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侬(上)
“你現在眼睛還能看清楚嗎?如果不能的話真是個遺憾,你應該看看剛才那些人的樣子。這就是大多數人面對弱勢群體和未知力量的态度差別。”未等果戈裏出手,那些人便已三五逃竄,只剩下他一個人守在芥川龍之介身邊噓嘆,“他們又不想一想,萬一我除了開槍外什麽也不會,那該怎麽辦?萬一他們一起上可以制服我呢?幾個混子沖上來打我,我除了跑還能幹什麽?況且我還要照顧你。他們輸給了恐懼。”說到後面,他的臉迅速換上了失望且疲憊的神色,一邊過來扶起芥川龍之介,一邊不停地自說自話:“我可是不會為你報警的。”
“猜到你不會了。”芥川龍之介在坐回輪椅的那一刻果斷拍掉了他的手,看都不想看他一般把臉別了過去。
果戈裏不明白,或者說正嘗試着分析。他早在芥川龍之介打來的電話突然挂掉那一刻就趕來了,遠遠地把芥川受折辱的過程幾乎看了個遍,到最後真的不得不出馬時,才過來伸出個敷衍的援手。芥川龍之介沒有選擇向港口黑手黨求助,在剛才也表現出了極度的自尊,讓他忍不住開始思考。為什麽不願意放下自尊呢。是因為面子擱不下嗎?還是說這是個把氣節觀念融入骨子裏面的笨蛋?無論是誰,總會有一樣事物讓其動容并彎下雙膝道出乞求,疼痛死亡殘疾這些都對芥川龍之介不起效,那究竟什麽可以讓他的尊嚴破碎呢?他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跟我走吧。”果戈裏伸出了手,“能夠治療你的人,只要我想,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無論是健康,財富,還是你所執着的力量,我都能全部給你讨回來。跟我走的話不會虧的。”
“跟你走?”芥川有些不解地盯着他,“你不也是費佳的棋子嗎?”
“如果我現在就叛逃,不就可以擺脫棋子的命運了。”
“你往哪裏逃?”
“暫時還不知道,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麽,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提起我的興趣。我不想喪失自己,所以無論是什麽事,我都不願意着迷。”
“不願意歸不願意,很多時候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你說得很對,證據就是我不願意着迷,卻還是無法規避地對你着迷了。”
芥川龍之介第一時間沒有回應,只是就着偏過頭的姿态慵懶地眨了一下眼眸。一溜血絲便順着這個動作洑游于他的眼皮與臉頰,再洇出喜花般的模樣休止于腳底下。果戈裏那富有引誘力的聲音與話語在空曠的巷內空間漫延回蕩,與若有若無的耳鳴嗡叫一同徘徊于他的耳邊。芥川龍之介捂着被晚風吹得略幹燥泛紅的臉頰,那滾燙的觸感提醒着他自己最近幾天究竟經歷了些什麽。他感覺自己馬上就在這般羞恥又悲戚的回憶觀望中一命嗚呼,撲騰着一雙惡心巴拉的翅膀飛上那震古爍今的天堂了。他憤憤地握着拳頭,不堪地緊閉雙眼。
“跟我走吧。”果戈裏等着他的回答。
芥川應該會很感動吧,有這麽大一塊餡餅直接砸在頭上,誰不會感動呢?如果是從一無所有回到從前,縱使是頑石,也會露出死而複生的僥幸神态吧,嘴上說着對人生絕望了,一邊又用各種手段讓自己活下來,用生命維護尊嚴,可用尊嚴換取到生命時內心又嗤笑個不停,這就是群衆啊。芥川不向港口黑手黨乞讨,也不接收任何人的同情,可若是被迫接受我的施舍,會是什麽有趣的反應呢?果戈裏這樣幻想着,忍不住喜笑顏開。
正當他還在傻裏傻氣地嘻嘻笑時,芥川忽然把手搭了上來。
“您能給我什麽呢?”
他被拉回了思緒:“準确來說,我現在除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外什麽也沒有,不得不承認。”
“你好不知羞恥。”芥川略顯腼腆地收回了敬稱,凝視着他,目光因血沁入眼球而顯得十分凄切易碎,“既然你什麽也沒有,我跟着你走,不是會被餓死嗎?而且現在你和我都是通緝單上的常客呢。”
“唉,船到橋頭自然直吧,至少我願意努力呀,我可以努力偷,搶,呃,努力賺錢,還可以保護你的名譽,讓你一直活到壽終正寝的那一天,即使代價會是我自己的一切,我也會做到的。”
“萬一被叛了個無期徒刑,确實是可以在牢裏活到壽終正寝了。”芥川被他逗得心情好了不少,也不再給他使些冷淡的眼色了,“你有那個偷錢的功夫來養我,不如去劫富濟貧的好。”
“我試試看。”
“又在說什麽渾話,你剛剛還在說不會對任何事着迷,我知道我現在狀态不好,你也不必這麽違心地來安慰我。”他彎起了唇角,手一揚把果戈裏的槍丢到了數米遠的一邊,“不過你這份好心并不令我讨厭。”
“那當然了,我最懂你。”
他啐了一口:“不要臉!”
果戈裏沒心沒肺地咧嘴笑,也沒有反駁。
他仿佛認命一般癱軟在了輪椅背上。已不再呈現流水式漫溢的血只是僵硬地滴落,觸到地面後優美地綻開如生來異香的蓮花,随後又在冰冷中軟成一灘烏紅的淤泥,最終于黑夜的親吻與涼風的流轉中散為灰燼。淚滴順着精致的面部輪廓與骨節脈絡分明的手背潺湲而下,朝四面八方浸潤漫延。
果戈裏把芥川從輪椅上扶起,然後轉過身去把他背在背上,順便囑咐了一句“手纏緊一點”,又一腳把輪椅踢到了一邊。無人持坐的機械撞上牆壁發出喑啞的震栗聲,幾下嗫嚅後便再也沒有了反應,一邊為畸零的自己掩土一邊目送着那兩人慢慢離去。
“死東西,你不是能傳送嗎?”如果不是因為芥川現在牙齒疼到張開嘴唇都會牽連皮肉,他肯定會往果戈裏肩膀上狠狠啃下去。
“這樣更親密。”
“我要殺了你。”
“別再鬧了,我現在一松手你就會跌在路上沒人理。運氣好說不定會被人惡意用車撞死,運氣差的話就會被人高空抛物直接砸死。頭蓋骨直接被砸碎開花可不是愉快的經歷,反正我不想嘗試。如果你想,我可以滿足你。”
“閉嘴。”
“你看,這不是能大聲吼出來嗎?看來傷好了不少,太好了,那我就松開吧。”
“背穩了。”
“好吧,就知道欺負老好人,我太可憐了呀。”
芥川觑眼瞄着他,一把扯下了他的帽子。
“掃到我臉了,大騙子。”
“別罵了別罵了,心都碎成一百片了。”
“大騙子。”
這回果戈裏沒有再接話,也沒有讓他把帽子給自己戴回去,更沒有在他語言相逼的時候回嘴反抗。而事實上,如果芥川龍之介現在有氣力并且健康的話,可能給他的就是直嘲臉面的一拳或者一腳,而不是單純的一句大騙子了。
芥川龍之介最後朝他的背脊打了一拳,不知是單純看他不順眼還是為了懲罰他之前的調戲。打在身上時只能引起一點肌肉下意識的起伏,以及心房內髒幾乎形同于無的顫動與回應。這一拳之後,芥川再也沒有了任何力氣,安靜地趴在了他的背上,雙手懶洋洋地垂在他的脖頸兩邊,兩根手指輕輕環合撚住了小醜高帽的帽沿,讓帽子在手中随着兩人的移動不斷發生細微的颠搖。
這時,果戈裏忽然開口說:“其實我也知道讓你跟着我是不現實的。我不能給你固定的住所,也不能給你幹淨的錢,更不能讓你擺脫追捕。而且我除了殺人和玩魔術外什麽也不會,完全不能做一個好丈夫。我不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我不配讓你跟着我。”
芥川把頭埋在他背頭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促咛,沒有回答。他似乎已經漸漸陷入疲憊與疼痛的漩渦中,慢慢淬入昏睡,包括之後隐隐約約聽見的一句“所以我會一直藏在暗處保護你”也不能判定是真是幻。
之後兩人都沒有了話語,沒有了動作,甚至沒有了什麽複雜的目光。那樣寂靜,沒有聲音。因而只襯得現在芥川的幾乎多麽凄凄多麽微鄙。果戈裏帶着芥川龍之介輕輕趁着昏紅路燈的餘熱漫步,帶着他走過這條石子路,又轉身一起踏過某個幹淨的街角,留下如皚皚剪雪樣頃刻消融的腳印。
遠方夕陽色彩的燈火在地平線處形成毫無偏差的角度,輕照嬌籠這條街道,在離他們視野幾厘米處如壇酒嘩然傾下。街燈游弋。燭火淋漓。路牌反光鏡在接收到白色燈光時映照出上百種光譜難以載進的顏色,路過時會在一個恍然間于兩人的眉眼處舞動流盼,随腰掠出一條剪剪的纖線。
無論是芥川龍之介那淩亂的衣發在側頭是晃出的弧線,亦或是之前打在果戈裏背上如雨點一樣無力的力道,都像照着紅藻樣夕晖的橙紅色海綿,細細地推出一圈圈顫栗波動,溫和又廖茫,促急而漫長,一圈又一圈,長到可以抵達地平線的另一邊。波紋漸次緩下,地平線也開始向更遠的彼岸退延。芥川龍之介的手很自然地松開了拳,僵硬而挺得筆直的腰板緩緩放開,如少了脊骨般頹然滑落,在果戈裏的背上徹底陷入了睡眠,閉上了那連眼白都染着血紅色彩的疲憊雙眼。
“做鬼都不跟你走。”芥川龍之介支支吾吾地在他肩頭說。
下起了小雨。已經破碎的衣物阻擋不了雨點打在裸露的肩頭,芥川龍之介因此打了一個寒顫。他的肩膀在打顫時,動出一種令人心喜的渾然的美感。素淺色衣物的皺褶蔭翳也一同跟着扭轉了一些角度,偶有迎上燈輝時會開出眩目的反光。那種貼身的衣綢從他圓勻的肩頭一路柔順地将線條流到腰部,頸邊輕颻的褶角與斑駁的光影交錯活像衣服上有一朵朵碎花在涓流。其靜下時也極富搖曳的美感,搖曳時也備顯靜美的柔态。
只可惜的是,現在的這兩人還不知道,這樣無憂無慮互相依靠的一幕再度出現在他們的生命中時,已經是下一輩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