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侬(下)
芥川龍之介看見太宰治推了芥川銀一把。本來只是無心之舉,但是芥川銀要倒下的地方卻突然長出了一個尖錐。誰也不知道為什麽。不知來歷的木樁捧着尖頭型的殺人兇器從地底處升騰而起,從芥川銀第二根胸椎骨之處直直刺入,胸腔膜一潰千裏般嘩啦一下就撕裂開來,芥川銀生命中最後的這幾下一呼一吸都能引起內髒的血液噴灑。
從芥川銀身上漫延出來的血與芥川龍之介斷腿流下的血很快便出現了融合,帶着親緣命隕宿命意味的血灘和不斷滴落的血淚不倫不類地親吻結合,又在不久之後凝固如彩虹的色彩。當旭日東升的時候,上面反射出一百種光譜的顏色。
自從芥川龍之介回日本以來,芥川銀就沒有叫過一聲哥哥。芥川龍之介一直以為她是對自己有距離感了,如何也沒有想到她願意擋在自己面前,即便失去生命也無所謂。那時,芥川銀被貫穿了身體,卻驀地笑了,好像完全沒有感到痛苦一般。
“哥哥……小銀永遠愛你……”
構成這聲呼喊的,是一種解脫般的釋然與令人動容的真情。
地面上血淖相合,混成紅黑相間的腥泥。芥川龍之介顫抖地看着芥川銀的血擴散到自己的身邊,看着那詭異的紅色液面上被割劃得五官畸形的自己,刺耳的尖叫聲在這個密閉的森林裏不斷徘徊蔓延,猙獰的面相上滾滾而下的淚水像斷了脊骨的蛇一樣,以扭曲的姿态滑動着并漸漸地再不能看見。那滾滾而來的波濤,那碧萬千頃的大海,只要把手浸入,也頃刻間色澤鮮紅!
兇手,殺人犯!芥川龍之介被血腥味熏得頭腦發昏,嘶啞尖銳地朝着太宰治怒吼,十指骨骼握得清脆有聲。
他的肩膀上下顫動,淚液翻動在眼角,嘴裏不斷發出嘶啞的哭喊,直至再也叫不出聲,好似一邊瘋笑一邊被彈珠塞入了喉嚨裏,口腔內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他眼神黯淡地倒在一邊,失血過多以及雙腿被切斷的疼痛讓他已漸漸向死亡靠攏,可他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動起來,不讓剛才因大吼而卡入喉中的血塊堵住氣管,奈何疼痛已是整個口腔和喉嚨壁的肌肉都開始抽搐,無法動彈。
他用最後的力氣張口,卻只能噓出一口帶有濃烈腥味的甘血。可即使如此,太宰治也只是在旁邊看着他,沒有回應。略帶嘶啞的抽泣好似悲鳴,頃刻便化為柳絮紛飛一樣的苦痛思念。柳絮紛飛畢竟不是雪。感覺再也找不回。
伴随着內心的不甘與怒火,他眼前所見的一切開始漸漸模糊,意識開始由被血熏到昏沉變為清醒,仿佛是由夢醒到睜開雙眼這一過程般自然又有張力的一種蘇醒。他聽見了呼喚。四周由芥川銀和他的血布滿的地獄開始逐漸推送為一幕幕純白的空洞畫面。不,他不能讓這場景消失……複仇,他還沒有複仇,怎麽能醒來……
“龍,冷靜一點。”
溫柔又深情的呼喚撲向他的雙耳。至于這一聲呼喚由怎麽樣具體的深情構成,芥川龍之介并不明白,然而其一旦入耳便不絕萦回,令他寒顫連連惶惑不已,仿佛自己也是下一秒就會被尖頭的樹木貫穿心髒切開胸膛的人,只能不聽控制地打着顫,嘴唇劇烈翕動卻發不出一個音節,只能從喉口扯出零零碎碎的嗚咽。
“小銀,你在哪兒……”
“傻瓜,我怎麽會離開呢?你這是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那穿透了小銀肚皮和胸膛的滿是血漿的樹尖、暴露在空氣中的蠕動的屍肉與內髒、在小銀的屍體上不斷冒出的肮髒血泡、外翻的脊骨與因死前未瞑目而沒有閉上的眼皮,還有當着他的面推了小銀一把造成這一切的太宰治,旁觀着小銀的死亡的太宰治,眼睜睜看着自己被痛死也沒有伸出援手的太宰治。
“我的……我的……”
“這麽大了還會做噩夢嗎?沒事,別怕了,別哭了,我不會離開的。”
還是剛才那股溫柔又深情的呼喚,再次向他的耳邊吹來,恍如一陣曼妙聲色的芳香撲向芥川龍之介的雙耳。其動聽與真情無需質疑,極其溫柔地在他的耳廓邊萦回,在每一寸耳骨與耳紋的間隙裏留下無形的烙印,刮起他的傷感與眷戀。這般強烈的感情的波浪尾随着他的靈魂追逐上來,令他不得不于這般溫暖的波浪中服軟着松開了緊皺的眉眼,睜開了瞳眸。
他在睜開瞳眸之後看見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紫色眼睛。那紫色的眼睛中映倒出了他的身影,複雜繁麗的瞳紋無聲無息地變化。
“我的妹妹被殺了!我唯一的家人不在了!為什麽要這樣對她!”他沖着這雙眼睛的主人哭叫着,泣聲消罄之後餘下的只有淚水無力滑落叩響的最後一聲哀戚。那雙紫色眼睛靜靜地維持着令人動容的溫柔,留下袅袅情韻種入了他那脆弱的心律裏。
“傻孩子,你在說什麽胡話?你只是做夢了。你睡着了,果戈裏把你背到這裏來的,你都忘了嗎?妹妹好端端的怎麽會突然就死了。”紫色眼睛的主人用一種如是如來和坦誠付意一起砌合的優美音調驅趕走了芥川龍之介的恐懼。
“費佳?”他看見了紫色的眼睛,看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見了窗外運轉如舊的淡色長空,“這裏是哪兒?”
“一切都過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溫柔地撩開他淩亂的黑發,“痛苦經歷過一次就夠了。”
“不是的,不是的,剛才我真的……”芥川還沒有從噩夢中緩過來,依舊緊抓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領不放,支支吾吾地哭喊着,“那是現在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了,真真正正有血緣關系的,從出生開始就一直陪伴着……”
“嗯。”
“而且我還夢見自己被活生生痛死了,血都全部流光了。”
“嗯。”
陀思妥耶夫斯基略帶顫抖的五指掠過他的小耳,用溫熱的手掌去反複摩挲他的臉頰,似乎想将掌心中緊握着的某種東西透過肌膚種入他正痙攣着的身軀中,并深深嵌入骨髓。陀思妥耶夫斯基妥耶夫斯基的手心與目光仿佛浮出了一種堪稱太古岩石的神秘火花,送來一種從骨質表層直染到左心房的溫暖。
芥川龍之介終于冷靜下來了。他抓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抓住了溫暖。
“只是夢吧?”
“只是夢而已。”
“那……果戈裏人呢?”
“他回司法省了。他現在的身份是司法省鬥南的秘書,目标就是把上司幹倒然後攀升上去,不能時時刻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的。”
“我們現在在哪裏?”
“秘,密,基,地。”
說到這兒,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了一個有點孩子氣的笑容,捏了他的臉頰一把。那脆弱的皮膚很快便露出了一小片釉紅的色澤。芥川捂着被捏紅的臉頰,急促地呼吸,胸口劇烈起伏:“我……在下……”他已經慌張到有些不知道如何整理自稱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極富耐心地說道:“無論你在想什麽,都可以告訴我的,我不會嘲笑你。”
“什麽都不會嘲笑嗎?”
“是的。”
“你用什麽擔保?”
“用這顆心。”
芥川龍之介驚訝地看着他。他沒有繼續說話,卻至始至終用那鋪着柔和深紫的雙眼凝視着芥川,手掌永遠那麽溫暖地托着芥川蒼白冰涼的臉蛋。芥川龍之介最初感覺到的,是一種不同于任何東西的強有力的什麽在心中紮根并萌生。像剛才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聲聲溫柔的“龍”一樣輕快地躍出,亦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雄辯有力的目光一樣強硬且真實。那顆肋骨下的心髒溽熱地收縮又擴張,一次比一次叫嚣得兇猛。當自己那不肯示人的恐懼與脆弱全權展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時,芥川龍之介就知道,之前那些所有堅強的把持都于此刻卸光殆盡了。
“我在想什麽?我在想……在想你。”他猶豫分秒後還是承認了。
至于具體原因,他自己也不明白。怕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随時都無懈可擊的溫柔,怕是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剛才展現出的真心與意志使他無地自容。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傳入耳中,那裏面蘊含的力量與感情也抵達了他的體內。令他動容。他在想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思念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這種思念的情懷帶有一種神聖的哀感。
“果戈裏把你說過的話都告訴我了。你們的關系似乎很不錯。你覺得他怎麽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嘴上這麽說着,目光卻始終是包容的。
“他為什麽要對你說這些?”
“因為現在我是他的老大。”
芥川尴尬地抿唇,略顯心虛地眨了一下眼睛:“不談這個了吧。”
“好吧,為難你了,真是對不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摸了摸他雪白的臉頰,“那換個角度吧,你會決心一直跟着我嗎?”
“我對你的目标并不抱有期待。”
“你不期待一個美好的烏托邦?”
“從來就沒有期待過,真正的烏托邦是不存在的,戰争卻是永遠存在的。”
“烏托邦是明日的真理,戰争是昨日的手段。”
“那你告訴我,你能在那個真理中找到一個完好無缺的我嗎?能找到一個沒有殘疾過的我嗎?能夠找到一個沒有在貧民窟裏茍活過、沒有在黑夜的街道上被血淹沒過、沒有差點被強/奸過、沒有被這世界抛棄的我嗎?你的新世界什麽都不是,你什麽罪孽也沒有清理,那些無聊的東西什麽都不是,只會又迎來新的秩序所需要的新的局勢。到那時候,你所争取到的一切也不過是罪過罷了。全是罪,一切都是罪。我們的罪孽就在罪孽之中,罪孽就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國也是罪孽,你就是罪孽中的罪孽,因為這就在罪孽之中……你撒謊說自己是拯救人于罪之中的救世主,但是把這些人類從罪之中解救出來之後還是罪……為滿滿的罪孽歡呼。”
“你還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哩。”
“早就醒了。而事實上,這些話只是以你的角度說的,并不是我的角度。因為我是唯物主義。”
“這個可以理解,你們東亞沒有上帝文化。”
“去他媽的上帝,我只信鐮刀錘子。無論是人還是物,一旦受過傷,就永遠不可能再回到幸福的以前了。放下吧,費佳,然後我們可以……”
“但是,已經收不了了。已經不可能停下了,我的黑眼睛的龍之介。我手下的異能者就在不久前偷襲了武裝偵探社的社長。”
芥川龍之介這才止下言語,盯着他良久,目光中帶着強烈的悲戚,強烈到遠非記憶所能追蹤。
“你知道剛才我的後半句話是什麽嗎?”
“不知道。”
“撒謊。你從來都是什麽都知道。”
“真的不知道。”
“騙子。”
“你是我的意外。”
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滾落。
“然後我們就可以用普通人的身份逃到冰島隐居起來,一起過完下半生。”
“為什麽非得是冰島呢?鄰近的中國就不行嗎?我可以帶你去看秦始皇命令修建的長城。我挺欣賞秦始皇這個人物的。”
“因為曾經有人說想去北極以北的地方。直到現在,我都認為北極以北那裏存在着真正的安寧。”
“北極以北不是冰島。準确來說,北極以北并不存在。”
“總有一天會被找出來的。”
“好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猶豫了一會兒,低下了頭,修長的劉海帶來的那一叢陰霾遮住了他的雙目,讓他的思緒變得無法用肉眼捕捉。
“我可以選擇适當的緩和。”他說,“如果到時候真的失敗了,我入獄了或者說被殺了,你就去投靠別人吧。”
“非得這樣才行嗎?”
“是的。我說了,已經停不下來了。用這顆心保證,如果成功活下來,我就帶你去冰島看極光,可如果我被殺了,你去投靠另一個可以讓你存活的人吧。”
“你到底在說什麽?為什麽要在結局沒有出來之前就說這種話?你希望我忍受着你的死訊去跟別的不愛的人生活?”
“因為你遲早有一天會忘記我的。”
“你讓我怎麽忘記?你每天都給我打電話,每天都對我甜言蜜語,每天送我東西,帶我去游逛俄羅斯的每一條街巷,帶我去體驗每一件我以前從未接觸過的事情,帶我去體會我以前從不知道的感情,我該怎麽去忘記呢?難道說你其實是不愛我的嗎?現在你已經不能退步了,你完全不考慮我之後該怎麽辦,我該怎麽去忘記你,怎麽去承受這種陰陽相隔的結局?你只考慮到你自己!”
“那是因為在這之前我沒有想過可以與你走到現在,畢竟你沒有正面回應過我。”
“你想要的正面回應,此刻就能得到了。”
“感謝你的回應,我覺得現在可以把成功的結局考慮進去,并排除可以拆散我們的因素了。”
“既然這樣,那如果真的成功了呢?”
“那你就是王的新娘。”
“費佳……費佳,我必須得再一次承認,我真的在想你,每時每刻都在想你。”他順勢跌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懷中,“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活着的意義很少,需要我的地方也把我驅逐出去了,有時候覺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好,但我始終有着一點執着……這份執着支撐着我。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沒有具有意義的戰鬥可言,曾經,戰鬥下去是我唯一的生存方式,不戰鬥就一文不值,戰鬥這兩個字刻在了靈魂,但是現在靈魂已經不值錢了,我在人世間已經沒有更多可以失去的東西。除了這顆向往着和平的心。除了你。”
“真的沒想到你會這麽說。”
“少裝假了,從一開始你就是抱着想讓我非你不可的目的來,結果目的達成了反而要耍賴嗎?”
“不是的,只是單純的驚訝。”
“那好,你驚訝完了嗎?”
“完了。”
“那就重新來一遍。”
“好。”
“除了你。”
“容我再确認一遍?”
“除了你。”
“如果太宰治不允許呢?當初他不就拆開了你和那個叫……哎,記不住名字。”
“中原中也。”
“啊對的,當初他不就拆開了你和那個叫中原中也的人嗎?”
“你怎麽知道的?”
“不告訴你。”
“少說廢話,對于你來說直接回答正題很難嗎?”
“不難。”
“那麽,最後一次。”
“好。”
“除了你。”
“你猜我會怎麽說?”
“滾。”
“我不會對你說滾的。”
“我是指你再不回答就滾。”
“對不起。”
“除了你。”
“我也是。”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話語剛落的那一瞬間擁他入懷。窗外形狀分散的雲體透來一道道尖銳而蒼白的光,刺過窗身慢慢灌入室內,照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半邊身軀,在極端的陰亮對比之下,芥川看不清他另外半邊臉的眼睛,只是在光晖搖曳與心波浮蕩間,也随那雲體散開天上亮光般尖銳又劇烈地散開了自己。無論是情緒也好,心裏陰影也罷,芥川龍之介想和這搖曳的日光一同綻開。
他已經太久沒有被誰觸動過,卻在此時覺得心裏倏地被什麽打中,如一根羽毛溫柔地墜入溪河劃開了纖巧的漣淪一樣細微又明烈。他不明白,在暴力、力量、死亡面前,人心都有可能是麻木的,但在一個充滿了希望的擁抱面前,卻能瞬間獲得足夠窮盡一生的執着與勇氣。痛苦對于他來說來得太直接,幸福去得太灑脫,感動又持續得未免太過長久強烈到可恥。
他脫力般墜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臂懷裏,抓住了他的披風,似是已成廢墟的樓院緊緊擎抓着最後一面旗幟,維持尊嚴那種死抓住不放開。陀思妥耶夫斯基沒有對他的這個動作給予反應,悄悄把手放在他的肩頭。
芥川龍之介再次感到,那顆在希冀與頹落之間碰撞的心已經開始安定下來,之前它還在戰栗着于這撲面而來的現實和自己沉溺的過去中游弋,現在它已經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掌心的溫度中永遠安定了,再也不必如此艱苦地跳躍徘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呼吸與觸碰傳達來的促使他飽含希望的動力,與此刻他強有力的回應一起形成了一種信念。他的心開始分崩離析隆隆彙成一川舊雨摧漲的大河,一切脈動與河流統統軟化成缱绻流轉的清水,亦或清水上折射出的粲然夕晖,那樣凄怆又壯麗,待那雨過夕下,那顆已軟化的心依舊如此鳴啭不停叮咚不止,于河面上或河底下旋出一層又一層一波又一波的水渦。是的,一點也不錯。這便是他的心。
于是芥川龍之介猛地鑽出了他的懷抱,抓住了他的雙臂,仰頭直視着他那紫色的眼睛。
“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就是我的心!”
我的命中歌。我的海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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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撚一個你,塑一個我,将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和;再撚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椁。
改得更加直白了一些。因為這篇文節奏是偏快偏幹練的,基本上十多條感情線最多八十多章全部講完,會導致一些人物沒有處理好感情始終。這次修改我把果芥和陀芥都改得更直白了些,不打啞迷了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