是傅燃的的衛衣外套,皺成一團,剛剛被弄髒了,然後就被岑年搶了過去,當成玩偶抱着。
傅燃回頭看了他半晌,那眼神無奈而縱容,就像看見自己家捧在掌心上的小貓正伸着爪子、正躺在主人的枕頭上睡懶覺。
傅燃進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
以前,傅燃從沒想過自己會為誰做這種事情。但事到臨頭,竟然一絲厭惡也沒有。
甚至還有種莫名的滿足。
看着岑年蹙眉,看着他眼中的暈眩,品味着他眼角眉梢洩露出的一點點動情與快樂,注視着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而這些都是因為他。
傅燃注視着水龍頭裏,汨汨流出的水,竟在那麽短暫的一瞬間,有點遺憾于藥效持續的時間之短。
“……食髓知味。”
半晌後,他低嘆道。
水嘩嘩流着。
傅燃剛要把手伸到水龍頭下清洗,卻突然頓住了。
他收回手,注視着自己的指尖。
這雙手,翻過劇本,握過鼓棒,也——
“我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嘗一嘗?”
鬼使神差地,腦海裏劃過這句話。
傅燃沉默。
“是挺好吃的。”
他低聲道。
半晌後,傅燃搖頭,笑了笑。
傅燃把浴缸放上水,走出去,岑年已經似乎要睡着了。
傅燃想了想,把他擺正了過來,怕他半夜起來想吐,把自己嗆到。
但岑年淺眠,這麽一動,反倒醒了醒。
他伸了個懶腰,還是醉着的,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燃。
“想洗澡嗎?我放了熱水。”
傅燃低着頭看他,溫聲與他商量道“想洗就起來,不想洗就接着睡。”
岑年一向愛幹淨,冬天也幾乎是天天洗澡的。今天出了一身汗,還喝了酒,如果就放任他這麽睡着,說不定明天起來會不舒服。
岑年點了點頭,半晌後,又搖了搖頭。
他對傅燃伸出雙手,認真地說“抱我去。”
“……”
傅燃的眼神一下子就軟了。
他把岑年抱了起來,到浴室再幫他一點點脫的衣服。
浴缸的水是早放好了的,水溫調過,挺合适的。岑年躺進去之後,開始吹泡泡玩兒,似乎連怎麽洗澡都忘了。
傅燃只能拿起毛巾和沐浴露幫他。當毛巾擦到岑年下腹時,他的手頓了頓。
剛剛燈光太暗,沒發現,在洗手間的白熾燈下反而發現了。岑年的腹部有幾個傷口,過的時間挺久,已經愈合了,就是留着幾道白色的疤痕。
除此之外,他腿上也有,兩條又白又直的腿,偏偏有那麽幾道疤痕。
岑年是疤痕體質,而他小時候喜歡磕磕碰碰,一直到長大了也從沒有注意過這些,不僅玩兒滑板,有時還與人打架。
雖然,男孩兒身上有幾道疤痕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
傅燃注視着他腹部那道最大的疤痕,沉默了半晌,問他
“疼嗎?”
岑年的眼神很茫然。
他仰頭看着傅燃,過了會兒,低下頭,把水面上浮着的一片泡泡吹開,像是并不想回答。
傅燃也沒再說話,他拿着毛巾繞過那片疤,往下擦去。
室內很安靜,水聲輕響。
不知過了多久,岑年突然低低地說:
“疼。”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像是自言自語。
傅燃握着毛巾的手一頓。
“什麽?”他沉默片刻,問。
岑年随意地撥了撥水面,然後他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傷疤。
“這個是高中的時候,跟別人打架,”岑年指着腹部最長的那道疤痕,說,“那群人帶了刀。”
傅燃的呼吸一窒。
他的眼神掃過那道傷疤,幾乎不敢多看。他拿着毛巾的手不由自主攥了攥,到岑年小聲呼痛時,才反應過來,放輕了力道。
“抱歉。”傅燃低聲說。
岑年搖頭。他的眼神很茫然,又好像飄到了很遠的地方。不知回憶起了什麽,半晌後,他小聲說:
“很疼啊。”
“還有點冷。”
“但是,沒有人去救我。我等了很久,我——”
一個人寂靜地躺在雪地裏,血從傷口汨汨流出,沒多久就凍在了地上。那群人以為自己殺了人,落荒而逃了,想當然的是不會回頭。
動不了,沒有人救,似乎就要在這麽一個安靜的雪夜永遠死去的絕望感,即使努力忘掉,也無法克制地烙在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岑年低下頭,抱住膝蓋,小幅度地顫抖起來。
這麽久以來,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親人,李阿姨,朋友……
但當時的恐懼與絕望都不曾減輕半分。越是一個人悶着,放在心裏,那些片段就越會噩夢一般如影随形。
傅燃的手攥緊了。
他想說點什麽,卻忍了下去,他最終把岑年從浴缸裏抱了出來,幫他擦了擦,穿上睡衣。
岑年喝醉了之後,記憶很混亂,過了一會兒就把那段回憶抛到了腦後。
但傅燃卻沒能忘掉。
他把燈關了,想讓岑年去睡。但蓋上被子後,岑年仍然睜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好像頭一天認識他一樣。
“為什麽,”傅燃頓了頓,最終還是溫聲問,“為什麽不跟別人說受傷的事情,為什麽……不跟我說?”
他一直以為岑年的傷是玩兒滑板時受的傷,還奇怪過,為什麽滑板會導致腹部拉了那麽大一道口子。
“為什麽要跟你說?”
岑年從被窩裏探出頭看他,似乎覺得傅燃很奇怪。
“這種事情,”岑年理所當然地道,“只能和最喜歡,最信任的人說。不是嗎?”
“……”
傅燃渾身一僵。
最喜歡,最信任的人。
半晌後,他勉強地笑了笑,說:
“是。”
“我覺得……”岑年說到這裏,突然閉上了嘴,不再往下。
傅燃頓了頓,緩聲問他:
“怎麽了?”
“我有點,”岑年低着頭,喃喃道,“我有點讨厭你。”
傅燃垂下眼睑。
好半晌後,他笑了笑,說:“抱歉。”
“……”
酒精在岑年的大腦裏一點點升騰。他看了看傅燃,完全忘記了現在是在十年前的世界。
上輩子最後的絕望,無法說出口的怨恨與不滿,在此地一一醞釀再生。
岑年看了看傅燃,終于從那慣常冷靜溫和的面孔中,找到了一絲痛苦與狼狽。
岑年輕輕笑了笑,幾乎從傅燃的反饋中得到了近乎惡劣的快樂。
反正他喝醉了,這是夢,夢裏怎麽樣,他又何必要為此負責呢?
岑年想了想,接着說:
“我有時候想,你其實也沒什麽讨人喜歡的地方。”
“冷漠,煩人,裝模作樣。”
“為什麽那麽多人喜歡你呢?”岑年笑了笑,接着說,“我也有點理解不了,更理解不了怎麽會有人喜歡你十年。”
“……”
傅燃面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
他看着岑年,沉默了好半晌,才艱難地開口:
“對。”
當演員這麽多年,惡毒的話也不是沒聽過,只是——
當這些話由岑年說出來時,他竟然頭一次,感受到了一顆心髒被人以語言為刀、剖的四零八落的感覺。
岑年一時也沒說話。半分鐘後,他看向傅燃,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說:
“不值得。”
這個夢有點寫實。岑年想,傅燃的表現與神态都真實極了,簡直像真的一樣。
但又怎麽可能呢?真實的傅燃一定不會問他這些。
——也挺好的,反正是夢。
“什麽不值得?”
傅燃的聲音有點發緊。
“你不值得,”岑年看着‘夢中的’傅燃,他聳了聳肩,不知是在對誰說,“你不值得喜歡。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
他說這話時,眼中一絲波瀾也無,好像在說一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又似乎這些殘忍的話,早在心裏無數遍排演,才能在此時這樣輕易地說出來。
傅燃看着他。
岑年仰頭,心中一時又疑惑極了。
傅燃為什麽會是這種眼神?
這種……
難過到了極點、疼到了極致的眼神。
岑年收回視線,在酒精營造出的虛幻感裏,迷迷糊糊地想,一定是他看錯了。
“是。”
半晌後,傅燃啞聲道:
“我不值得。”
“無論是以前,還是……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