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開拍
岑年做了個夢。
醒來時已經記不起夢裏具體的內容了,但他記得一個畫面。
八月午後的長廊,竹林深深,風掀起竹葉,耳邊有不知名的鳥兒在歌唱。沿着小徑穿過竹林,是一個小庭院。那小庭院很老舊了,牆邊擺着團扇和自家釀的酒,藤蘿爬上了架子,屋檐下擺着一張棋盤。
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執子坐着。
他一個人,對着一盤殘局,凝眸沉思,有風吹過。
那是二十來歲的傅燃。
那時的傅燃同現在很不一樣。他眉眼英俊而陰郁,看誰都冷冷淡淡,臉上總是挂着禮貌而疏離的笑容。
比起現在溫和穩重的傅燃,那時的傅燃顯得更加銳利、更加鋒芒畢露。
——但下棋時卻不同。
傅燃垂眸注視着棋盤,深褐色的瞳孔裏漾着無法言說的情緒,像是寥落,又像是遺憾。他看着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不知想起了什麽。
這樣的傅燃,似乎與這個世界都隔得很遠,遠到誰也觸碰不到。
岑年記得,傅燃從七八歲開始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一直到十八歲去B市上大學。而在傅燃高考當天,他的爺爺癌症去世了。
岑年曾聽說過,傅燃高考的前一天晚上,還在同他爺爺下棋。爺孫倆下到半夜,一局也未能分出勝負。當時,傅老爺子把白子兒往棋簍裏一扔,笑呵呵地說,等傅燃考完了回來再把殘局下完。
而這殘局一直留到了現在。
在岑年的這個夢中,眉眼郁郁的青年握着一枚白子,端詳着它。
這麽多年,他把殘局的走向推演了無數遍,卻仍然不知道,當時祖父要走的是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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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年注視着那樣的傅燃。即便是在夢裏,他的心髒也被無以名狀的哀傷攥緊了。
他不由自主地邁前一步。
一聲輕響,他踩在了竹葉上,一不留神弄出了聲響。
傅燃被驚動了。他從方才的狀态中抽離了出來,冷淡而漠然的視線掃過來:“誰?”
岑年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舉手:“……是我。”
但傅燃冰涼的眼神,在觸及岑年時,略微軟化了。
他思索片刻,眉頭一動,似乎有些無奈。他低聲問:
“又迷路了?”
岑年想不到別的理由,只能點了點頭。
傅燃把手中的白子放下。他很淡地笑了笑,對岑年招手:
“過來。”
午後暖黃的陽光打在傅燃身上,他坐在棋盤前,對岑年笑着,整個人顯得溫暖而柔和。
岑年邁前一步,有風吹過,竹葉輕響。
——夢境到此刻戛然而止。
岑年在酒店的床上睜開眼睛,悵然若失。
雖然。上輩子傅燃的确帶給他了許多遺憾與難平意,但是,他們也實實在在地共同度過了許多時光。而那些快樂随着痛苦一同消逝,在隔世的歲月裏漸漸遠去。
岑年搖了搖頭,從那種情緒裏抽身。
突然有人猛拍門,是方莉莉:“年哥!你準備好了嗎?!還有半個小時就開機儀式了。”
岑年的頭發天生帶卷兒,剛睡醒起來,簡直是場災難。
他捋了捋亂糟糟的頭發,懶洋洋地回答:“快好了,差一點兒。”
方莉莉疑惑:“差什麽?還沒洗臉刷牙?”
“還沒下床。”
方莉莉:“……”這是哪門子‘快好了’?!
岑年從床上坐了起來,慢吞吞地開始穿褲子。
當他溜達進衛生間洗漱的時候,方莉莉終于忍不住了。她一直有岑年的房卡,直接刷卡進來,離開機儀式還有十多分鐘,岑年還滿口白沫,對着鏡子琢磨要不要再洗個頭。
方莉莉手裏拎着一個紙袋子,紙袋子挺精致的。
岑年随口問了句:“那袋子裏是什麽?我的早餐?”
“你想得太美了,起這麽晚,怎麽可能有早餐?!”方莉莉比他還急,就差拿個喇叭幫他加油了。
她看了看手中的紙袋,随意道:“是傅燃傅先生送你的,似乎是……嗯,開拍禮?”
開拍禮是個什麽東西?
岑年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很多大咖都有請劇組吃飯、喝飲料的習慣,算是籠絡人心的,傅燃也不差這點錢,興許誰都送了。
岑年并不知道這個牌子,所以他也不會知道——那個紙袋上繁複的花紋,并不是一個巧克力品牌的logo。那是法國一家著名的巧克力DIY工坊,它們自己并不生産巧克力,而是教顧客親手做巧克力,每一份巧克力都起碼要耗費上好幾個小時、甚至更多。
“放那兒吧。”岑年淡淡道。
最近,岑年也或多或少地發現,自己同上輩子不大一樣了。
他不再把傅燃給的每一樣東西,都小心珍貴地保存好。因為,它們也許真的很廉價,可以給他,當然也可以給別人。
他至今也不知道,自己的這種改變,是好還是壞。
岑年搖了搖頭,吐了漱口水,問:“還有多久開拍儀式?”
“……”方莉莉看了看表,“十分鐘。”
“那走吧。”
岑年沒什麽要收拾的了,他勉強順了順亂糟糟的頭發,穿上鞋子便出門了。他對這些一向不怎麽在意,同那些出門前要精心打點一個多小時的明星不大一樣。
不過,岑年生的好看,不需要怎麽打理竟然也順眼極了。方莉莉看着岑年,忍不住想,這人長得也太占便宜了點,随便套了條T恤和褲子,頭發亂糟糟的,竟也像個張揚個性、略顯叛逆的美少年。
岑年揉了揉眼睛,打開門。
剛好另外兩個人從門口走過。
其中一個青年很白,長相是帶着點女氣的俊秀,也是時下比較流行的那種長相。岑年多看了兩眼,見對方助理手裏提着個紙袋,與方莉莉剛剛拿來的紙袋很像。
……果然是人人有份的見面禮。
岑年看着那青年,努力在記憶中尋找了片刻,硬是想不起這人是誰、叫什麽。
對方反倒先同他打了招呼,那青年笑了笑,伸出手來,說:
“岑先生,幸會。”
岑年伸手:“呃……”
他的眼神開始游移。
方莉莉很有眼色,她搶先同對方的助理攀談起來:“聽說端陽哥馬上要發新專了?恭喜恭喜。”
岑年從善如流接道:“久仰,端先生。”
吳端陽:“……”
方莉莉:“……”
“怎麽了?”岑年敏銳地察覺了瞬間降到冰點的氣氛,他摸了摸鼻子,想起方莉莉剛剛提到的‘新專’,接着說,“端先生,我聽過您的歌——”
“吳先生,抱歉,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方莉莉咬牙切齒地拽着岑年離開。
岑年這才反應過來,‘端陽’是那青年的名,他姓吳。
方莉莉拽着他衣角,岑年邊往前走,邊回頭,雙手合十,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吳端陽笑着搖了搖頭。
岑年和方莉莉剛轉過拐角,吳端陽臉上的笑就冷了下來。
他看着岑年的背影,冷哼了一聲,問助理:“怎麽樣?”
助理搖了搖頭:“沒收。”
“那扔了吧。”吳端陽揚了揚下巴,助理把提着的紙袋随手扔在了垃圾桶裏。
“你出的什麽馊主意?是誰說傅燃喜歡這個的?!”
吳端陽沒好氣地罵道。
“可是,真的有人拍到,他在法國那個……”助理小聲嘟囔道。
“你還頂嘴?”吳端陽眼睛一瞪。
助理噤聲。
開機儀式無非是那些,拜神,上香。
李延一向不是很信這些,大致走了個流程、拍了照片,大家便收拾收拾打算開拍了。
與真正的電影順序不同,電影拍攝時,并不一定是按着播放順序來拍的。比如這次開機後拍的第一場,就是電影裏中間的一段戲。
《不寄他年》講了九十年代,兩個少年從相愛到糾纏、分離的故事。而這一幕,正是兩人的暧昧期,顧悉騎車載着關寄年去上學,在紅綠燈時偷偷吻了他。
傅燃和岑年去換衣服化妝。
岑年剛要進更衣室,卻被人喊住了。岑年一愣,轉過身,傅燃站在他背後。
也許是因為今天開拍,傅燃穿的很簡單,他身高腿長,幾步便走過來,他肩上落着晨光,好看得過分。
傅燃遞給岑年一個紙袋,笑了笑:
“今天吃早飯時順便帶的。我聽你助理說,你沒有吃早餐?”
岑年愣了愣,擡眼看他。
兩人對視片刻。
傅燃認真而溫柔地注視着他。過了半晌,傅燃的笑容不變,他低聲問:
“……怎麽了?”
岑年的手攥了攥。
他大腦裏閃過一些零碎的畫面。上輩子傅燃群發的節日祝福,傅燃家裏零碎的禮物包裝彩帶,還有剛剛、吳端陽助理手中提着的巧克力紙袋……
傅燃當然很好。他們不過才認識兩個星期,傅燃在那條沒亮燈的走廊裏幫了他、在飛機上替他蓋毯子、出國也記得給他帶手信、幫他帶早餐。
但傅燃的好,又不僅僅是岑年專屬的。
岑年想,傅燃給了他很多,但——他是個小氣的人,他只想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屬于自己的東西。
八月盛夏的早晨,此地的溫度卻一點點涼了下來。
“抱歉。”
岑年笑了笑,說。
他低下頭,小聲道:“謝謝前輩的好意,我不餓,就……不用了吧。還有巧克力,我最近牙疼,吃不了甜的,改天還給您,別浪費了。”
傅燃的笑容淡了幾分。
他沉默片刻,複又笑了起來,說:“不合胃口?”
岑年搖了搖頭。
他沒去看傅燃,盯着路邊的一朵花,笑了笑,漫不經心道:
“謝謝前輩的好意。那個,如果沒什麽事兒,我先去換衣服和化妝了。”
“好。”
傅燃沉沉地注視着他,低聲應了。
岑年轉身進了換衣間。
傅燃注視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門背後。
過了半晌,傅燃垂下眼睑,看着手裏還冒着熱氣的早餐袋子,自嘲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