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殺
等芥川龍之介慢慢清醒過來時,樋口一葉還是沒有回來。他心裏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樋口一葉跟随他已經有好些時日,這是個怎麽樣忠心且辦事迅速的部下,他很有數,否則一向看人眼光很高的他也不會默認她跟在身後這麽多年。于是他心頭生出一些暧暧昏暗的思緒,不禁開始回想以往的各個細節。
他早就發現樋口一葉有一些異樣了,不知從什麽開始,她會隔三差五就露出分外痛苦的模樣,那樣子,你可以說她正在被絞肉機壓榨,誰見了都不會懷疑。可是一旦發現芥川龍之介正在看自己,她就會馬上佯裝完好,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兒,腰板挺得很直,問他是不是有什麽命令。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追溯回去……
天色已晚,店主把他趕了出去。
芥川龍之介擔心在人流比較擁擠的大街上會引來麻煩,畢竟白天時就是個很好的教訓,于是他坐着輪椅慢慢滑進了一個小巷。
樋口一葉還是沒有回來,電話也不接。芥川龍之介握着手機,閉上眼,可愈是靜下來,頭腦就愈暈沉得可怕。八成是被打得有些腦震蕩了。他估摸着想。樋口到底在幹什麽?是被緊急召回組織了嗎?還是痛苦複發後在不知為何處的地方哭泣?想到這裏,芥川龍之介那本因譴責而緊皺的眉眼放松了。
最後他放棄了,捂着嘴唇咳嗽起來,由于之前喉嚨刺入了太多粘稠的鮮血沒有清理,所以始終感覺難受,咳嗽起來倒有些像是發出了不甘的哽咽。他一個人在陰隅裏蜷縮着,讓自己顫抖的黑影默默融入孤栖的今夜,化作一陣哀泣的風嘶啞地躲進人與人之間那幾裏街道恍然吹過。
“你在這裏啊。”似曾相識的音線自巷口處傳來。聽起來應該是白天那群人。
“媽的,害我們躲警察躲了這麽久,這筆賬怎麽算?”
芥川龍之介把臉別去一邊,繼續看着自己的手機。這部手機的電話簿曾經第一個名字就是江戶川亂步,因為那時他經常打電話或者發短信過來,其次就是中原中也。太宰治的名字在最下面。太宰治從來不給他打電話,但又不允許別人打過來,所以後來被清空了。現在這部手機的電話簿,最上面的那個號碼是最近添加的聯系人,果戈裏。
要打過去嗎?
芥川猶豫着,最後還是按下了撥打。
在他剛按下撥打按鍵時,手機就突然被人拍掉,跺在腳下,發出清脆響亮的撞擊聲。屏幕破碎的聲音隐隐卓卓,像是被敲打至破碎淋漓的玻璃彈珠。
芥川龍之介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也有被自己眼中不值一提的蝼蟻威脅生命安全的一天。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會被自尊破損這件事傷害至鑽心徹骨的地步。他寧願焚香袅袅地在屍蟲陰風之中去擁抱阕無聲息的死亡,以火焰皎皎的姿态在一縷來自教堂的梵唱之中觸神身死,也不要卑微地對凡塵俗人乞求別讓自己離開人世。
“原諒我。”他說。
衆人被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唬住了,還以為他在啓動異能力,誰想幾秒的死寂之後什麽也沒有發生,便再度壯起膽子吼道:“你說什麽?沒聽清,再說一遍?”
“原諒我在死亡面前感到歡樂。”他學舌着前幾個字重新組織了言語,而後吃力地支頤展顏。
既然不能清潔又高貴地活在這個世上,那還不如死翹翹後跑墳茔裏住下來算了。于是他拉大了唇角的弧度,笑得竟顯出張狂,與此同時的代價是他的話語愈加零碎不清,每吐一個字都能感到他正在承受着什麽無形的壓迫力。中間的這些音節話語亦或哀嘆喘息,消失到了哪裏?在從那部分肌肉收縮并被血塊堵塞住的喉間,到那張噙血含淚的唇的這段路上。它們消失在了那裏。
随着這樣的神态綻放于那張臉兒之上,這群人忽然安靜了。
他們不無意外地發現,就算芥川龍之介瘦得脫相了,整個人身上都散發着快要行将就木的死氣,卻也依舊好看。
墨發黑眼。永恒不變的标準的東方美。永不過時的刻在黃種人基因上的審美。
芥川龍之介的睫毛與嘴唇生得線條鮮明,眉骨優秀,這使得那雙鑲嵌于眉骨下的眼睛更加端正,連映着的眼界陰影都好看到生輝。除此之外,他的唇線也是那麽圓潤順暢,沒有一般的薄唇會帶來的冷峻感,鼻子挺翹玲珑,雙眼皮生得秀氣優美。厚重的黑發在傳至巷內的玫瑰色夜燈浮映下呈現出深淺不同的陰影分布,深淺交替的陰影間隙之中,偶有須臾流動的銀色高光閃躍探出。芥川龍之介忽然抖動了兩下鴉翅睫,扇貝吐珠一樣睜開了眼睛。眼皮緩緩變化弧度開口朝向與高低位置時,也将那修長鮮明的雙眼皮溫和地擠現出來了。
無論男女看見後都會心猿意馬。
“要不我們先把他操一頓再殺吧。”
“這家夥名聲惡心,長得倒好,不幹一炮總覺得白來了。”
“不會覺得惡心嗎?”
“都什麽時代了,你還覺得這種事情不正常?上次我才看見大哥帶了一個,叫得比女人還帶勁。”
“這麽一說也對,強了芥川龍之介可比強一百個女人都有價值。”
“快快快,我的相機已經拿出來了!”
芥川預感到這夥人又要來之前那一套,看準了自己的雙腿殘疾,就先過來壓住他的手臂,之後這夥人撲上來扒他衣服的動作也證明了他的預感果不其然。
他們扯他的衣服,摸他的皮膚,捏住他的下巴想強吻他。
他趁面前的人注意力在自己的胸前,便用右手忽然從其側邊滑過。動作生澀但有力。之後慘叫聲便在這裏響了起來,就連血噴湧在地面和他臉上的水漬聲也被放大并回響在巷內,被劃了一刀的男人倒地并發出抽搐似的嗚咽低吟。他看着這個人蜷成一團,目光裏全是嘲諷,挑起了雙眉。
芥川的反擊真正地激怒了這群流/氓,他們奪走了他的小刀,抓住他剛才出擊的那只手,并朝他的腦門打了一拳,嘴裏說着下流的污言穢語,又指着地上呻/吟的傷者要他跪下道歉。
溫熱的血無聲無息地透過頭皮滑下來,又順着發旋生長的紋路慢慢滴流,粘稠地碾過幹燥的眼皮滴進眼裏。芥川閉上了那只被血滴進的眼。牙關咬到發麻,但已經沒有了酸麻的感覺,只是形成了這個動作,依靠肌肉記憶保持這個最能止住慘叫哭泣的姿态。
呵斥與侮辱聲在耳邊斷斷續續傳來,又很快化作了耳鳴中一段缺乏填詞的嘈亂。他故意加大呼吸弧度,肺部誇張地收縮擴大,将痛覺一分一秒地呈倍數擴大。不這麽做,他會暈過去。因為他已經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思考不了了。這回是真的打出了腦震蕩效果。
他寧願死也不想暈過去,下意識地在争執争取些什麽。他自己也不能得出答案了。只是因為有這樣的精神殘念,所以還算得上是清醒,即使大腦內已開始産生哀鳴,體溫似乎也在以柔和到讓人悲切的速度與力道流走,他也不想做任何妥協。
他們踢開了他的輪椅,想按下他的上半身,從而使那雙失去了肌肉觸感的腿彎折出下跪的姿态。命令他下跪的聲音在巷裏面回蕩,雖然是幾種不同的聲音混在一起,卻能幾乎毫無違和地重合。
他依舊沒有任何服軟的回應。
是不覺得痛苦了,抑或只是已沒氣力去忍受那麽多了,所以都化作了麻木。就讓它們與血肉骨水結合在一起,如幾縷在殘香濃灰中的青煙富有毒性,袅袅吹過并揉皺其人不展的眼眉,最後變做飄飄豔豔的淚水沉淪,溘死在一層層的薄血軟紅裏。死在那裏。
芥川龍之介用牙齒咬住轉角處的牆磚,幾乎是以痛到臉都會被撕成兩半的狀态支撐起上半身,讓自己不往下墜。血在口腔裏蔓延,彌漫了牙縫與齒貝的正反面,有點甜,帶有銅腥味。牙齒不斷打顫,失去了受到刺激應有的敏感反應。一切只是為了不向別人彎下自己的雙膝。
沒有原因與目的。只是說,芥川龍之介可能五馬分屍或者屍首無存,也不可能向任何人下跪。這不是他自己的信念亦或誰的認知,更不是他這樣不屈服的理由。這是一個定理,一個規則,沒有人具有改變或者違背的資格與權力。僅此而已。
“刀拿來!反正他的腿都已經廢了,幹脆直接給他刺成馬蜂窩,看他能流血流到什麽時候才死!”
“是個好主意。”一道突然的富有磁性的聲線響起,“把下半身刺成馬蜂窩,嗯嗯,真是不錯的方案。”
霸淩者的話語至此止住。他本是想伸出手去接過遞來的刀,但是遞到他手中的卻不是刀柄。他機械地轉過頭去,看着把槍口抵在自己手心中央的槍,沿着這把握槍的手一路看上去。剛才站在這裏的同夥早已渾身鮮血地躺在那裏,沒有任何一個人看見發生了什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奇裝異服打扮像小醜的男人。
未等一句“你是誰”從霸淩者的口齒中迸出,男人便詭異一笑,一只手牢牢抓住對方的手不放,另一只手緊緊用槍口抵着其手心,讓漆黑的洞口貼着皮肉不斷散發出若有若無的熱氣。
一聲槍響鳴起,被槍打穿手心的人馬上發出痛苦的慘叫,然而連這一聲慘叫都沒有告之完罄,就又迅速地被小醜用子彈射穿了心髒。他的身體如同顫抖的鳗鲡般抖動了兩下,便癱倒在地,再也不會醒來。
剩下的人吓得臉都白了,心髒都仿佛停止了跳動。
男人拿槍指着剩下的人,自言自語般問道:“這些人你想怎麽處理?是讓我殺掉,還是殺掉,還是殺掉?不過你現在的狀态應該說話都困難。唉,這可怎麽辦?像我這麽善良大度的人,果然還是放了他們吧……”
“殺了。”芥川龍之介打斷了他。
他故作沒聽見地湊了過來,看着解脫之後倒在血泊中的芥川,手放在耳邊作側聽狀。
“快點!”芥川重複着,咬着不斷滲血的牙,分外果斷淩冽,“殺了他們,果戈裏。 ”
果戈裏這才咧開嘴角,滿意的笑容浮上臉面,手指重新扣上了扳機。
“如果我被警察懸賞了的話,那可都是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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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好像總喜歡搞一些審核不允許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