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鼓手
整個酒吧裏只亮着一盞燈。
那盞燈暧昧地追在舞臺正中央,那裏, 一個高大的男人扶着一個白皙少年的肩, 姿勢暧昧極了。
那男人摸了摸兜裏的白色藥片,藥片旁邊, 還放着一小支噴霧。
他悄悄把藥片含在嘴裏,低頭——
岑年突然後退了一小步。
他是醉了, 大腦也變得遲鈍了,但對周圍的事物卻還是有認知能力的。岑年揉了揉眼睛, 小聲嘟囔道:
“接吻?”他想了想, 認真地說,“抱歉,我只和派大星接吻。”
這句話被話筒放大,引起了觀衆席的一陣笑聲。
男人臉色一變。
他以為岑年察覺了什麽, 是在以這種滑稽的方式提醒他。但是——他的視線從岑年的臉上描摹了一遍, 再像下到鎖骨, 實在是不想放過這塊到嘴邊的肥肉。
他笑了笑,上前一步, 舉起手, 像是要扶住岑年, 而同時, 他的另一只手從口袋裏摸出噴霧,照着岑年的臉就噴了兩下。
岑年毫無防備, 驀地就吸了兩口, 然後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到雙頰都有點泛紅。
而那男人臉上浮現一絲惡意的笑容。他向前一步,伸手放在岑年脖頸上,一邊輕聲說:
“來吧,願賭服輸,只是吻——”
突然,他突然一個踉跄,幾乎要摔倒在地上。
滿場俱是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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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臉色一變,他回頭看向那個踹了自己的人——
那是個很高的青年,粗看上去,比男人還要高上一截。那人戴了黑色口罩,穿着衛衣外套和工裝褲,腳下踩了雙馬丁靴。由于帶着口罩,看不清臉,只能看見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睨着他。
那眼睛生的好看極了,不知是不是錯覺,還有點眼熟,似乎在什麽電影裏見過。那人眸中是一片濃郁的墨色,冰涼而漠然,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着他。
男人不由地打了個寒戰。待反應過來自己心中湧現的害怕,還有聽見觀衆席傳來的幾聲議論與輕笑,他惱羞成怒了。
“你是個什麽東西?”
他站直了,怒視那人。他走上前去推搡了對方兩下,誰知,那人竟然動都不帶動一下,力氣大的可怕。男人今年已經三十歲了,這青年看上去最多不過二十六七歲,他頓覺十分沒面子:
“被追光燈追到的是我,這就是游戲規則,”他罵罵咧咧道,“你就是想睡這小子,也得老子吃剩下——”
“閉嘴。”
那青年眸中閃過一絲暴戾陰狠。
下一秒,男人就被直接踹到了地上。
那青年雙手漫不經心地插在兜裏,僅擡起了一只腳,幾乎沒用什麽力的輕輕一踹,男人就整個都被踹的趴到了地上。他一愣,除了疼痛之外,更多的是一種丢臉的羞恥感。
最可氣的是,那主持人和工作人員都在邊上饒有興致地看着,似乎對這走向很滿意。
臺下的議論說笑聲更響。
岑年無辜地看了看站着的,又看了看趴着的。他幾步跑到趴着的人旁邊蹲下,小聲指責道:
“你是壞蛋,哦——你是痞老板。”
顯然還沉浸在海綿寶寶的劇情裏。
他沒忘記剛剛他吸進鼻子裏的東西,現在他有點難受,多半跟這個有關。
男人:“……”
那站着的青年眼中浮現一絲笑意,他對岑年招了招手,低聲說:“過來。”
岑年聽話極了。
他站起來,退了兩步,但突然又想起什麽。他掉頭回去。
那摔在地上的男人正邊揉着腰邊爬起來,還沒站穩,突然感覺被人輕輕一踢。
那一腳的力道的确很輕,角度卻該死的刁鑽,而他剛巧站在舞臺邊上,這裏有點滑,在這一腳下,他竟直接滑到了臺下,摔了個四仰八叉。
岑年蹲在舞臺邊上看着他,對他揮了揮手,認真地說:
“痞老板,海底世界不歡迎你,再見。”
男人看着他,氣得滿臉通紅,卻什麽也做不了,只得貓着腰從人群中溜走了。
岑年一直目送着他消失,才掉頭回去,站在那青年邊上。
他仰頭看了青年半晌。
那青年也垂眸看着他,眼神是與方才天差地別的溫柔與柔軟。
丁芙在臺下,看着那人注視岑年的眼神,心中動了動。
那聲音,與剛剛話筒那邊傳來的聲音一模一樣,這位應該就是岑年的‘前輩’了。只是……
丁芙打量着兩個人,若有所思。
臺上。
傅燃注視着岑年,摸了摸他的頭發,低聲問:
“這麽晚了,怎麽不回酒店?”
岑年卻沒回答。
他像是聽不懂一樣,懵懂地看着傅燃。
岑年定定地仰頭看着他,過了半晌,小聲喊:
“你是——”他似乎很高興,笑了笑,“你是派大星。”
由于喝醉了,他雙頰微有些泛紅,半睜着眼,眸光潋滟,誘人而不自知。
傅燃頓了頓,眼神一暗。
他啞聲道:“岑年。”
突然,主持人拿着話筒,打斷了他們:
“雖然換了人,但是懲罰還是要繼——”
沒等他說完。
岑年踮起腳,把傅燃一邊的口罩拉下來,吻住了他。
口罩擋住了兩人的臉。主持人包括臺下的觀衆都俱是一驚。
岑年僅僅碰了一下,就站了回去,滿足地說:
“派大星是可以親的。”
他像是剛偷吃完一塊糖的小孩,舔了舔唇角,表情有些許餍足。
傅燃的呼吸頃刻就急促了起來。
但他仍記得這是個什麽場所。他們不能待太久,臺下已經有人在疑惑,甚至舉起手機拍了兩張。
他重新戴上口罩,看向主持人,低聲問:
“這樣可以了嗎?”
主持人本想強調一下那個‘五分鐘熱吻’,但看見青年冰涼的眼神,被凍了凍,只得幹笑了兩聲,說:
“勉強,勉強。但是……”
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說:“還有一個才藝表演,鋼管舞呢。”
這個真的不能再少,再少他就要被扣工資了。
“鋼管舞?”
傅燃的聲音一冷。
主持人一個激靈。
他壯了壯膽,說:“是的,這位先生自己抽的簽,懲罰是鋼管舞和熱吻五分鐘。”
“鋼管舞?”
岑年重複着這個詞。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有點熱,特別想喝一杯冰可樂。
不過,還好,派大星是涼的。
岑年往傅燃靠了靠。
也許是因為,派大星是海底生物,海底生物都是比較涼的吧。
岑年這麽想着,覺得自己找到了非常合理的解釋,滿意地點了點頭。。
傅燃:“……”
他想了想,看向主持人,說:
“換一個。”
“啊?”
傅燃頓了頓,接着說:“只要是表演,就行了吧?”
“理論上……”
傅燃微一點頭。
後臺擺着些器材,那只搖滾樂隊剛表演完,還沒來得及把東西都收走,吉他手和貝斯手正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們。
他先把岑年送下臺,讓臺下的李陽看着,然後走回後臺。
架子鼓還在舞臺邊上擺着,沒來得及搬走,那鼓手拿着鼓棒抛了抛,看了傅燃一眼。
兩人視線一對。
半晌後,鼓手吹了聲口哨,而傅燃則笑了笑。鼓手一揚手,把鼓棒隔空抛給他。
傅燃伸手握住,颔首:
“謝了。”
三分鐘後。
有點吵的背景音樂停了,整個酒吧都安靜下來。一片黑暗中,低低的吉他和弦切入。
明明是電吉他,這聲音卻溫柔極了。它在一片沉郁的黑色中安靜地流淌着,像在等着什麽。
一束追光驀然亮起,追在舞臺的正中央。
那裏擺着一架架子鼓。
一個戴着口罩的青年随意坐着。他半垂着眼睑,低頭注視着架子鼓,眸中湧上一些類似于懷念的神情。下一秒,他閉了閉眼睛。
酒吧一片安靜。
他閉着眼睛,伸手,兩只鼓棒輕敲三聲。
再睜開時,他看向觀衆席,一眼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找的人。岑年站在臺下很近的地方,眼神很亮,還學着別人的樣子,沖他吹了個口哨。
傅燃眼底浮現一絲淺淡的笑意。
三下敲完,鼓棒在他手中快速地轉了個圈。
吉他手與他對了個眼神,一直低唱着的和弦停了。
傅燃手指骨節分明,也靈活極了,那并不輕巧的鼓棒迅速而流暢地畫滿一個圓,被半抛到空中,再落下時,被傅燃直接接住,在嗵鼓上敲下第一個節拍。
——怦!
這一聲清響的同時,吉他聲切入。
與方才不同,此時的主旋律瞬間逐漸激昂了起來,而節奏感也被架子鼓引着,由弱漸強。
打架子鼓是需要調動全身肌肉的,傅燃右腳踩着單槌頭掌控着低音大鼓,左右手握着鼓棒,在嗵鼓、軍鼓與吊镲間流暢切換。
幾乎是在炫技。
許多人到此時才發現,什麽旋律也沒有的架子鼓演奏,竟然也能這麽有魅力。連高調的電吉他旋律甚至都淪為陪襯。
從每一個動作,到預料不到的節拍,一下又一下,幾乎在逼迫着耳膜與突突搏動的血管,讓人為之戰栗,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與大多數的鼓手不同,傅燃打鼓時,并不是全情投入、完全随着節奏而動的。
即使在主旋律與節奏最為激昂之時,他仍收着一分神智。在那一片混亂與無數人的尖叫中,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自始至終都不曾閉上。
他必須保持冷靜。
他不是那種通過情感影響節奏的鼓手,他是通過節奏掌控情感的鼓手。
在過去的許多場演奏與練習中,傅燃永遠是樂隊裏最為冷靜的那個人,他甚至可以漠然地游離在音樂之外,旁觀着觀衆、同伴,旁觀着他們被音樂與節拍所感染、所調動時快樂、興奮的神色。
“有的人打鼓是一種發洩,”大學時樂隊裏的吉他手曾這麽說他,“但傅燃的打鼓,是一種忍耐,一種掌控。”
“你說你,”吉他手笑着捶了捶他的肩膀,“你想掌控什麽呢?又忍什麽呢?”
傅燃記得自己的回答。
“因為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想要到——無法允許任何失敗。”
“還沒有十成的把握,所以,”他笑了笑,低聲說,“只能忍耐。”
記憶回籠。
節拍逐漸加快,音樂進入一個最為澎湃的部分。
傅燃的視線從臺下一張張訝異、激動、瘋狂的臉中滑過,停滞在了一個角落。低音大鼓悶悶地響着,踩着主節拍,傅燃的眼神一軟。
在那裏,他的小朋友正仰着頭,乖巧而專注地看他。
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岑年沖他比了個口型,笑了笑。
傅燃心跳一滞。
他低下頭,收回視線。
——岑年是在說‘好帥’。
一曲終了。
那吉他手幾乎是激動地走過來,問他:“您是哪個樂隊的?”
這水準,他不信對方是業餘的,說不定就是同行。
傅燃搖了搖頭:“抱歉,有急事。”
全場的氛圍都被剛剛短短幾分鐘的演奏調動了起來。追光燈再次閃爍,尋找着下一個幸運觀衆。
越來越多的人堵上了,問傅燃各種問題。
他早見慣了這種陣仗,面不改色地撥開人群往臺下走。而那些湊過來的人裏,甚至有人直接問他是不是傅燃的。
他一概沒有回答。穿過人群,拐了幾個彎,從小路出了酒吧——他剛來時就觀察好了的。
李陽開着車在外面等他,岑年也在。小孩兒的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踮着腳朝他張望。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女人。
這女人卷着大波浪頭發,妝容精致,有點焦慮地咬着指甲。
她看到李陽的那一刻,就懂了。岑年沒有在說謊,也不是入戲太深,他的‘前輩’、他喜歡的人、被丁芙罵過假正經的人……
是傅燃,真的是傅燃。
丁芙上前一步:“抱歉,我——”
“丁女士,”傅燃拉下口罩,做了個手勢,溫和地打斷她,“岑年才十八歲。”
丁芙一愣。
傅燃是換過衣服來的,沒穿他慣常的襯衫,穿着這麽一身衣服時,他才顯出了幾分與此時年齡相符的氣質。然而,他的表情、神态,包括他的處事态度,讓丁芙都無法相信,這個人才二十四歲。
她明明已經接近三十了,在傅燃面前,卻也只是乖乖挨訓的份兒。
傅燃當然沒有聲色俱厲。他靜靜地注視着丁芙,不帶什麽情緒的說:
“他不懂事,丁女士,”他笑了笑,“您也不懂?”
“我想,您大概也猜到了,那個男人拿着的噴霧、是個什麽東西。”
他姿勢十分放松地站着,把岑年整個摟在懷裏。岑年似乎很熱,喘息聲有點大,又有點頭昏,仍在小聲說着什麽‘派大星’‘珊迪小姐’之類的話,執着的很。
傅燃頓了頓,接着說:
“您有沒有想過,如果今天我沒有來,會發生什麽?”
他的聲音很溫和,眼神卻很冷。
丁芙一怔。
“抱歉,是我的不對。”半晌後,她低下了頭。
傅燃低頭,看了看岑年難受地蹙起了眉,他眼神一暗,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心疼了。
半晌後,傅燃看向丁芙,說:
“我希望,”他笑了笑,“您以後,還是少與岑年接觸。可以嗎?”
這個提議,大部分是為了岑年好。
除此之外,還有傅燃自己的私心。他想起剛剛發到他手機的那張照片,岑年和丁芙走在午後的小路上,笑着交談,氛圍很好。
——那是岑年從未對他露出的表情。
真實,坦率,不那麽天真可愛,但是非常、非常惹人喜歡。
他做夢都想岑年能那樣同他說話。
但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能被岑年那樣注視着、能與岑年那樣交談的人,都不是他。
魏衍也好,丁芙也好。
傅燃看了看後視鏡,丁芙上了一輛公交車,一個人坐在後排座位上,顯得有點落寞。
傅燃收回了視線。
他看着窗外濃郁的夜色,有些走神。
但很快,他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了。因為,岑年開始亂蹭,似乎很不安,又似乎熱極了。
“派大星,”他小聲說,“好熱啊,海底世界怎麽會這麽熱。火山噴發了嗎?”
傅燃無奈。
他讓李陽把擋板升起來、把空調再調低亮度,說:
“還熱嗎?”
岑年誠實地點了點頭。
傅燃随手拿了本雜志,幫他扇風,問他:“現在呢?”
岑年還是點頭,說:“很熱。”
傅燃沒辦法了。所幸,酒店離這裏不遠,很快便到了。他們在地下停車場下了車,傅燃想了想,怕他走不動,幹脆把岑年抱起來。
岑年雙手摟住他的脖頸,像是很習慣這個姿勢了一樣,小貓一樣在他頸間蹭了蹭,說:
“現在涼了。”
傅燃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抱進了電梯裏。李陽去找停車位了,并沒有跟着。
傅燃并不太明白岑年對‘熱’與‘涼’的定義是什麽。
直到——
電梯緩緩上行,在那種輕微的失重感中,岑年湊在他耳邊,用氣聲說:
“我有點餓。”
“餓嗎?”傅燃笑了笑,溫柔地安慰他,“一會兒回去——”
岑年搖了搖頭。
他吐息間溫熱的氣息都噴灑在傅燃耳側,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聲音比平時要低了些,比起清亮與明朗,更顯出幾分帶着啞的暧昧。
他輕聲問:
“你不餓嗎?”
不等傅燃回答,岑年笑了笑,接着說:
“我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嘗一嘗?”
“……”
傅燃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