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錯要糾正,恨要終結,就像昔日在九重天,了結被逼得瘋狂的金烏、玄兔,斬殺扭曲的、滿懷惡意的諸神。
丹蘅抽出了被鏡知握住的手,頭也不回地向着須彌佛宗山門方向走去。
“六道輪回”以業分三善、三惡道,可佛門創造的“六道”則是以“財力”為“善惡”标準。曾為佛陀塑金身、一擲千金供養神佛的為“大善”,而那無力承擔重負的則是“大惡”,至于不信佛者,與佛宗并無信仰牽連,并無因果牽系,佛宗也無法将他們如何。
“富者成天人,貧者入地獄。地獄衆生唯苦無樂,佛門還真是将大荒十二州看得明明白白。”丹蘅笑得譏諷,她瞥了一眼始終尾随在身後的鏡知,又盈盈一笑道,“人若死了,就不會有痛苦了,是嗎?”要破“佛門六道”其實也不難,佛家“地獄”空了,“六道”自然也消弭了,大不了造這斬殺千萬萬萬人的業。
鏡知搖頭,她擰了擰眉道:“以佛門的能力不可能生生演化‘六道’,必然會有一靈物為承載。”
丹蘅輕哈了一聲:“除了舍利子,他們還拿得出什麽?”她轉身,目不轉睛地望着鏡知,忽而笑道,“要跟我一起入無間嗎?”
鏡知沒有說話,她往前走了一步,與丹蘅并肩而立,那雙如水霧朦胧的銀灰色眸中盛着盈盈的、無須多言的情意。
千山萬水能陪着她走,無間地獄也能陪着她走。
天下之大,有丹蘅的地方,才是樂土。
元州戰場。
形勢不利,使得元州方伯韓檀心煩慮亂,待到親兵傳消息說軍營中驟變時,他更是心驚膽戰,滿目驚駭。不知道是哪方人使了手段,他這軍營中大半人化惡鬼、阿修羅甚至變為畜生的,哪還有為人的模樣?這些渾渾噩噩的化鬼、化怪之輩,如何能夠攻克生州?!
修士以及披甲士中倒是沒有任何變化,可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招來了随着軍營而行的佛宗修士一問,才得到了“元州化六道”這樣的答案。那佛修仍舊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慈悲姿态,可說出的話語卻是足夠無情:“待到六道演化之後,此間自成一天,俗世間的勝負便不再重要了,主君可安心!”
“安你的狗屁心!”韓檀氣得破口大罵。這些修道的人都不是東西!嬴危心那個窩囊廢沒有半點能力,他們這些人只能夠被無情地踐踏!佛宗的修士聽了韓檀的污言穢語也不生氣,雙手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就從營帳中退了出去。韓檀無力地跌坐在了椅子上,神态怔愣、雙目失神。他所謀的是能夠恩澤子孫的功業,他自以為一州方伯有一定權勢,可現在看來,在那幫人的眼中,只要是凡人,都是棄子!
“主君?”韓檀的親信同樣惶惑不安,他哆嗦着唇,“化作怪物的人不分敵我,在營帳裏四處襲擊旁人。”
韓檀沉着臉,恨聲道:“那就将他們驅逐到對面去!”
生州軍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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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猶繁一衆得到消息後也大吃一驚:“生化六道,人皆惡鬼,佛宗這是瘋了嗎?”
記何年心中一片冰寒,撥弄着念珠,冷聲道:“他們這是要生六道、造佛國!”一旦自成一天,旁人能夠将他們如何?可這由屍山血海堆砌而成的天地,如何算得上是極樂?“信仰須彌佛宗的信衆皆入僞六道之中,元州軍營中的變化一定會很酷烈,想要結束這一戰,就得找機會勸降元州方伯。”
雪猶繁又道:“天子會同意?”
記何年點頭,篤定道:“會!”她掀開了營帳大步地走出,擡眸望着那暗沉的天色,她心中想着的是昔日在慈心城、在邊邊角角落下的“星火”。“求佛不如求己”,借助他力不如自生“明淨之心”,如果他們能明悟這一點,或許就可以避過如此災劫。
她微微合眼,腦海中幻化的皆是天塌地陷的場景。
火光沖天而起,鬼哭、獸嚎以及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交雜在了一起,顯得格外陰森可怖。誰也沒有想當昔日相對的人會在佛光的籠罩下變成罪鬼、惡鬼,變成恐怖的妖魔。人身尚存的躲在屋中瑟瑟發抖,而喪失了理智的則是瘋狂地在街上橫沖直撞。
有人求佛,有人求己。
石佛無情,生死無悲。
六枚佛陀舍利子在半空中盤旋,散發着一陣陣刺眼灼目的毫光。
“她們來了。”佛宗長老一直注視着山門方向,窺見了那兩道人影後打起了精神,萬分警惕。
“六道輪回,且看她們能不能闖出!”昙法華冷冷笑了一聲。
山門外,丹蘅提着刀往前走了一步,鏡知緊随在後,她們并沒有進入佛宗地界,而是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像是幻境,卻也不能說是幻境。須彌佛宗演化六道輪回,元州各地之變為“實”,而舍利子中的影為“虛”,可生死相通,虛實同化。一旦舍利子中的“影”滅了,原本存在的人同樣會消失。
鏡知嘆氣道:“地獄道,是依據佛典《長阿含》中的”地獄品“演化而成。”于此間衆生,受無窮酷刑不得解脫。
“圓滿無隙,找不到出路。”視線所及,是受各類酷刑的衆生,可丹蘅的神色淡然,一片鐵石心腸不為所動,“地獄不空,舍利子就不會破。佛宗的盤算就沒有變過,他們要我造殺業,等待着業障将我徹底吞噬。”說到最後一句,丹蘅的眸色倏地一沉,拔高聲音道,“那就——遂他們心意!”刀光如一輪飽滿的圓月,照亮了幽暗森冷的地獄,照亮了罪鬼們青白詭異的面孔,也映襯出它們內心深處的極度驚恐。
“叮”一聲響。
卻是鏡知将“太一”祭出,銀色的劍芒如浪中穿梭的白龍,頃刻間便将“圓月”銜起,一青一白的光芒在半空追逐,雖散發着令人驚悸的恐怖氣息,卻始終不曾向着下方落下。
“元——”
鏡知沒等到丹蘅那冰冷的話語擠出,便伸手向着前方一點,道:“你看!”
丹蘅蹙了蹙眉,順着鏡知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條黢黑的河上落下了一盞又一盞明亮而溫暖的蓮燈,照亮了這幽幽的恐怖地獄。
鏡知:“蓮燈上有經文和願力。”
丹蘅嗤笑一聲:“只一人願力,如何奪一大州的信仰,如何與那佛宗‘六道’相抗衡。所謂救苦救難,不過妄想!”或許等個一段時間,新的信仰在天下生根發芽,如此願力就能蓋過須彌佛宗,可她不願意再等了,等待對她來說已經喪失了意義。
萬物枯萎,一切都會終結。
“真的不能等嗎?”鏡知凝望着丹蘅,她垂着眼睛,眸中蒙着淺淺的水霧,似是無聲的哀求。她知道丹蘅的內心藏着無窮無盡的苦郁,她知道強求來的一切終将消散……可她還是想要抓住那點渺小的希望,想要讓她恨意散了,想要讓她此生順遂,平安喜樂。
“我即天地,你能不能為了我,對這人間多一點愛?”
鏡知的語調在發顫,她很少傾訴自己的情衷,她的語調很輕,藏着幾分怕被拒絕的惶恐。她知道昔日的帝君早已經回不來了,當恨意如潮水席卷而來,她猜不透當初的情還能夠剩下多少。丹蘅的游離讓她不安而焦躁,可她只能夠壓住滿腔的情緒,維系自身的“恒定”。她怕有朝一日她也被恨意淹沒,那她所愛之人就沒有半分解脫的希望了。
丹蘅擡眸,她凝望着鏡知,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穿透了千年的光陰,重回那姹紫嫣紅開遍的青帝神宮中。
她當初有多期待,後來就有多痛恨。
她怎麽就沒有發現那群神祇醜惡的嘴臉,怎麽就不知道祂們的狼子野心。
她想要的沒有一樣做成,之後,她就學會了不再有念想、不再有奢求了。
鏡知又問道:“你是不是在怪我?”
她明知道那時候的帝君一心求死,可還是走遍天涯海角、用千年的時間喚醒她。
可是業障沒有消,痛苦沒有消,她在世上經歷的每一日都是折磨,而自己卻是忘了又忘,無心又薄情。
“我怎麽會怪你呢?”丹蘅擡起手,點了點鏡知的眉眼,似是想要拂去她眉心積存的委屈和內疚。她彎着眸子笑了笑,“你是我在這世間唯一不會去痛恨的人。”
這是一個可恨卻又可悲的人間。
病佛從荒僻的小城走向了熱鬧的、人聲鼎沸的大城——不,四野回蕩的已經不再是人聲了。她在一條貫穿整個元州的長河之畔坐下,輕輕一擲,一枚菩提子落地生根發芽。無數游離的鬼物聚攏來,她的面上不見分毫懼色,她坐在了蒲團上,雙手合十,口中念誦着《大般泥洹經》。
無色相、無壽相、無我相、無衆生相。
天地無相,立地成佛。