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地獄變
若是忽略最近頻發的恐怖襲擊事件,橫濱依舊是那個安逸美麗的港口繁市,當然,這也只是對于這個城市的某些組織或者公關而言。普通人依舊享受着身為一流發達國家裏的發達城市市民生活,他們需要做的開始是起床與下床,需要做的結束是漱口與入眠。人類形形色色,各有所需,各有所求。
不知哪裏來的消息渠道,讓芥川龍之介病重殘疾并疑似被強/奸的流言擴散開來。先是疑似,再是聽說,繼之就是,最成肯定。芥川龍之介肯定被強/奸了。流言慢慢地擴大了起來。有些參與進去的人可能對芥川龍之介本身沒有惡意,可是這些人在乎的并不是一個人的名聲,只是單純想滿足自己背後議論他人的欲望,從衆且愛煽風的人性使然。芥川龍之介的名聲低到了極點。大家說他性取向歪曲,被路人奸/污,身心不潔,在港口黑手黨靠殺人賺到錢之後就跑路,又對港口黑手黨敵對組織賣出情報,依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懷裏做兔爺,當雙面間諜。
少數人懷疑着這些謠言,怎麽也不信,過激的人甚至直接投稿新聞,堅持着芥川龍之介的清白。這些人多是芥川曾經的手下敗将,芥川龍之介清瘦卻又堅韌的身影刻在了他們的靈魂裏面,當初他們敗得有多耿直幹脆,現在就堅持芥川清潔的觀點堅持得有多麽矢志不移。奈何寡不敵衆,言語無情,即便人人都知道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是從衆依然是絕大多數人類下意識的選擇,太過于稀少突出的人往往沒有好下場。于是這些想要幫助芥川龍之介的人反而幫了倒忙,又讓芥川龍之介被灌上了會蠱惑人心的罪名,在稚嫩孩童的口頭相傳中成為了一個神出鬼沒美麗惡毒的黑眼人妖。
芥川龍之介不再是人人都願意為了他而抛擲千金的頂尖黑手黨,而是人民們嗤之以鼻的對象,是男女老少都唾棄的肮髒東西,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正映證了赫胥黎的那句:平淡的真相會被令人興奮激動的謊言所掩蓋。
語言促成了人類從動物進步為文明意義上的人,但也激發了愚昧和系統性的極度可怕的邪惡,它們就像由言語激發的深謀遠慮和善良仁慈一樣是人類行為的特征。語言讓其使用者專注于事物、人物和事件,即使那些事物和人物并不存在,而那些事件并沒有發生。語言塑造了人類的記憶,通過将經歷轉變為符號,将直接的渴望或憎惡、仇恨轉化為固定的情感和行為準則。
沒有人再在乎芥川龍之介何去何從,沒有人再關心他在這個國家是不是無依無靠,沒有人去想他到底正在經歷怎麽樣流離又卑微的命運。沒有人會忽然就想到說,芥川現在在哪裏呢,怎麽沒看見他。沒有人知道他正在與病魔做着怎樣的掙紮。滿城風雨,語言攻擊,無形漩渦,将芥川龍之介無情地吞沒。
一切都仿佛剛加入港口黑手黨那天一般,所有人都在注視着他,也無視着他,懷念着他,也忘卻着他。嘲諷。排擠。孤立。議論。恐懼。他曾形容自己的童年為淪肌浃髓的落魄,風霜刀劍的逼迫,和無休無了的孤獨,誰想如今活了二十年,居然是一成不變,他還是這般地活在這個世上。曾經有那麽一瞬間,真的只是一瞬間,哪怕只是一瞬間,在太宰治帶他走的那一刻,芥川龍之介曾經想過,也許自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可是他卻越活越痛苦,二十年後仍然無依無靠,一如誕生那天同樣的寂寞。
芥川龍之介以自己所制作的死亡為生命源泉進行着呼吸活動,只有看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出現時,他才會好像一具幹屍被注入了一縷延續生命的仙氣般,擡起充滿了病态的黑眼睛,喊一聲:費佳。
事實證明,四年的醫療根本就是放屁。老實說,本來他在俄羅斯就沒有真正的痊愈,只是在靠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他會感到一點安心,又由于陀思那些年幾乎天天和他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認為他好得差不多了,包括他自己也這麽認為。但是現在原形畢露,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就會重新變為一灘死水的狀态。
他早上時胸口苦悶,呼吸困難,中午時胃部脹痛,腸胃痙攣,晚上時心如死灰,對月噓嘆。從太宰治教導他那時留下的內髒創傷積累了數年,從沒有及時醫治,也沒有得到過太宰治的在乎,已成舊疾,造成了現在全身的內髒與精神病症。抑郁症使他必須每天服用利培酮,嚴重的厭食症使他無法進行正常的生理活動,哪怕只是一次普通的出門曬太陽,他也虛弱到沒心情擡頭接受陽光的恩賜。他的體重依舊輕得吓人,盡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勸告讓他學會了調整,那駭人的數字也沒有得到回升。
陀思妥耶夫斯基給他重新買了一件外套,說樣式盡力貼近原來那一件了,你試一試吧,有羅生門在,你會有安全感的。他坐在輪椅上,看着窗邊盛開的月下美人,病怏怏地喊了一聲羅生門,羅生門便慢慢由整齊的布料紋理伸張開,好像被灑了一把海鹽的軟體動物般凄慘地抖動,輕輕接住了凋落的花瓣。在花瓣飄到羅生門身上時,那微妙的觸感傳達到了主人芥川龍之介的身心。他感受到了自己對生物的眷戀,以及生物對他的冷淡的呼應,至于生死與愛恨,那是冷淡的呼應結束之後才能感受到的殘酷事實。
于是那一瞬間芥川龍之介笑了:等我死了後,請把屍體丢進焚場,火化掉我。我不願那象征着自己曾活過的溫熱骨灰被關在永不得開封的雪松木盒子裏。我尋求的是黑暗中的屍灰餘燼,而不是玫瑰色的絢麗骨盒。
“不會的,堅持下去。”陀思安慰他說,“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心嗎?我還好好活着,你的心還好好的在這裏,不會死的。想想冰島。想想極光。想想生命。”
“好。”
冰島。極光。生命。這三個名詞及其背後意味着的感情成為了支撐芥川唯一的動力。前一段日子他還是這樣半死不活的,但過了幾天,他肉眼可見地開始努力了。他向病魔發起了挑戰,向死亡發起了昭告。
冰島。極光。生命。費佳。只要挺過了這些,就能向往北極以北的地方。北面那裏是全人類目前都沒有得知過的神秘彼岸,是一穹之下正等待着他和費佳前往的極光。是更加百轉千回的一道命運之路。是又一個通往真正安寧的北方。是希望。是生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于是芥川龍之介振作了起來。他會每天與芥川銀手機或者紙張通信。得知樋口一葉當初被緊急召喚回去,被勒命離開他後,他也只是嗯了一聲,沒有表态。芥川銀不時慰問他,告訴他港口黑手黨的風聲。即使他已經被辭退了武鬥派首領的位置,她還是在信裏稱呼他道:您。芥川大人。
芥川龍之介沒有介意,他相信等自己痊愈後會回去,與妹妹延續過去多年未照顧到的親情,到時候妹妹會對自己卸下這些禮節的。芥川銀堅持說,就算您不在了,在我眼裏,您也是唯一的領導者,我不會認同除了您以外的任何一個人,樋口小姐也在不停地為您求情,希望首領不要放棄您,您不是孤單一個人。
那個時候芥川龍之介覺得,太好了,幸好自己選擇了抗争,否則就沒有福氣看到小妹說這句話了,多麽可愛多麽真摯的話語啊,這一串日文字符,簡直如同有生命的雀鳥在這張信紙上跳動啊。這些雀鳥,喚醒了他對自由自在的天空的眷戀。
另一邊的芥川銀在收到回信時,寫下回複說:哥哥,小銀永遠愛你。但是她猶豫了一會兒,又馬上把這句話劃掉,在後面跟上了下屬對上司那種尊敬刻板的回答。寫完後,她又覺得,好像沒有劃幹淨,依稀能從那一團亂墨中看出來自己寫的是什麽。于是她小臉一紅,把信紙揉成團丢在一邊,又拿了一張新紙重新寫了一遍。
芥川開始嘗試着讓生命像陽光濾過三棱鏡一樣度過,把五花八門五顏六色的苦痛都分解成最簡單的白色,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種原色一樣。
他嘗試出門去走一圈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中島敦。當然他不認識後者,是後者第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笨拙地操縱着輪椅,不敢擡頭去直視任何一個人的眼睛。他感覺全世界都在看他,都在議論他,這般的心理壓力讓他如坐針氈,酷暑烈焰淋于周身也仿佛六月飛雪。眼看着輪椅就要因為他不看路而撞上電線杆了,路過的中島敦馬上一把扶住了他。芥川龍之介有些意外地擡頭。
中島敦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他,叫他一聲芥川,還是現在瘋傳的肮髒的畜生,還是太宰治做夢都會呼叫的人?罷了,反正芥川龍之介都是第一次看見他。最終,中島敦欲言又止多次,只是說了一句:“小心點。”
“嗯。”芥川有些不自在地點頭。
“前面有斜坡,你要過去嗎?我推着你走吧。”
“不需要。感謝你的關心。”
“可是你這個樣子……”
“不需要。”芥川執着地重複着,甩開了他的手。
中島敦不懂,為什麽芥川龍之介要拒絕自己的幫助,明明已經到了不被幫助就不行了的程度不是嗎?難道說,他寧願一個人跌在這裏,用下巴撐着在地面上爬行,也不願意被別人伸手攙扶一下?他不求剛才路過的那些人指指路嗎?不去拉一個看上去溫柔善良的人的衣領乞讨些什麽嗎?中島敦胡亂地想些不着邊的東西。在他想的這期間,芥川龍之介早就正好了輪椅,慢慢地離開。
下一站他會去哪裏?是路過那一帶很開闊很開闊的那個河堤,還是停在某座已拆遷了的房前看着滿地瓦礫破磚出神?他從哪裏來,又是否是與誰走散了呢?中島敦想不出來。
看着芥川龍之介的背影,他又想起了當初在太宰治手機上看見的那張照片。那張照片上的芥川龍之介,面部膠原蛋白飽滿,神色情态靜美非凡,肌膚白皙又透着淺紅色,整個人都處在溫暖的色澤籠裹之中,那張清麗又鮮活的年輕臉蛋,看上去像北海道的封雪寒峭頭在夕晖下赤皎交映一樣。想到這裏,又想到剛才看見的芥川龍之介,中島敦不知道為何,竟覺得自己有些想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