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元州非六道,衆生非惡鬼。
他們有什麽罪,要受這煉獄之苦,不得超生?
落地生根發芽的菩提樹在佛氣的催動下快速成長,菩提葉嘩啦啦如銀鈴震響。
病佛度衆生,而化鬼的人毫無知覺,只将她當作食物,前仆後繼地湧來。或是撕扯,或是生啖其血肉,眨眼間菩提樹下枯坐的人就化森然白骨。可佛音與誦經聲不曾終結,她一身佛光不散,血肉就會新生,而新生的血肉又在頃刻間化餓鬼口糧。
在生生滅滅之間,時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病佛仿佛感覺不到那千刀萬剮、撕裂血肉的痛,她的面容溫婉,如菩薩低眉。
“六道不壞,十二州有地獄餓鬼畜生者,我不取正覺。”
佛國未成,佛心先堕。元州的境況轉瞬間便傳至十二州各地。在仙盟清異端後,那些不肯放棄自身道念的要麽尋了洞天福地躲藏起來,要麽索性轉投帝朝、大同學宮。他們更多地尋求一處庇護。可是在聽說“元州之變”後,一個個再也坐不住了。
就在千裏之外。
背着劍的散修道人也不遠萬裏踏入了幾乎整個化為鬼域的元州,劍尖一點,便見數道符箓掠空,又被一蓬赤火吞沒。
“天羅神,地羅神,慧劍出鞘斬妖精,一切災難化為塵,尋聲救苦解救羅網苦辛……”①
須彌佛宗。
一段時間不見丹蘅、鏡知身影,佛宗的長老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若她們起殺意造業,那麽業障遲早将人吞噬;若她們不願枉殺,那麽就會被困在六道中,不管怎麽選擇,對他們而言都是一件好事情。等到六道之靈生出,元州……不,這天底下就不會有元州了。
“不好,佛網有缺!”可尚未等他們舒心太久,便聽到了一聲驚呼。須彌佛宗在元州、生州兩州傳道千載,無數香火和因果早已經形成了一張彌天大網籠罩兩州大陸!這才是須彌佛宗最大的倚仗,用以抗衡蓬萊、昆侖以及儒宗的利器。誰能料想到這張網是用來對付那兩位的呢?
“是她們出來了?”佛宗長老心中警鈴大作,等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才舒坦了幾分。衆人注視着佛網中的殘缺,只聽得一道陰沉的響起,“怕是根植于淨土中的邪魔歪道,讓弟子出山去清掃野狐禪。至于帝朝俗世之争,暫不必管。”
佛言化蓮入水,如一盞盞明燈飄曳在了長河之上,從人間流向了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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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蘅扶着刀,近乎冷漠地望着“地獄道”中游蕩的惡鬼。
鏡知握住了她的左手,指腹從她冰涼的手背緩緩拂過:“那種純淨的信仰變多了,不再是一個人孤身作戰了。
“就算是小樹苗也有長成擎天木的那天。”
丹蘅短促地“哈”了一聲,眼底沉着如濃墨般難以化開的情緒。太慢了,實在是太慢了,要等到元州子民覺醒,要等到他們真正有對抗須彌佛宗的能力,還要過上多少時間?她的耐心早就在無情的歲月中被消磨殆盡了。
鏡知凝望着丹蘅,無端地讀懂了她的心緒。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太一劍祭出,不是為了斬殺那處于地獄道中的鬼怪,而是對準了她自己。一滴滴鮮血順着傷口滴落,在那焦土上蜿蜒流淌,只是很快的,那些鮮血便失去了影蹤,連分毫存在的痕跡都難以尋找。
丹蘅一把捏住了鏡知的手腕,她的眼中驟然掠上了一抹暗火,拔高了聲音喝問:“你在做什麽?”
鏡知平靜道:“想要六道真正化生,此間必将生出靈性,而我的鮮血,則是最好的滋養之物。”天道性靈,誰不想要她的骨血?丹蘅不願意再等,沒有關系,那就讓她來加快這個進程。等到那無相之靈化作有形之物,就能一劍斬了!
丹蘅眉頭一跳,她死死地凝視着鏡知,寒着臉一言不發。
鏡知沒有提過先前的千年是如何度過的,可她知道,想要将她神魂從幽冥中召回來,必定消耗極大的力量和心血。千年前的那一劫,人間削弱了她的力量,她好不容易凝成的形體幾乎崩散。要不是走到山窮水盡,她怎麽會不陪在自己身邊?
鏡知反而覆住了丹蘅的手,低聲道:“我不會有事。”不過是舍了幾滴精血而言,對她來說最難的時間已經度過了。
丹蘅反問:“你知道我還恨什麽嗎?”
鏡知擡眸,眼中掠過了一抹疑惑。
可丹蘅沒有再說話了。
她還在恨自己,恨自己沒能給她最好的人間。
佛宗弟子下山。
昔日記何年于生州傳道落下的星火終于在風中熊熊燃燒,席卷了整個元州。
要是能做人,誰願意變成被操控的鬼?求佛不應,唯有求己。
戰場上,因佛宗這一手焦頭爛額的韓檀則是收到了來自帝朝的飛書,他整日躲藏在了帥帳中,陰晴不定。帝朝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可等到結束的那一日呢?他面對的會是什麽?縱然不死,那建功立業的夢也休想實現了。可要是不投靠帝朝,仙盟又能給他帶來什麽?仙盟眼下凡民皆是蝼蟻,他會有機會踏上那條登仙路嗎?
“我原以為,以仙盟的本事,怎麽都不該如此。”韓檀笑聲怆然而滄桑。帝朝有披甲士、天工部、司天局等勢力,可在十二州分裂後,帝朝的勢力被削減了大半……至于大同學宮,要知道不久前他們自己還是朝不保夕呢!然而仙盟出了個昏招,他們非要自以為是地“清山海”。現在倒是好了,水清了,那些搖擺不定的人被徹底推到了對立面去了。
“趨利避害,人之本能。”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說話的正是韓檀的幕僚。他與韓檀一般,倒不是多信仰佛門,而是為了“建功立業”。但是再大的野心,也得活着才能實現。“主君,光是那兩位無所顧忌地進出佛宗山門,就值得我等好好考量了。”
韓檀沒有說話,繼續放手一搏還是尋找退路,這是一個不容易做出的選擇。
一旦他選擇了帝朝,就意味着否定了他的過去。
“大同學宮那邊傳出了消息。”幕僚又笑了一聲,手指了指蒼天,“祂還在。”
“但是佛宗也透漏了些許,說白玉圭有回應了。”韓檀幽幽道,這是佛門遞出來的“定心丸”。
“千載之前,凡民尚可入靈山、拜白玉圭,可這千年裏,九重天與我們還有什麽關系?”幕僚的話語一針見血,韓檀神色不由一僵。是啊,仙盟那邊的好處跟他有什麽關系?可惡果呢?卻要他和他的士兵們一起承擔。他沉默了很久,吐出了一口濁氣,他灼灼地望着信重的幕僚,壓着聲音道,“你去跟靖海塵談吧。”
此刻的須彌佛宗。
韓檀和元州兵的首鼠兩端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麽,他們早不在乎千千萬萬的生民,真要到了那一步,天翻地覆、生靈塗炭又何妨?佛宗的衆多長老心神都沉在了“六道”中,他們感知到了“六道之靈”的誕生。
“寶器生靈的速度太快了。”
“可能是順天道——”餘下的“之意”兩個字卡在喉嚨裏,他們已經知道“天”不再是他們希冀的那個“天”了。
“只要在我等的掌控中,快一些又何妨?”一位佛宗長老開口,他注視着擰眉不語的佛尊,又道,“我能夠感知到它那股愉悅和渴望,它想要什麽?”
佛尊眼皮子顫了顫,反問道:“你覺得呢?”困在“六道幻境”中的一位是青帝的轉世生,另一位則是大荒的天道。六道之靈若是能夠吞噬她們的神魂和精血,何止是在元州自成一天?它會徹底化生為新的天道。原本只是靠着六枚舍利子自行孕育靈體,只是此時,佛尊又改了主意。他的眼中猝然燒起了一團火,拔高了聲音道,“我等要助它一臂之力!”
“善!”衆人齊齊應聲。
“若是三生厄玉盤在就好了。”又一道聲音響起,此乃佛宗重器,本就是為了“六道”準備的,誰知道與釋如來一道遭了劫。話音一落,殿中沉默半晌,最後才聽到一聲嘆息響起,似是哀憐釋如來,又像是在感慨佛宗的命運。
六道生靈。
幻境中映射出來的地獄景象越發真實、駭然,原本鬼怪只在煉獄中受苦,根本察覺不到鏡知、丹蘅二人,可随着六道的演變,他們陡然間變得兇戾起來,身上血肉剝蝕,宛如不絕。只将眼神投向了鏡知、丹蘅,好似饑餓許久的餓狼嗅到了血肉的香味。
“那東西出生了。”丹蘅嗤笑了一聲,她轉向了鏡知一挑眉,“知道在哪裏嗎?”
“知道。”鏡知颔首,她的精血豈是那麽好吞的。太一劍在幽暗的森羅地獄中擦出了一道雪亮的如月光般的劍痕,片刻後聽得“嗤”一聲響,一個龐大的如刺球般的黑影緩緩地浮現了起來。它并沒有人的形體,瞧着扭曲而又古怪。
明明是舍利子中的六道之靈,卻一身污穢比鬼怪更甚。
連佛宗慣來用于示人的金身表象都不曾有。
作者有話說:
①《漂放蓮燈集·放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